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下——元祖雪月饼
元祖雪月饼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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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城主元五·漫卷西风

九月十五日,鄂多陷落。

每一次回想起那一天,就心如刀割。

小小土城,外无援兵,内缺粮草,每苦守一日都是血与命的煎熬。眼看城中粮草即将告罄,水源亦被切断,城里老

幼本就占多,很快疫病流行,这个由多个民族临时结合而成的小城里人心不免动荡起来,只碍于北狄蛮族之名,生

怕遭遇屠城,才能集合在一道勉强抗敌。但双方毕竟实力悬殊,几日下来,已然显露败相。人心惶惶中,往日路不

拾遗、夜不闭户的街道上,竟已时见老弱倒毙而无人过问。昔日繁华之地,而今一片狼藉。危急中,早有人提出向

南朝求援,然却被城主一口回绝,只因那援兵竟和敌兵提的乃是同一条件——

逐渐的,鄂多城主府外,跪求的人已越来越多,有南朝人,伊胡人,更甚至有北狄人,不同的语言却诉说着同样一

句请求——

西风四起,秋痕满地,那人着一身素衣,他记得飘拂的衣袂上面绣的每一丝暗纹。

“我决不会答应他们。”元五看着他,双目血红,似乎要将那抹身影嵌进眼底那纵横交错的血丝网里。

离殊只是一笑,又回过头去负手望天:“随你。”

于是,众人之前,鄂多城主下令将其拿下,锁入牢内,严加看管。府外跪求的众人乃至全城上下皆露出欣慰希冀之

色,虽料不准城主会将他送给北狄还是凤朝,但料得到一场兵危总算有了缓解的希望。如此一来,原先对城主的疑

虑之心去了大半,令出即行,城中秩序顿时恢复了一些。

无人知道,城主府内,曾经爬满浓绿的院墙之外,他拽着如今那一墙的萧索枯藤,眼里几乎迸出血泪来。直到藤蔓

掐进掌心里,直到白墙上染了道道红痕,鄂多城主才猛地转身出门,登上城头,眼望城下那军旗如海,刀剑如林,

面上如铁,心却如灰。

这样实力悬殊的对抗,也不过再多持续了三天。

破城之日,他站在城头,天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半空云蒸霞蔚,万道金光迸射而出,如熔炉倾倒,铁水四溢

,天地间皆是赤红奔涌。他心却是一片平静。

想起黎明前情形:启动机关,打开密室石门,机关极其精巧,并未发出半点声响。室内灯火俱灭,想必那人已然熟

睡,寂静里听得到匀停绵长的呼吸,以及偶尔夹杂的一两声叹息,他静静听着,屏住了气息,深深的凝望着,一瞬

不瞬,在幽深的黑暗里。

离……

张口,却无声的呼唤,像一缕游丝,抛在这片黑暗中,纠缠而去。

今日生离即死别——他苦苦一笑,一阵酸楚,一阵抽痛——我竟恨不起来你。

无声低笑,喉咙里涌起的似乎又更像是哽咽,他闭上了眼睛,掉头就要出门,却在手碰到机括的一瞬,停下了脚步

——

身后传来一声——“活下去。”

一瞬间,温热盈满了睫间,“废话!”他回答,忽再不能抑制喉头那涌动。

身后沉湎的,似乎是宁定而温软的笑意。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虽自己满眼是泪,形象窝囊,却也突升起种念头,希望刹那间莲华盛开,降一线佛光让他能最

后一次凝视——那时,他真的以为是最后一次。

孰料万事不由人,出乎意料,总无奈,却亦有惊喜——

一点桔色微光亮了那人羽睫,青羽下凤眸里带着恍如昨日的浅浅涟漪。

一盏油灯,亮在那人手里。

清清楚楚,领口云纹盘扣盈盈闪烁在那光里,他眼里,他心里。

他不觉亦笑了:“这里有一个月的粮食和水,都金贵得很,你可一粒都不许浪费。”

吉光片羽里,映出那一瞬一笑,离殊清晰的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不死。但你也要答应我。”

一刹那仿佛天塌地陷,又仿佛天荒地老,再不能抑,泪落如雨。

他猛然转身,启门而去,石门在他身后关闭,消陨最后一线光明。

鄂多城主额头靠在门上,似笑似哭,手指仿佛能抠进那石块里。

自那一夜过后,便只余了平静。

红黄斑驳的土墙上,他洒然而坐,吹一曲《哀郢》,立秋之音,万物醺黄,远远的,日如融金,幽幽喧喧中,“望

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他实已无泪可流,鄂多满城却是一片悲声。

得胜者走上城头,阳光洒那少年一肩,大氅飘动,翻卷如金风。

他头也不抬,仿佛心思都只用在如何完美的结束这乐曲。

少年也不催促,颀长的身影凝立在土城最高点,琥珀色的眸里一片灿金。

终于待他吹完了,抬起头来,新月般的眉眼里盛的仍是那一份傲然坦然的笑:“听得懂?”

少年回他一哂,浅瞳里的颜色却比以往深暗许多,一挑眉间已含了不曾有的冷:“孤在凤朝待了近五年。”

他望着如今已成了北狄皇孙,正高举着“清君侧”大旗与叔叔争夺江山大位的少年,微微一笑,转过眸去,淡淡道

:“五年有什么用?我泱泱大国文明千载,五年不过朝夕之间,你就敢说你懂了?”落拓萧索的背影映在一片金晖

中,竟仍不改潇洒孤高。

“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北狄王孙回答,“孤王说得不错吧?”

“这就算懂了?”他摇头轻笑,并不回转,渐渐的轻笑变成了长笑,回荡在破城惨日之间,“你们蛮子怎么可能懂

呢?你们怎么可能懂什么叫立秋之声,埏土为乐?你们怎么可能懂得大地醺黄,春耕秋收?你们怎么可能懂得这世

上最珍贵的便是这生生不息……?!”

“元五!”少年再忍不住喝道,上前一步,“他究竟在哪里?”

“呵呵呵呵……”盗圣只是长笑,双手一松,陶埙摔下城头,顿成齑粉。

想要冲上前去揪住他盘问的人一时怔忪。

阳光里,穷途末路的人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他,唇上眉头竟当真都含着笑意:“本就是土做的,又回到土里去,等

他日又被谁挖了填坑,和了砌墙,或变成花园、菜地,再多少年后,或许又被个谁挖了,重新烧,重新磨,再变成

个乐器。或许还是个埙,又或许不是了,你说到时候它发出来的声音还是不是一样的?”

少年彻底愣住。

而他只是一直一直在笑,心里半明半暗,半悲半喜,却着实已不觉悲。

良久,少年终于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咬牙道:“我不杀你,我等着。元五,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你一定会亲手将他

奉于我的。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向你询问一句。”说罢,北狄皇孙转身便吩咐手下兵士:“从今日起,每日杀一人

,不论男女老幼,统统抽签决定。其余鄂多人则皆为苦力,每日除了正午时分去校场‘观礼’之外,一律分散劳作

。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正说着,忽然一道劲风腾起,他直觉避让,转瞬之间,暴起突袭之人便被手下勇士团团围住。

北狄皇孙气定神闲的幽幽转身,望着负隅顽抗的人,笑了笑:“元五,你怎么又急了?你可是预料到了什么?”他

挑起眉峰:“你放心,我说过了,我不会强迫的。”说罢便走,再无停留。

“多——”出口要喊,却忽然不知该称呼那曾经相依为命的孩子什么,只道现在是自己已被牢牢困在阵中,寸步难

行。

离……一股腥甜被生生压回喉管,胸中剧痛袭上,这才明白即使被凌迟成千片,也仍是可以痛彻骨髓。

当日正午,校场内便搭起了刑台,北狄兵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出去几尺之外。他将那枉死者的名字一刀刀刻在心最

深处,面对全场鄂多人的悲伤、恐惧和愤怒,咽下喉间一股血气,一字字道:“我们要活下去。”然后,第一个拎

起北狄人提供的简陋工具,向他们圈定的劳作地走去。

开始在冷酷的喝骂、无情的鞭笞以及无尽的欺凌中,屈辱的活下去,而在还活着的人身后,校场上的血迹渐渐干涸

在了冰冷的西风里。

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如今已成了敌人的欢场,夜深时,唯秋风无知,将所有的声音都送入辗转反侧的人耳中:北狄

人夜夜笙歌,饮酒作乐,丝竹管弦夹杂着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最后则往往都是由女子的惨呼作结。幽幽哭声往往通

宵不绝,起先还是些歌妓舞女被肆意凌虐,后来,北狄兵士竟开始闯入鄂多人的工棚里来强拉有姿色的良家女子玩

弄。

有一次正好被他赶上揪住。毫不留情一掌劈穿了那畜生的胸膛,盗圣面对着手持兵刃的北狄“监工”,血淋淋的手

指直指他鼻尖,眸光如刀:“你们再敢动我鄂多一个女子……”

身形壮硕的北狄监工也不免退后一步,口里道:“你待怎样?”他一退后,身后数百全副武装的北狄兵士便立刻围

拢了小小工棚。

元五上前一步,一掌扫开当先几柄钢刀,手入刀丛径直将那监工揪了出来:“你说呢?”

北狄人望着他不知是被自己还是他人鲜血染红的铁臂,瑟瑟发抖,连连点头。

如此,工棚里总算平静了几日。但风中仍不断有哀声入耳,兽欲未足的北狄兵开始更加故意肆无忌惮的摧残那些已

落入他们手中的女子,每日都有被摧残至死的尸体支离破碎的被拉出兵营,随意抛弃,后来,其中甚至有乐师和侍

童……

每一日,他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要答应那人活下来?!他知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活着?!每日面对曾经全心信任和

依赖的城民那失望、冷漠、绝望、哀伤的眼神,心如刀绞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自己能抽到那根死签。

然而这一次,上天并未听到他的祈愿。

这一日,又照样是日上中天。正午时分,所有鄂多人照例又被驱赶到校场之上。

全城老幼都低垂着头,仿佛如此,便能逃避那噩运的降临。

只听那台上监斩的北狄军官咳嗽了一声,报出了一个名字。

台下死水一漾,多少人在悄然间松了口气,转瞬便又沉入对明日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煎熬中的人们甚至已不能发

出一声完整的泣音。

这天被抽到的是一个流浪儿,不过十来岁的模样,营养不良的身体佝偻着,不知是恐惧还是饥饿,整个人立刻摊在

了地上,被北狄士兵像拎块破布一样扔到台上。台下,没有亲人的他,甚至没有一声哭喊为他送葬。可怜的少年整

个人委在台上,烂泥一样。

校场上的一片死寂也如泥潭一般。

忽然,大门处传来了一点似乎骚动,元五转眸望去,但见人影重重,看不清究竟。过了会儿,才有只言片语波浪般

推进而来,鄂多城主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四周城民面上忽现的异样的神色,像是死水上忽然卷起的深暗漩涡。心

头莫名一紧,他拨开人群,就向那头走去,然而,人群就像波浪,拨开又聚拢,拦在他身前,重重将他阻隔。

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般沉重过。

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从人潮中挤了出去,然而,大门口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看守的北狄兵都没有!而

身后,鄂多人潮却不知为何在他背后一点点的退却着。

“刚才怎么了?”他喝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他猛然转身,满眼血红震得人更大步的后退,人们面上有惊惧,更有说不清看不明的神色。终于,人群里有人

低低的回答:“刚才来了一个人,现已被北狄兵给拖走了。”

如遭雷击,元五掉头就跑,果然,几步之外,北狄兵营内传来粗嘎的喘息声,像是舔上他心的蛇信——此刻,竟连

北狄兵营外都无守兵!

他闯入了那间人影憧憧的帐篷,不,是鬼影憧憧——那些,怎么能算是人呢?!

沉沉鬼蜮中,他唯能看清的是一粒云纹素锦盘扣落在帐篷一角。

心像被只鬼手扯碎,他夺过了不知是哪一只畜生的刀,然后将眼前看到的所有腌臜龌龊的东西都砍成了几截。

几道闪电过后,白色的帐篷迅即被染成了红色。

一滴红雨溅上了血海中央那苍白的脸,突如其来,仿佛烫着了那朵冰玉做的莲,青羽微微颤动。

“离!”他抢上前去,手握那粒盘扣,却不知该放在何处。

离殊身上的衣服已经大半被撕烂,上身只剩两手腕上各余了一绺布条,掩不住下面青紫的指印,甚至膝盖压痕,而

肘上、膝上、脚腕上亦然,青白的肌肤上,点点斑驳,丝丝红痕,什么都格外明显。

“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眼前崩塌,他那时真的只有一个愿望:希望立时天崩地裂,毁灭这肮脏人寰!

离殊却正在此时睁开了眼来,那一眼便已陷落了人间——

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抑或是这尘世上也不能见——漆黑如雨夜般的眸子,冷冷的,安静的,没有丝毫温度,

亦没有丝毫情绪,不是淡漠,亦非缥缈,只是那样清晰而沉然的存在着,纯粹是存在。像是不会再受这世上任何东

西的影响,像是再也不会有温度能将他暖过来,让人想起传说中那被称为“劫灰”的东西——那般安静的被摆放在

神前的祭台。

只是,眼角氤氲,仿佛是泪……

“离……”眼前不由一阵模糊,暂时掩盖掉那所有的惨痛,他终于能伸出手去触碰到那人肌肤,湿凉的感觉一入手

,便再忍不住一把将那人拥进怀里,恨不能化身为炭,暖回那冰冷,又怕那冰清转瞬即融。

“你出来干什么?!”每说一字都如同泣血。

离殊的眸子终于映出一两点人间光影,并不回答,只轻道:“你快去救人……告诉他:我在这里。”

元五猛地闭上了眼睛,遮住其中水光闪动,也不回话,解下上衣披在那人身上,紧紧环住那伤痕累累的身躯,这才

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我说过,我不交。”

“不是你交的。”只听那人淡淡回答,长睫抬起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凛然和清傲,即使陷身于是,也仍能透出种令

人不敢逼视的气势,“是我要见他。”

元五眉棱抽搐了下,终于将他打横抱起,伸手又将覆在他身的衣裳往平展里扯了扯,才走出帐门。

帐外,不意外的,是刀剑如林,铁甲如海。

元五昂然扬声:“叫你们嫡皇孙来。”

“我们殿下岂是想见就见?大胆俘虏,竟敢杀我弟兄,还不束手就擒?!”北狄兵叫嚷着,奇的是虽团团围困着,

却是一个也不敢上来。

盗圣冷冷一笑,挑眉间刀锋凛冽,而他怀中的人则一直垂睫合目,清寒如高岭之雪。

无人敢动,无人敢近前。

对峙间,忽听校场上传来一声炮响——

不好!这是断魂炮!要来不及了!一听炮响,元五立刻就拧了眉,正焦心时,又是一声炮响隆隆传来。眼看就要不

及阻止,校场上又要多一冤魂,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眼望去,只见校场那头黄云升腾,尘土飞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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