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车价值连城的宝物,成了沉重的拖累,众人的士气也降到了谷底,有人背地里开始小声怀疑他的决定。
「如果当初没有听他的话走进来就好了,我们现在一定是触怒了云龙山的山神,所以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是啊,和那些官兵搏一下说不定还有活着的机会。」
「没想到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寻找可以出去的路,但依然无果,他记得只要找到那条山溪,沿着它就能一直走到云龙山外。
众人涣散,昔日的兄弟开始当他是个罪人疏离他,几日来的疲惫、茫然和焦虑都累积到了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能出去的,一定要带着这批生辰纲出去!
这日众人找了地方休息,他照例是去周围看看,希冀能找到那条山溪,结果苍天有眼,让他真的找到了这条预示出路的溪流。
他连忙回去将消息告诉众兄弟,明天一早就出发,很快就能回去山寨。
也不知是否因为找到了可以回去的路而过于激动和兴奋,他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假装已经睡着了,待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平静下来,他起身,发现那些人都聚在火堆旁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悄悄走了过去。
「兄弟们这么辛苦抢来的东西,差点连命都丢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就是,我们进山这么些天,山寨里不见一个人来救我们,是想把我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不如我们把这批生辰纲分了,找个地方买块地买幢房子讨个婆娘安心过日子算了。」
「我同意!」
「我也同意!」
「但是乌大哥怎么办?」
「这个……」
他踩断地上一根枯枝,发出的「啪嚓」声响,让这几人一惊,回过头来,个个脸上都带着心虚的表情。
他其实也明白,这些人都是流民,迫不得已才投靠了山寨落草为寇,谁不想过安生日子?
「你们在说什么?」
那些人站了起来,火光灼灼地跳跃着,投在地上的身影恍惚飘摇。
其中有人站了出来,「乌大哥,我们兄弟一场,只要你别拦我们,我们也给你留一份,足以让你富足地过完后半生。」
他捏了捏拳头,「如果我说不呢?」
铿!
那几人齐刷刷地亮出刀来。
都说这世上最能蛊惑人的就是钱财,能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让兄弟反目、刀剑相见。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长久到他以为再不会有白昼到来,飞溅的鲜血像是雨点一样洒落,沾在脸上还带着温度,然后逐渐化为冰冷,嘶喊和哀号成了那一夜他耳边唯一的声响,刀光寒闪,迷住了他的视线。
当日光穿透繁茂的枝叶,照亮四周,那些昔日出生入死、把酒当歌的兄弟,都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生辰纲太多,他没有办法一个人带出山去,于是他决定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出去以后再叫山寨里的人来一起搬走。
他发现这里的山溪有齐腰这么深,于是将装有生辰纲的那些箱子悉数沉到溪水中,溪水正好没过那些箱子,日光下水波粼粼,反射的光很耀目,若不走近,很难发现水里藏着东西。
在将最后一箱东西沉下水后,他发现因为箱子破裂,在岸上遗留了一点东西,他将那稀世奇珍捡了起来。
这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观音像,太皇太后虔诚参佛,但是她又可知这雕工精巧、玉质细腻的佛像,耗费了多少能人巧匠的心血?
他看着这尊观音像,脑海中响起那些人的话。
「这些宝物随便哪一件都能过上好日子了,这里有这么多……」
这么多稀世奇珍若全为一人所有,该是怎样的情形?
他一愣,诧异于自己怎么生了这样的念头?虽然他们身为山贼,但他们求财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也是为了能救更多流离失所的人。
他甩了甩头,将那尊观音像丢进了溪水中,然后抬头,只觉日光猛烈的厉害,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发着光芒,而这白光越来越耀目越来越刺眼,最后彷佛侵入脑海中,让他所有的思想都被清洗去……
他醒过来,发现周围一片死寂,怎么了?
他坐了起来,看向四周,下一刻惊愣住。
满目血红,一地尸骸。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看着那些尸首身上的伤,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挥刀砍向他们,也依稀记得自己将一箱箱的财物搬走……
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多稀世奇珍若全为一人所有……」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退了两步,转身发了疯一样的跑开,跑离这个地方,一直跑到那条溪水边,拼命用冰冷的溪水往自己脸上泼去。
不会的……不会的……
自己怎么会做这种事?自己绝对不可能见财起意杀了自己的兄弟!
但是那些生辰纲呢?
他如何也想不起来生辰纲去了哪里。
之后几日他沿着那条山溪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几日,终于走了出来。
山寨里的人看到他出现,都显得极为惊讶,当问起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他缄口不提,当成自己是失去了记忆,而确实,他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他们问他生辰纲在哪里的时候他也说不上来。
云龙山成了他的噩梦。
那些人凄惨的死状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害怕有人进山去寻找生辰纲,因为害怕他们发现那些人的尸体,害怕他们知道自己为了财物杀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要提出进山寻找生辰纲的,他都竭力反对。
但是山寨里的人依然怀疑他,表面上不说,但是暗中指指点点,最终他离开了山寨自立为王。
之后几年他一直试图去寻找那丢失的生辰纲,但一直未果,直到……
这天晚上,他在自己山寨里,蓦地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跟了出去,然后和那个人影撞了正着。
啪嗒!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云娘?」
他看清楚对方,不由一惊,云娘不是听说已经死了?为此两边山寨还发生了几次过节,但是她怎么会……
「乌老大,对、对不起……」云娘慌慌张张的,「您不要告诉别人行吗?我和阿良是真心相爱的……实在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方法来的……」
这么一说,他明白过来,原来是诈死……不过念在这两人也是对苦命鸳鸯,他心生同情,决定不再追究他们。
「你们走吧,我就当做没看到你们。」
「谢谢乌老大,谢谢……」云娘带着感激连连鞠躬。
「别谢我了,你们快点走吧。」
云娘点点头,弯下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东西。
他这时才看清楚那掉在地上的是一个包袱,包袱散开来,露出里面的金锭和银锭,他眼神一凛,注意到那些金锭银锭底下的官戳。
「这是……」
云娘将包袱抱在怀里,「这是我在云龙山里捡的,想着和阿良远走他乡,总要备些盘缠……」
他沉默不语,抬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娘抱着那个包袱,转身向阿良住的地方走去,他站在那里,垂着的右手手腕一转,铿的一声,从手背上伸出三根钢针……
这天阿良正好不在山寨里,他在上山的路上拦下阿良。
「你和云娘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阿良一脸震惊,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没想为难你,不过云娘让我和你说一声,她要先去一下云龙山,让你在青花镇上等她。」
阿良一听,皱眉怒斥,「都叫她不要去拿那些东西了,靠着自己就能养活的,做什么还要拿那种晦气的东西……」阿良说着向他连连道谢后,向云龙山里面走去。
他暗暗跟在他后面,然后阿良再没从云龙山里出来……
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像停不了手一样,只要进到云龙山里面的,他都觉得对方会发现他的秘密。
于是在阿义劫持了新来的县太爷身边那个人,带着他逃进云龙山之后,他也避人耳目地跟了进去。半路他遇到了神情惊恐、拼命奔逃的阿义,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但是他知道阿义没有机会告诉别人他看到了什么。
然后是颜三,颜三武功很好,不过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身上,虽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脚步,但也没能来得及反应。
解决了颜三,他发现县太爷身边那个人已经没了气息,这倒省得他动手了。
寂静的树林里,他就是这样,为了掩盖自己一时的丑行,夺去一个又一个性命,连自己也无法制止自己,甚至连个小孩子都不想放过,只因自己看到他正蹲在地上玩着几粒翡翠珠子,而这样的翡翠珠子,他在云娘那个放了金锭银锭的包袱里也看到过几粒……
然现在看到这个观音像,那些消失掉的记忆才又全部醒转过来……
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只是因为那一时的邪念,竟真的以为自己为了这生辰纲杀害自己兄弟,继而又杀害了那几个无辜的人……
乌巍握着玉观音的手颤了起来,「啪嚓」一声,精巧的观音玉像裂了开来,接着粉碎,观音的头部落在地上,滚了一圈,面朝上停下来,悲天悯人的视线像是正对着乌巍。
「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你要这样对我——啊——」
粗壮的汉子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咆哮,悲怆哀恸,撕心裂肺,携着满腔压抑的情绪,震响天际。
抒发完胸腔里哀愁的情绪,乌巍稍稍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之前自己在这里看到白色的光芒,之后就失去了记忆,正当转身要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令自己失去记忆的,他的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并且同时有一个肃冷淡漠的说话声。
「以往进到这里来的人……一般我都不会取他性命,但是第二次……」
乌巍回头,然后睁大了眼睛,眼中充满了惊讶和不敢置信。
随着倒映在他瞳孔中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是恐惧至极、以致五官都扭曲了的表情。
乌巍逃进云龙山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秦灿他们也始终没有了解到乌巍当年杀那些人的真相,但总算是查明了杀害云娘、阿义、阿良,伤了颜三的真凶,至于岑熙那个时侯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未知。
乌西山没了头领,便如一盘散沙,不久那些人纷纷来投靠黑云九龙寨。
虞老大决定让云娘和阿良葬在一起,只因为那些陈年的过节而连累了一对无辜的有情人。
颜三的身体也被落了葬,只是墓碑上没有刻名字,看着没有任何字的墓碑,秦灿在心里难过。
云娘他们至少还有个拜祭的地方,但是岑熙呢?
岑熙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却连块可以祭拜的碑也没有……
那天晚上,秦灿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最后他起了来,翻出一些冥纸,一个人走到后山的坟地,本想给岑熙烧点纸钱,让他黄泉路上走得安心,结果却在那里看到了颜三。
他还是那样的打扮,头发高束,皮靴短褂,粗莽而飒爽,他抱着一坛酒坐在那个没有刻字的墓碑前,身前还有一个小碗,自己喝一口,然后给那个小碗满上,端起来,浇在墓碑前,如斯重复。
不知道他是在祭拜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魂魄,还是那具已经化为土归了尘的身躯。
秦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没有出声,然后便默默地走开,那迭冥纸攥在手里,却没有烧给谁。
云龙山下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过来,清晨时分,东曦未驾,山间萦绕着一层薄雾,半山崖上现出几道人影。
「三当家,打听过了,是只肥羊。」
颜三听闻,嘴角一勾,将青犊刀往肩上一扛,「走,我们今儿个做笔大的!」
「好!」他的手下欢呼着吹着口哨,陆续从山崖上下来,挡在那辆马车要行径的山路那里,摆开架式站好。
颜三这才气定神闲地三下两下藉助山崖上的松枝和石头踏脚,最后稳稳妥妥地落在山路上。他往路中间一站,青犊刀往地上一插,刚站定,那辆马车便从弯角出来,出现在视野里。
驾车的人看见前面挡着人,「吁」的勒停了马匹,马车里面旋即传来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怎、怎么又停了?这样在天黑前还怎么到休息的地方?」
驾车的人回头,朝着马车里面道,「爷,不是我想停,是前面有人拦路。」
「你说什么?」
「爷,我们恐怕是遇到山贼了。」
车夫话音刚落,那马车的车帘唰地一下被撩开,从上面下来一个肥头大耳、长相粗俗的男人。
男人满面是酒喝高了之后的醺红,膀大腰圆,挺着个彷佛身怀六甲的肚子,脖子里还像孩子似地挂着个长命锁,不过尺寸可大得多。他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血玉扳指,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戴着镶了祖母绿、南洋缘宝、南洋红宝的戒指。
一看这扮相,确实是只肥羊,就差没在脸上写「财大气粗」几个字了,颜三点点头,对于这笔买卖很满意。
那人挺着肚子走到他们面前,手叉着腰,粗喝道,「你、你们是什么人?知、知道本大爷什、什么来头吗?敢、敢拦我的路,不、不想活了吗?」
颜三撇开头冷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黑云……九龙寨。」
往常只要听到黑云九龙寨这个名号,对方就算心里再不甘愿,也都乖乖奉上买路费,但是眼前这只肥羊不知道是第一次来云龙山,还是真的喝高了,连他祖宗都不认得,不仅不认得,看到颜三,两只眼睛一眯,「嘿嘿」走到颜三面前。
「长得这么俊,做什么山贼呀,要不跟了本大爷,以后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全由你。」
说着还伸出肥猪手,不对,是肥羊蹄,在颜三脸上摸了一下。
一瞬间,颜三身后那些人全都石化,紧接着内心一座座火山喷发。
他们看见了什么?
那人居然调戏他们三当家……
不仅调戏还动手了……
然后一起哀叹,他、完、了!
颜三被他摸了那么一下,脸上看来也没有反应,只是一扬下巴,「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是吗?」
那只肥羊一见有戏,搓着双手笑得更欢,「是啊是啊!跟着爷,要啥没有?」
说着又要伸出肥羊蹄去,这次是要牵颜三的手,结果就听「砰」的一声,肥羊「哎哟」惨叫着,捂住眼睛后退了两步,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惊见手掌上一滩鲜红,竟是被一拳打得破了相,便火气上来,「呸呸」朝着手掌啐了两口唾沫,捋起袖子。
「妈了个巴子,给脸不要脸,看爷怎么收拾……啊!」
话没说完,就见颜三走上去,抡拳朝他另一边脸上就是一拳,回身一脚踢在肥羊肚子上,然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那边就传来「劈里啪啦」的拳脚声音,偶尔夹着一两声肥羊的惨叫。
颜三揍痛快了才收起拳头,将肥羊脖子上的长命锁、手指上的戒指全都脱了下来之后,还犹有怒气的踢了他一脚,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车夫看见这情状早逃得不见踪影,那些手下看自己老大走了,也不急着跟上去,说笑着走到马车那里查看货物,全然无视那个一脸鼻青脸肿、瘫在那里像堆烂肉一样的人。
「哟,这人还真是只肥羊。」
「据说是扬州哪个大官的侄子,在当地犯了事,眼看他舅舅保不住他,就带着财物逃到这里避风头。」
「难怪这么不识人颜色!」
「是啊,居然连我们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也敢调戏,真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