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惹年少——淡水马克思
淡水马克思  发于:2013年0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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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小末。”说出这几个字,竟然用了我全身的力气。

他马上抬起头来,整个人就那么僵在那里了。

我走过去扯他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生气,声音也变得粗起来:“跟我去考试,快点。”

他怯怯地看着我,没有动。

“你母亲在不在?跟她说一声。”

他低着头,喃喃地说:“不在……这两天都不回来……”

“快穿上衣服,跟我走。”他毛衣上有些湿润的水汽,摸上去凉得很,我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瞬间觉得呼吸都有点堵。

“老师……对不起……”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说。

“知道对不起就快走。”我努力控制着声音里面的粗气,又拉了他一把,“你就当是为了我们班,就当是为了我。”

他看着我,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小小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终于转身,穿了衣服、拎着书包出来。我想也没想就拉着他的手往巷子外面跑去,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他会反悔,偷偷在我身后走丢。他的手可真凉,那水一定带着冰,将他小小身躯里的热量吸得干干净净,也在蚕食着我血管里迅速汹涌的体温。他没有反抗,任凭我拉着,努力跟着我的脚步。

跑到最近的车站,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车。

车走国道,颠簸得很,车底还漏着风。

他缩在棉衣里,手脚局促地放着,小小的脸有一多半隐没在车里昏暗的灯下,像一只充满了惊恐的小动物。

“来,坐里面来。”我起身,把他往自己的座位上拨,靠窗的位置相对好一点,离风口也比较远。

“不要了……”他忙惊慌地拒绝。

“过去!”我起身走出来,占了他的半个座位把他往里面挤。他也没有多说,顺从地坐过去,仍是局促地靠着窗户坐着。

“饿不饿?”我想起走得太忙,竟然忘了吃饭,这情形,赶得上饥寒交迫了。

不出意料是摇头,我知道他是说谎,只好祈祷着赶快达到目的地再说。

夜晚的天气比我想象的要凉很多,我裹得严实还是没能抵御住严寒的侵袭,更不要提单薄的邹小末了。下了车的第一件事,我就嘱咐他好好跟着我,接着,找了一家还开着门的小店进去吃点东西。

“我跟你申报的额外的费用批下来了,你不用客气,只管吃。”我笑笑对他说。

他没有说话,看了一会儿墙上的单子,只要了一个最便宜的芹菜饼。

我给他要了汤,自己也要了一些吃的,推着往他碗里放。他起初是拒绝,到最后,也跟着我吃得干干净净。

城市不是小小的县城能够与之相比的,到处都是炫目的灯和熙熙攘攘的人,冬天的夜晚,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倒不那么冷了。我走在前面,邹小末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偶然回头看他,却见他也看着我,眼里闪着新奇的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到大城市来。

坐公交车去了离考点不远的一家宾馆,出出入入的全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周末客满,腾不出多余的房间,只好让他跟我挤一间房。房间里的空调气若游丝,起不了多大的功效。他躺在我身边,尽管隔着一定的距离,但我还是能感到他身上的凉气。

已经不早,但是我没有睡意,他也是,连呼吸都那么谨慎小心,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我想问问他冷不冷,或者是考试准备好了没有,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是邹小末,从来不肯让我操一点心的邹小末,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倒真希望他不要那么死撑着才好。

也许是慢慢暖起来,也许是路上太累,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

第三章:痧与疮(三)

半夜,我被一个奇怪的梦折磨醒来,梦见自己在灼烧的炉子上行走,刚刚醒来,却发现左手边的温度似乎真的比以往要高。

是邹小末,他蹭着我睡着,温暖的体温是从他的身体里传导过来的。到底是年轻的孩子,容易睡热。我想着,伸手替他将挣脱了一半的被子替他拉到肩头,无意间触上了他的脸颊,却发现了他脸上不自然的热度。

我探了探他的额头,真烫。我摇了摇他,想将他喊醒,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邹小末,小末……”我又喊了他几句,他好像醒来了,轻轻地挣扎了一下。

我下床来,因为房间里黑着,几乎滚到地上,跑去门口打开了灯,再回来时,发现他果然已经烧到脸通红了。

有多严重?也许,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我觉得浑身发软,心里的惊慌不可抑制。

他朦胧着醒过来,将手臂软软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我忙又给他掖上,问:

“你感觉怎么样?”

他只是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扶他起来喝了,他艰难地咽了几口,看来已经烧到身体里都不剩多少水了。

他喝过水之后已经完全醒过来,只是虚弱地躺着。

“我给你去买点药吧。”我忙着套衣服,他却伸手拉住了我。

“老师……太晚了。”发红的眼睛里,带着让人心疼的懂事,“我没事。”

“没事,一定还会有药店开门的。”我像是安慰着他,更像是安慰着自己,又将被子紧紧地掖了掖。

“老师,不要去了……”他拉着我不肯松手,“要不,你给我刮痧吧,以前我生病,妈妈都是这样给我治的,刮过痧就好了。”

晶亮的眼睛透着虚弱,却带着一丝坚定。他挣扎着坐起来,将衣服的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白皙的脖子。

我拗不过他,只得倒了一点水,在他身后坐下来。我只看过别人刮痧,用水沾湿食指和中指,指根夹着颈后的一小块皮肤用力向后拉,都能听到皮肤紧紧绷起又迅速松弛的闷响,只是看着都非常疼。

“我手生,会疼的。”我只替他拉好了被子,却没有动手。

“没关系……”他轻软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像是在等待。

我将食指和中指沾湿,落到他颈上,像是试探一般轻轻地拉了一下。

“老师,这样不行……没关系的,我不怕疼。”

小小的声音,倒像是在安慰我呢。我也知道不用力是刮不出痧的,只好狠狠心在他的颈后用力夹了一道。他细细的脖颈随着我的动作轻轻动了一下,接着,好像是适应了那样的力道,只几下,脖颈上就出现了深红的印记。

手跟颈接触的地方有些打滑,他咬着牙忍耐着,于是空气里只剩了皮肤被拉起来的声响。我的手指有点酸痛,而他,静默得有点可怕。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极力忍耐着,偶尔从齿缝里漏出了一丝细小的闷哼,等到颈后起了三道非常明显的深红色,他的后背和额头上全是汗。我拿了毛巾来给他擦了,怕他凉着索性把毛巾垫进他的衣服里吸汗,又给他喝了一点水,这才让他躺下来。

“我好了。我知道,刮过痧就好了。”他看着我,眼睛里竟有笑意。

也许是发过汗,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看着这个孩子,我总是不确定该用怎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我还是去了外面,在旅馆老板那里讨了一点退烧药过来,逼着他吃了。

已经快五点了,

这么一折腾,我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坐在床边,

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睡一会儿吧。”我轻声说。

他把眼珠定定地投向天花板,问:“老师,我还能去考试么?”

“不能去也没有关系。”我说,“身体要紧。”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哀求的神色:“老师,让我去考试好么?我想去,我要去。”

那样倔强到让人不得不答应的语气。

我看着他,有点莫名的心疼,只好妥协:“那好,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时间我就叫你。”

他乖乖点头,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眉心拧着一丝不安稳。

我起身去洗手间点了一支烟。我抽烟的时间并不长,也不多,此时非常庆幸自己还带着烟盒。我靠着墙,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吐出来,而是一点一点咽下去。烟气经过五脏六腑的感觉有着说不出的闷,再次将它们吐出来的时候我被呛到,不可遏制地咳嗽起来。我怕吵到他,就打开了卫生间的窗户,冷气一下子灌进来,侵蚀着我没有裹严的颈。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涌上来:要是生病的是我,就好了。对于这个孩子,我总是有着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很心疼,却分明不止是心疼这么简单。

天已经蒙蒙亮了,隐隐看到一些高楼模糊的影子。街道依然寂静。我发了一会儿呆,看着手表等了一会儿,才关上窗户去房间里叫他。

只碰了碰他就醒了,看起来根本没有睡安稳。他挣扎着自己穿衣服,动作还是软得很。

一下子又有点不忍:“还是不要去了,你这样也答不好题的。”

他只是摇头,把自己塞进厚厚的棉衣里。

他的烧还是没有退,脸看起来很红。因为口苦吃不下东西,我只好给他买了一杯热豆浆,给他捧着暖一会儿。

我们在考点里面的校园里等着,是一所著名的大学。学校不大,但是很有意韵,高高的古木,略显陈旧的教学楼,还有三三两两的阳光自信的大学生。我注意到小末的眼神有点变化,不知是在羡慕还是在惊叹。

“时间快到了,去吧,我在校门口等你。”我冲他尽量轻松地微笑了一下,递给他一块糖,“做题的时候含着,会精神一点。”

他有些惊讶地接过来,嘴唇抿了抿,像是回给我一个微笑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感激,温暖,但是有点陌生的疏离的感觉。

我忙推了他一把,让他快点进去,想说一句“考不好也没有关系”,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两个小时,我变得异常焦躁。因为害怕他会出事,也不敢走远,好几次被清场的工作人员赶来赶去。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我在路肩上踩地上的落叶,时间在我的身上,好像流逝得格外慢。

也不知道是怎么等到打铃的,我等不得去校门口接他,先冲到了他所在的教室楼下。

来应考的学生从我身边走过,像一股浪涌过,夹杂着我听不清楚的议论。也许是在说题目,也许是在抱怨,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口的地方,等待着小末的出现。

他最后一个走出来,实在是太过瘦小,我一眼就看到了他,看到他通红的小脸上满是茫然。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有些微微的吃惊,随即眼睛里满满都是被揉碎了的、扎眼的难过。

“老师……我没有考好……”

朦胧欲哭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堵、添着一丝明显的哽咽,足以把他身体里的难过和委屈分毫不差地传导到我的血液里。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看不清他带着泪的红红的眼睛,几乎是狠狠地把他揽到怀里,用发着飘的声音说:

“你没事就好……还管什么考试呢……”

他发烫的脸颊就贴着我的颈窝,说不出来有多不知所措,眼泪不知是顺着他的脸颊还是绕着我的锁骨,缓缓地淌进了我的胸口。

第四章:痧与疮(四)

我带他去看了医生,打了针,然后又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了。

星期天晚上学生回校,我本来该在班里守着清点人数的,但现在是怎么都赶不上了。邹小末病着,也走不快,索性就跟着他慢慢地蹭回去。

我仍然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后,我想找点什么话题来说,但是又觉得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夜很静,静到风声隐匿,转角若有若无的街灯投下朦胧的橙色,世界好像一下子浓缩在这方寸之内。

“老师……”他忽然在我身后轻轻地喊。

我回过身去,对上了他的脸。

他的脸在朦胧的灯里有点不分明,但也被灯光修饰得有点说不出来的秀气,眼睛里的光有些沉,也不太敢看我,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说出来:

“对不起……”

傻孩子,在说什么呢?

我伸手触碰到他的头,顺着他并不浓密的头发轻轻滑过耳后。他好像还不是很习惯这样细密的接触,耳后霎时有点热。我很仔细地看着他,好像,那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人,看他淡淡的眉头、看他噏动的鼻子、看他薄薄小小的嘴唇、看他单薄的下巴轮廓。

他也看着我,目光澄澈得像一汪浅浅的水,软得像将融的糖,说不出来有多美。

我凑近了他一些,他没有躲,再凑近,嘴唇已经浅浅地到达了他的唇上。

他真实惊讶的呼吸就那么猛然抽了一口,像是被我硬生生地堵住了一般,顿时全身都有点僵硬。我就着他后退的力道又压进了一分,好像要碾进他的脸颊里一般,连自己都觉得生痛。不过只几秒,我就松开了他,所有飘走的知觉才慢慢回到自己身上。

“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吸了一口气,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绪,“你去考试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就算是你和我的秘密吧。”

我很少会说这样哄孩子的话,也许,是为了掩饰那个有些突兀的亲吻么?不知道他年少单纯的思维,会不会懂得那种情不自禁。

他有些呆呆地听着我说话,垂着眼睫,直到我催促他继续往前面走,他才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回学校的那一段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后来的日子,像是某种默契,更像是从来未曾发生过,我做我一本正经的老师,他做他安静规矩的学生,平淡得像是慢慢淡出了彼此的交集。

我不是没有害怕过他会多想,但是他一点多余的表现都没有,让我隐隐揪着心,就像,那个时候为他不能去考试而揪着心一样。老师这个词语,实在太大,在遇到他之后的一些莫名举动里,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合格。

还好平淡的日子容易过去,没滋没味地过了最后一个月,新年来临了。

考完试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我窝在宿舍收拾收拾了也准备回去。

隔壁的杨老师家在外地,需要把成绩统计完之后才走,此时见我回来了,马上从门里探出头来:

“许老师,我记得邹小末这孩子没有跟我一起去考试啊,怎么拿了个一等奖回来呢?”

我一下子懵了,一等奖?那一次已经成为秘密的奥数考试么?

“是……真的么?”我的舌头几乎都打结了。

“刚刚接到的通知,不过,那孩子是挺有潜力的……”

他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心里拼命想着,那个时候他的道歉,是不是只是玩笑?还是,那样单纯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呢?

不管怎么说,我的心里还是迅速被一阵狂喜淹没了,都没来得及开门,就匆匆跑下楼去,我想要告诉他,告诉他我的喜悦。

去他家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他说呢?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像是一个找到宝贝亟待着邀功的人一般,嗓子里堵满了那样灼烫的迫切。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满目的白,有些刺痛眼睛。车子停停走走,搦在雪里,偏让人着急。

等我终于喘吁吁地推开他家里的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在缝补着什么东西的女人。此时我方觉自己的失礼,眼前不再年轻的女人,显然就是小末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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