老板娘收起先前在外头娇俏动人的模样,转而有些粗鲁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听秦灿说着这些,从桌上的果盘里拣了颗果子丢进嘴里,在听到最后的时候「噗」地一下把嘴里嚼碎的果子给喷了出来,然后笑得很粗俗,「哈哈哈,原来你就是那个叫『芹菜』的县太爷,哈哈哈,笑死我了,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
秦灿微微眯眼,磨牙,然后低声威胁,「警告你,要是泄露了我的身分,我让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老板娘头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然后又往嘴里丢了一个果子,「有你在这做知县我乐呵都来不及,做什么要揭你老底?要让人知道县太爷是我的靠山,看还有谁敢来占老娘的便宜!」
秦灿看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开口,「你到底做了什么,连香玉轩都不要了,还逃到这种一毛不拔的地方来?」
「呜……!」老板娘被秦灿一句话给噎得说不出话,拍了拍胸口才气顺,紧接着胸一挺,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风月场里待久了,自然想换个法子活活。」
秦灿冷哼了一声,「我怎么记得香玉轩的胭香玉,红贯京城,眼比天高,非黄金白银不入其眼,非王公子弟不见其人,怎么这会儿就转性了?」
老板娘摆了下手故作娇态,「讨厌,人家这不是前呼后拥的繁华日子过久了就思念起平淡朴实来了吗?而且什么胭香玉啊,现在人家叫玉娘,香玉酒坊卖酒的玉娘。」
但是秦灿显然没放过她眼里的心虚,双手抱在胸前,「我看你又是得罪了谁,然后找不到靠山只能逃到这里来了。」
玉娘轻咳了一声,慌忙掩饰脸上的心虚之色,「你在说什么呀,我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怜的,怎么会得罪人?」
秦灿歪了下头,「不说?那好,我这就写信去问太子。」就要转身,玉娘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把拉住他。
「别别别!」然后玉娘低着头,支支吾吾,「这个人你也认识的……」
秦灿回身,「工部张尚书家的公子?」
玉娘摇摇头。
「刑部侍郎家的二公子?」
玉娘依然摇摇头。
「不会是……」
「你想的都不是……其实是……赫连荻。」
秦灿倒抽一口冷气将被她抓着的手抽回来,然后抬手用手猛戳她的脑门,「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一甩手,「难怪你要逃到这种地方来,你难道不知道赫连家的都是母老虎吗?你居然还有胆子去招惹赫连荻。」
赫连家是向先皇归降的赫连氏一族的后人,其首领被封为外姓王爷,住在京城的别院里,享受王族的待遇,但实则是为留在京城的质子。
玉娘低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抬手摸摸被秦灿戳痛的脑门,嗫嚅着狡辩,「赫连荻说家里的女人太凶悍,在我这里才能感受到温情……结果被那女人知道了,带着一帮子蛮夷娘们到我这里又打又砸,还扬言只要有天落在她手里,一定划花我这张专门勾引男人的脸,挖出我的眼睛,毒哑我的嗓子,将我断手断脚扔在猪圈里自生自灭……」
「他说什么你都信?」秦灿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你要攀高枝这是你的事,但你好歹也认清楚对象,现在也别怪人家家里的母老虎把你逼出京城。」
玉娘沉了一口气,「好嘛,人家知道错了,到这里不也就为了能混口饭吃……」说到这里突然又眼睛晶晶亮地抬起头来,「既然小王爷在这里当知县,不如告诉我一下这里哪户人家比较殷实富裕?」
秦灿皱了皱眉头,一副「你还没有放弃?」的表情,厉声拒绝,「休想!」
玉娘见秦灿不肯帮忙,开始撒泼,抬脚往旁边凳子上一踩,一手往腰里一叉,另一手指着秦灿:「我告诉你,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玉娘还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楚样子,只有声音传过来,「大人,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是一直在外面等着的阿二,见秦灿迟迟不出来便进来望一下。
玉娘立马把脚放下,扯平襦裙,恢复成方才在外面人前那个模样。
「咳,我和你们知县以前就认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所以多聊了两句。」然后朝着秦灿使了下眼色。
秦灿回瞪了玉娘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就向门口走去,「好了,这就回去。」
玉娘望着秦灿的背影,退回到桌边又摸了个果子塞进嘴里,一脸若有所思地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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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璟清早练完刀,回房里换了衣服然后清清爽爽地出来,看见那只自称叫千宵的狐狸正趴在后院的石桌上,将自己团成一团,白白的,毛茸茸的,大大的尾巴圈在身前,尾巴末梢还一晃一晃的。
狐狸一直都由阿丁和阿斌看着,秦灿对于这个身分有点特殊的住客,秉持的态度貌似是只要不把他当「食物」的来源,那他愿意住在这里就随他好了。
狗官叼着块骨头从外头回来,一路小跑径直跑向石桌那里,蹦上石凳,直起身体将两只前爪搭在石桌边缘,嘴里叼着的骨头吐在石桌上,然后嘴巴开开伸着舌头望着石桌上那团白毛团子,屁股后头的尾巴刷刷地晃着。
但是那只狐狸只是耳朵抖了抖,压根都不理它,狗官讨好似地「汪」了一声,狐狸听到声音抬头,火红的眼珠里琉璃色的光华转了一圈,然后兴趣恹恹地掉转了身子继续团着。
狗官见他抬头,尾巴晃得更加厉害,结果对方理也不理它,狗官不由耷拉下耳朵,尾巴也摇得慢了,小声「嗷呜」了两下,一副受伤的样子。
颜璟看着好笑,从挂在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一颗核桃,手指一弹,打在狗官的屁股上,「别自作多情了,你们压根就不是同类。」
狗官蹲在石凳上回头看着颜璟,眼睛眨巴了两下,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狐狸不理它实在无趣,直起身将骨头重新叼进嘴里,从石凳上跳下来,就往自己窝里跑去。
颜璟抱着手臂靠在门边,微微笑地望着狗官的背影,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平复下去,最后恢复成平时抿成一线的略显刻薄的弧度。
略微回头,颜璟视线落在走廊另一头的书房那里,然后抬起手摸向右侧嘴角那里,维持着这个动作愣神了片刻,接着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显出几分焦躁和愠怒,半晌,轻骂了一句。
「死笨猴子……」
回过神来,正要转身回房,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的声响。
颜璟本就无所事事有些无聊,听这声音便想应该是有什么热闹,因为是从后边传来的,就走到后头小门那里,把门开了下来,正巧那队吹吹打打的人从门前经过,看起来应该有人家要嫁女儿。
颜璟饶有兴趣地看着,在前头吹吹打打的人走过,后头跟着的就应该是新娘的轿子了,但在看到入眼的东西时,颜璟却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缓缓经过他面前的不是什么新娘的轿子,而是由四个人抬着的一具松木棺材,棺材是新打的,漆很亮,前头绑着同心结,更诡异的是,跟在棺材旁的那匹马上,本该是新郎坐的地方,却是一个纸扎的人偶。
那人偶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更衬得纸糊出来的脸一片惨白,笔墨画出来的五官,还在两腮缀了两片胭红,远远看过去,倒还真像个人似的。
跟在队伍里的其他人个个都面无表情,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若不是缓缓地往前走着,还会眨眼,估计让人觉得这些也都是纸糊出来的人偶,除了前头的唢呐鼓声,后面便是死一样的沉寂。
这么一队人打面前经过,纵然一片热闹的红色,敲敲打打的也是喜乐,但却令人背脊发寒。
颜璟看着,就觉得这气氛让人不舒服,正要退回来,一旁已经有手先一步把门给合了。
小元关上门,放下门闩,转身,「我的祖宗,这种事情怎么能看,晦气,知不知道?」
在这个县衙里敢这么对曾经是黑云九龙寨的颜三当家说话的,估计就只有这个伶牙俐齿手脚勤快的丫头了。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是棺材和纸人?」颜璟还是觉得好奇,便向她打听起来。
「哎哟,这种事情不用知道啦。」小元抓着颜璟的胳膊将他往里面推,「那是结阴亲……阴亲知道不?就是死人的亲事,这一户肯定是死了儿子,为了让人在地下不孤单,就给他找个死去的女子和他完婚……所以才说是晦气的事情嘛,你还站在那里看得那么起劲。」
颜璟点点头,心想,难怪那棺材和纸人看起来让人冷飕飕的。
回到廊上,正巧秦灿从前头走进来,颜璟听到脚步声,一抬头,正对上秦灿的视线,秦灿脸上表情明显一窒,似乎有点意外。
颜璟正要开口,没想到秦灿堪堪将视线挪开,接着掉头就走,简直和那天落荒而逃出书房时如出一辙。
瞪着秦灿身影消失的方向,颜璟垂住身侧的手狠狠一握,暗暗咬牙,「居然敢躲我,回头等落在我手心里的时候看我不捏死你!」
Chapter 2
秦灿一路逃到自以为颜璟看不到的地方,背靠着墙大喘气,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撞见了一样,一脸的心虚和惊慌。
其实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躲得了颜璟一时但躲不了一世,何况县衙就豆腐干这么点大的地方,自己之前躲躲闪闪的就耽误了不少正事,但……
自己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那天在书房里脑袋发懵,他突然亲了颜璟的脸颊一下,等到回神的时候,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更别说要怎么跟颜璟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落荒而逃,让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先平息下来。
但就算狂乱的心跳恢复平常,他依然不知道要如何向颜璟解释自己的举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感觉好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那一刻头脑里一片空白,就觉得清晨的光线落在他身上照出一身的柔和,他的侧脸很好看,嘴角勾着一点坏笑的样子又让人觉得很可爱,让他觉得心里一阵甜蜜的荡漾,忍不住就……
忍不住就亲了他……
亲了一个男人……男人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他。
如果是岑熙,完全可以当做是玩笑,但偏偏这个身体里的已经不是岑熙,自己要怎么解释如此怪异的举动?
一时兴起的玩笑之举?
被鬼迷了心窍?
虽然这样可以化解尴尬,最多被他打一顿了事,但却……说服不了自己。
侧过头去看看之前自己走来的走廊,然后秦灿背贴着墙壁一点一点挪过去,他把修缮祠堂的图纸放在书房里了,所以不得不去拿,至于颜璟那边……
还是能躲就躲好了,等过些时日大家都不记得了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秦灿越是躲着颜璟,颜璟就越要把他揪出来。
只不过,不知道秦灿是不是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就算颜璟以为自己把他堵在茅房里他再也没地方溜的时候,秦灿都能想办法爬上隔板,从上面留着的一点缝隙爬到旁边一个隔间,再用声东击西的方法,从颜璟眼皮底下逃走。
于是县衙里那些人从每天看师爷「骂追打」自家大人,变成人每天看师爷「围追堵」自家大人,不过没人出手帮忙任何一方,可能都觉得这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旁人不便插手。
当然这只是围观的人的想法,颜璟可没觉得自己玩得很开心,相反,在一次次让秦灿从自己手里溜走后,颜璟觉得自己叫秦灿「笨猴子」显然是叫错了。
那家伙不是猴子,而是鲤鱼精……不,根本就是一条泥鳅!浑身上下滑不溜手的,刚以为自己抓住他了,「滋溜」一下又从手里滑了。
偏这段时日县衙没有鸡毛蒜皮的事情要升堂,一清早秦灿人就不在县衙里,一整日都不见人影,且每每回来的时候都是三更半夜,颜璟已经去会周公的时候。
于是颜璟想着,这样候着不是办法,好歹自己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看中的猎物还从没失手过……
啪嚓!
一声碎响,以及手指尖上传来的一点刺痛让颜璟回过神来,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入神,一个激动把捏在手里的杯盏给捏碎了。
一旁的小二眼睛很尖,瞅见这情况,连忙跑了过去,「爷,您别动,让小的来。」
用两只手从颜璟手里小心翼翼把剩下半个碎杯子给接了下来,眼角余光瞟见颜璟拇指上有一点鲜红,脸上没能掩饰住心头「咯噔」跳了一跳的表情,然后一边赔着笑,一边观察颜璟的脸色。
「哎哟,您的手指伤了,小的这就给爷您去找伤药。」这位爷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赶紧的赶紧的,在他把店砸了之前把这尊大佛给安抚住。
但是颜璟却不在意,「不用了。」说着将被割伤的手指递到嘴里嘬了一下,不就割了个小口子,再说了,本来就是他自己不小心,犯不着搞这么大的动静。
于是小二提着一颗心将桌上的碎瓷片给收拾起来,「那小的给您换个杯子。」但就要转身,却给颜璟叫住了。
「等一下。」
「爷,还有什么吩咐?」小二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的表情,「爷您这顿就算老板请了,算是这杯子不小心伤了爷……呃,爷手指的赔偿。」
颜璟皱了下眉,脸沉了下来,「去拿纸笔。」
小二愣住,「这……这是要……」
「还不快去?!」
「是是!」
小二也不敢多问是要做什么用的,赶紧把纸笔给拿了过来。
颜璟掂起一块糕咬了一口,道,「你按照我说的写……」
小二低着头,磨了两下墨,将笔饱蘸上墨水等着他说,额头上的汗水不停,不时拿挂在脖子里那条擦桌子的桌布往脸上抹。
「爷,您说……」
颜璟又咬了一口香软的糕点,「就写——状纸……」
小二一听,吓得直接把手里的笔给丢了,「爷,那个真不用,不就是个杯子,爷您爱摔多少个就摔多少个,咱店里有的是……」
后面的话被颜璟冷冷的视线一扫就没了。
「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叫你写就写……」
「是……是。」
小二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抖颤着手,按照颜璟说的一笔一划写下来,一边写一边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
次日一早,县衙外头的鸣冤鼓就被人敲响了。
很久没有升堂,一群人都有点手忙脚乱,不过令他们惊讶的是,今天升堂,平时都要三催四请的师爷居然比他们大人还早到,脸上堆着仿佛有电闪雷鸣般的黑云,抱着手臂坐在那里。
堂下跪着的小二,整个身子那个颤啊,他心里就只一个念头:不就是一个杯子,我们掌柜都觉得没关系,颜师爷您何必这么认真?还是您又想折腾谁了,拿我们当借口?照这么下去,您没折腾到谁,我们先给你折腾死了。
日头越升越高,但是秦灿却不见人影,衙役们拄着水火棍将脑袋搁在上头打盹,一直跪在堂下的小二,两脚麻得没了知觉,战战兢兢的动作很小的将屁股从左脚挪到右脚上,又从右脚挪回左脚上。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秦灿的人影,颜璟黑沉着脸一拍桌子,「人呢?」
马上有人反应过来,去后头催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张字条,「师爷,大人说那杯子县衙赔了,让退堂就成了。」
一听这话,跪到现在的小二和一旁陪着站了一上午的衙役纷纷露出「得救了」的表情,只有颜璟脸色更加难看,从那衙役手里一把夺过字条看了起来,他虽然还没认几个字,但秦灿的笔迹还是认得的。
上面果然是秦灿的字迹。
颜璟将手一捏,字条在掌心里团成一团。
好哇!这样你也敢溜!
将手里的纸团狠狠丢在地上,「退堂!」然后手往桌上一撑,另一手一捋衣摆,腾身跃起翻过桌子,稳稳落地后便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