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明是岑熙的身体、岑熙的脸和声音,但偏偏眸底包含着的,却是和岑熙的明净清澈完全不同的、带着血性的眼神,说话和动作间,也是和岑熙的温文有礼完全不同的粗鲁。
颜三拿过一旁的青犊刀,把刀出鞘,光亮的刀身闪着寒芒,照出他现在的面容,颜三看着刀身上照出的人看了半晌,然后手腕一翻,刀刃对着自己的脸,就要划下去。
「你做什么?!」
秦灿听到动静回头看过去,就看到一幕让他胆战心惊的画面,颜三拿着刀正往脸上割去。
秦灿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双手按着颜三握刀的手,「住手!你做什么?!」
颜三的表情很是平静,淡淡地不以为意道,「留道疤的话,就不太一样了,你也不用看到我的时候尴尬以对。」
「休想!」秦灿激动地从他手里将刀夺了下来。
其实颜三也没握得很紧,任他夺了,然后看他将那把刀扔在地上。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对待岑熙的身体?你已经削了发,穿得像个山野莽夫,还有这刺青,现在弄得到处都是伤,你还要怎么样?岑熙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么对待他?岑熙是文人,他的手是用来作画写诗的,以后是用来验查案件的,不是给你舞刀弄棍,做那些粗鲁不堪的事情的!」
秦灿冲着他大声吼道,将心里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颜三挑着岑熙的凤眸,视线斜斜地睨向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冽且强势的气息,就这么看着秦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但是一字一字格外清晰的,用着岑熙的嗓音开口。
「不管过去的岑熙是什么样子的人,你最好记住了,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颜三……」然后又补了一句,「要是记不住,别怪我逼你记住!」
秦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颓丧。
颜三瞥了他一眼,起身去把刀捡了回来,在将刀归鞘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凛。
「别那种表情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说有什么声音,秦灿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几只狼不甘心追过来了,但仔细听听又不像,「哗哗」的,秦灿脑中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天自己听到的水声?
「应该是云龙山下那条山溪的流水声,我那天就是听到这个声音找过去,然后发现一个发着白光的地方,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身边就是你和岑熙。」
「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循着水声走过去,路上秦灿觉得肩膀那里一阵一阵的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肩膀上被那些狼崽子抓开的伤口又流血了,估计是刚才和颜三争执抢刀的时候动作太大,把伤口又撕开了。
看着肩膀上那三道血印子,秦灿突然想到一点,「那个在你和云娘身上留下三道爪印伤口的,会不会是刚才那些狼?」
走在前面的颜三听到他这么问,略微回头,「确实很像,但是狼的爪印要小上许多,按照我那个伤口,你可以想象一下对方该有多大?」
确实,那一下直接让颜三的肚子开了个大口子,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可见这一下不仅锋利,使出的力道也不小。
两人说话的时候,水声越来越近,最后穿过几棵大树,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地方,一条水流干净清澈的小溪从他们面前潺潺流过,粼粼水波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约谁也没想到这么容易找到这条山涧,故而都在那里愣了愣,然后颜三率先走过去,就着溪水冲洗胳膊和腿上的血迹,大约是怕血腥气再引来什么野兽。
秦灿觉得自己也有必要清理下肩上的伤口,刚走到溪边,弯下腰,视线便落在旁边的一株草上。
「这是……?」
秦灿仔细看了看那株草,脑中响起岑熙的话。
——它名叫「沉忧」,性喜阴暗、潮湿之地,大多生长在山涧溪流旁……
颜三注意到秦灿盯着一株草发愣,甩去脸上的水,「你在看什么?」
「啊?」秦灿抬头,然后指着这株草道,「这个好像就是『沉忧』……」
颜三正要走过去看这株草,眼角余光一扫,然后视线落在了别的地方,接着拿着刀小步跑了过去。
秦灿看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视线追着他,人站直了起来,看到颜三「哒哒哒」地涉过溪水,往对面的树林跑去,于是连忙跟过去。
秦灿刚在颜三身边站定,就见颜三抓着一把树藤往外一扯,「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带着树藤树叶和枝杈从树上掉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他们两人的身前,随之是一阵令人胸闷的恶臭。
秦灿忙着捂住鼻子和嘴,虽然他没有之前那样看到尸体就有很大的反应,但是这样一具腐烂得烂糟糟的皮肉骨头毫无预警地落在面前,两粒瞪圆的眼珠好像要掉出来一般,脸上皮肉残缺,露出底下的骨骸,表情恐怖扭曲着,还是让秦灿惊悚了那么一下。
秦灿捂着嘴「呜呜」了两声,总算没有吐出来,连忙撇开头深呼吸了几下,听到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回看过去,原来是颜三正用手里那柄长刀拨弄地上那具尸骨。
「这人好像是阿良。」
「嗯?」
秦灿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就连忙缩回脑袋。
他没见过阿良,自然是认不出来的,不过这具尸体腐败得很厉害,估计在这里起码有好几个月的样子了。
颜三用刀将尸骨翻过身,就见背上赫然三道伤口,从右侧肩膀一直到左侧腰际,伤口很深,皮肉外翻开来,几乎是皮肉完全给割开的。
颜三看过背面,将刀收了回来,然后抬头看向这棵树的上方,伸手扯了扯树藤,接着提气一跃,几下爬了上去。
秦灿仰着头看颜三爬到树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半晌还不见他下来,便将手搁在嘴边喊道,「喂!上面到底有什么?」
等了等,颜三才下来,「没,我只是在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到树上去的?」
秦灿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死之前自己爬上去的呢?」
「为什么?」颜三追问道。
秦灿被问住了,想了想,然后捶了下手掌,「肯定是因为狼,他为了逃过那些狼才爬到树上去的。」
颜三默默忖了一下,没有反驳,大概觉得秦灿说的有些道理。
对此秦灿倒是感觉有点小得意,虽然这个猜测谁都想得到,不过眼下还有个疑点,就是这个到底是不是阿良?
颜三将刀放在身旁,蹲下身去,在这具尸体上摸着,希望能找出点什么能证明他的身分,但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看样子,我们只有把他带回去让乌西山的人来认了。」
秦灿听闻,身体一震,「你说什么?带回去?」然后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上下摆了两下。
「要怎么带?」
说完,明显看到颜三抿嘴沉肩,露出鄙视的眼神,秦灿暗暗磨牙,老子就是怕尸体,怎么样?!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让你把他背回去。」
秦灿眨了眨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颜三说完也不再嘲笑,转身解下挂在腰里的一个口袋,然后掏出一个竹筒一样的东西,和一个火折子。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竹筒上的引线,在那根引线快要燃尽的时候,竹筒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音,冲上天际,继而在半空中炸开,留下一串淡黄色的硝烟,在天际缓缓消散。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虞老大和万老二带着人赶了过来,虞老大是一脸的担心。
「老三、秦兄弟,你们没事吧?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几只狼的尸体,以为你们出事了。」
「还好,没事。大哥,我们在这里发现了这个人,你们看看是不是阿良。」
虞老大凑上去看了一眼,皱着眉摇摇头,倒是他旁边一个手下有点激动地指着地上的那具尸骸道,「是、是阿良,他是阿良,我在青花镇上见过,认得他手臂上的这个胎记。」
这时,另有几个人从树林里钻出来,「报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我们刚才在赶来的路上发现了阿义的尸体,不过已经残缺不全。」
黑云九龙寨的冰窖里放着四具尸体。
秦灿撩开阿义那具的白布,看了一眼。
阿义的尸体缺了一条手臂一条腿,那只狼叼着的应该就是阿义的手臂,但是阿义却并非死于狼牙之下,同样是因为背上的那三道巨型兽爪爪印般的伤。
「为什么老三是伤在身前,而不是背后?」
虞老大看了几人的伤,提出疑惑。
颜三想了想,摇头,「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
万老二接着道,「也许这个人本想从背后下手、但老三武功高强发现背后有人,转身的时候被他袭击了。」
「也就是说,老三很有可能看到这个人的长相?」
众人一下子被点醒,然后又一起泄气,到底是什么原因,秦灿和颜三都会失去部分的记忆?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之前岑熙推测阿良是为了消失的生辰纲,见财起意杀了云娘逃走,应该是有人布下的迷局,故意伪造了云娘身上的伤,并在外面杀了阿良,让人故意往这方面想。
说不定在阿良炕下放了生辰纲里的官银的人也是这个人,但是为什么呢?
秦灿突然想到,「云娘和阿良为了找『沉忧』接近过那条山溪,既然阿义的尸体是在那条山溪旁发现的,我觉得颜三受伤的地方应该也是在那附近,所以那条溪水周围应该藏了什么秘密,那个人不想被人发现,所以痛下杀手?而且,我找到的可能是当年失踪的那些人尸骸的地方,似乎也离山溪非常近。」
「什么秘密?」
「那就只有生辰纲了。」
几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找了这么多年没有找到的生辰网,难道早就已经被人发现了?然后这人为了独占所有的财物,将接近生辰纲的人统统杀死?因为云龙山有山神的传说在,所以人在云龙山里消失了,很多人也会想是因为云龙山山神的看门兽?
那么这个人是谁?
「你们是不是怀疑……是乌巍?」秦灿问道。
按照眼前这些线索,能想到的人就是乌巍了,他是当年接触过生辰纲的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况且云娘是在乌西山上被发现的,还有故意让人误以为是阿良设了云娘逃走的疑局。
「但是乌巍也和你还有我一样失去了记忆不是吗?」颜三反问,「还有一点……」
众人都看向颜三。
「岑熙是怎么死的?」
第九章
被颜三这么一问,众人这才想起来,都只顾着这四个人的尸体上,但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岑熙。
只有他是完全不同的死因,他身上没有那样的伤,而是魂魄没了。
众人再没有了其它的结论,万老二提议道,「累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去休息,秦兄弟和老三还都受了伤,现在至少事情快要有眉目了,但是在这里干想也不是什么办法。」
秦灿回到了自己房里,有人送了热饭菜来,但是提起筷子,脑海中便浮出阿义、阿良那腐败了的残缺不堪的尸体,顿时胃口全无,扒了几口白饭就往榻上一倒。
睡意朦胧的时候,秦灿发现自己面前有一片很亮很亮的白光,然后他看见了岑熙,缓缓地往那片白光的地方走去。
他唤了他的名字,但任凭自己怎么呼唤,岑熙就像是没有听到,行尸走肉一样,走到白光最深处,白光里面伸出无数的藤蔓,缠着他,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秦灿猛然惊醒,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坐在床上回忆这个梦,却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听到外面有「唰唰唰」的声音,秦灿起身开门,适应了一下直照下来的光线,发现那声音是颜三在练刀法的声音。
经过几日的磨合,颜三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岑熙的身体,功力也在渐渐增加,那柄青犊刀在他手里就像有了生命一样。
他白皙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水光,日光下熠熠闪闪的,手臂上的那个刺青被汗水一浸,墨色鲜亮,栩栩如生,上面的每一片蛇鳞都似乎能辨清。
秦灿看了两眼,退回房里,昨天累得直接倒在床上睡死,都忘了自己去过树林受了伤,还摸过尸体。
现在闻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腐烂掉了的味道,于是赶紧叫人打来水洗了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感觉身上清爽了些。
秦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屋里坐着的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
「岑、岑、岑……」
坐在桌边的青年,一身素衣淡如清漪,面貌俊秀而清冷,门口照进来的光勾勒出他细致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头发用根木簪子绾在脑后,过长的几缕自额角垂落下来,顺过脸颊,末梢正好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上……
秦灿稳住身子,正了正神色,走到桌边,「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乍一眼,秦灿确实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岑熙,但是再仔细一看就认了出来,也不知颜三这又唱的哪出戏。
颜三露出几分惊讶,「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难道一点都不像?」
秦灿在心里道,终于知道什么叫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当然他没有说的这么直接,而是委婉了一点。
「你是用惯了刀剑的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一身的戾气;岑熙饱读诗书,谙熟儒家经典,他有满腹文采和一身的书卷气,两者能一样吗?就像卖花的和卖猪肉的……」
秦灿后面的话被迫吞回了肚子里,因为颜三搁在桌上的手蜷了起来,「咯啦啦啦」地在捏拳头。
「那要像到什么程度才能骗过乌巍?」
「哎?」秦灿露出疑惑的表情。
「大哥已经让人去通知乌巍来领回阿义和阿良的尸体,我想如果乌巍也来的话,就正好试一试他。」
难怪他打扮成这样。秦灿明白了。
当时阿义擒着岑熙走的,现在阿义被杀,之后跟去的颜三也受了伤,但是岑熙身上却没有伤。
也许是那个人找到阿义他们的时候,岑熙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没气了,所以他就没有对岑熙再下杀手。黑云九龙寨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人是移魂过去的颜三而不是岑熙,但是乌西山那边的人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混在乌西山里,对于岑熙还活着,不会没有反应。
「如果是乌西山那边的人的话,你不说话的话大概能瞒得住。」
「怎么可能不开口?」
「那就尽量少开口。」
「这样能像几成?」
秦灿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比了个三,然后被颜三满屋子追着打。
就在秦灿躲在床底下,死死抓着床脚不让颜三把他拖出去的时候,颜三的手下在门口道,「三当家,乌巍带着人来领阿义和阿良的尸体,大当家和二当家让我跟你还有秦大人说一声。」
感觉颜三抓着他脚踝的手的力气松了松,秦灿以为自己总算得救了,但是下一刻,那只手猛地一用力,秦灿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从床底下给拖了出去,被颜三骑在身下压得死死的。
眼见颜三的拳头就要落下来,秦灿连忙将手交叉挡在自己面前。
「停——停停停停!」
颜三的拳头在他面门前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你还有什么遗言想说?」
秦灿从手的缝隙间瞄了瞄,然后将挡在脸上的手拿了下来,顺便用手指将颜三的拳头撇开,「我说假话你要打,说实话你还要打,你是打我打上瘾了吗?你的眼神、走路的姿势,还有身上的气势,没有一点和岑熙一样。」
「是吗?」
「当然!」
秦灿心里怒道,老子和岑熙穿一条裤子长大,他什么样子我不比你清楚?
「这样子……」颜三收起拳头,手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
静了片刻,秦灿对着还岔开脚坐在自己身上的颜三道,「你准备坐到什么时候?」
颜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把秦灿当垫子坐在身下,于是起身。
压在身上的重物挪开,秦灿这才得以将胸腔里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心里腹诽,又不是小孩子打打闹闹,这么大个的人坐在自己身上,还不把自己给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