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舒坐在府里的雅亭里自斟自饮,月色掠过他的脸颊,映现出一派寂寞荒凉。
“对月独酌,这意境确实很美,不过,也比不上同人对饮吧?”霍朗天的声音兀的从身後响起,接著手里便空了。
姜墨舒回转身,看见霍朗天正意态散漫地拿著酒杯,微仰头将酒倒了进去。
“你今日不是出去游玩了麽?怎麽,中午时没有纵情欢饮?”姜墨舒把酒杯拿了回来,重又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
。
霍朗天也坐到了他的对面,吩咐下人再去拿了一个酒杯,也斟满了之後,才笑道:“我也想的,不过楚羽是不喝酒
的,我也只好随著他喝茶了。”
“哦?你会妥协?”姜墨舒斜睨了他一眼,玩味地问。
“有什麽不能妥协的,不就是喝茶麽?我也是可以的。”霍朗天不理会对面那人的挑衅般的语气,依然无比平静地
回道。
“那以前和我一道出去的时候,怎麽没见你妥协过?”姜墨舒轻轻地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声音冷如寒冰。
霍朗天也仿佛是对此全不在意似的,还是悠闲自得地喝著酒,同时淡淡地说道:“哪用得著。你不也是喜欢饮酒了
麽?我自然是要陪你一醉,而楚羽是不爱这口的,我总不能逼他吧?”
果然是特别的麽?为了他,可以不喝酒!
这个楚羽,究竟是福,还是祸?
“而且喝酒这事,还是只能同你一起,墨舒。从小就在一起喝到大,换了别人,还真会不习惯。”霍朗天接著说道
,“不过,你刚才的语气怎麽那麽奇怪。是在怪我没有陪你麽?”
姜墨舒微眯了眼:“为什麽要你陪?我们又没什麽约定的。朋友难不成是要天天腻在一起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是君子?”霍朗天假装惊讶地说道,“我以前还以为,你同我一样,都是真小人呢
。”
姜墨舒‘噗嗤’一声笑了:“真小人?我喜欢这个称呼,在这个世道上立稳脚跟,太正人君子了是绝对不行的。真
小人麽,倒是可以。”
“果然只能是和你对饮的,其他人可没这个功力。”霍朗天举杯,“那麽,敬我们两个真小人吧。”
“能听到你的赞扬真是万分荣幸呀,朗天。”姜墨舒满饮了一杯。然後仰头看著月色,叹息著,“这月色,不知还
能看上几回。”
“若你愿意。每日都可以赏月,何必感叹。”
“只是,那时我还有赏月的心情与时间麽?”姜墨舒闭上眼,喃喃,“恐怕过了今天,再难有这个雅兴来赏月了。
”
霍朗天一愣。
墨舒的性子是出了名的不拘无束,往日里再苦再难的时候,都见不著他有这般的落寞与伤怀,而就这麽几日,他就
悲观至此,可真是奇了。
“出了什麽事麽?”
“没有,只是年长了些,人就悲观了些。”姜墨舒低下头来,用垂下的发丝遮住眼睛,“这是我最後一次认真赏月
了,你就别打探什麽了,专心陪我赏月就行了。”
“既是如此,我便不去叫楚羽来了,本来这月色,他也该是喜欢的。”霍朗天笑道,“既然是你最後一次认真赏月
,作为你青梅竹马的朋友,还是就由我一人陪你好了。”
姜墨舒闻言颤抖了一下,很久才恢复了一贯的笑意:“是呀,这最後一次,就不要什麽多余的人来了。”
这等如水月色,朗天,你更愿意陪楚羽一同欣赏吧?
不过今日,我还是觉得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看这月光。
月华如洗,总是凛冽冰冷的。若总是一个人看,心也许会冷得麻木吧。
一时无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举杯对月。
雅亭外树影婆娑,隐晦得象是人内心深处的鬼魅,轻摇慢拢,驱散不开,再明亮的月色也照不亮。
第五章:共剪西窗
翌日清晨,霍府里所有的家丁们全都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幕:
他们冷定如铁的主子和从容不迫的总管都趴在雅亭的桌上睡著了,而且都日上三竿了还没醒,整个儿睡得香甜之极
。
於是平时在这两人清醒时绝不敢出现的窃窃私语声就出现了。
“诶诶,你们看,是不是很神奇?他们两人竟然喝醉了!”
“这有什麽,神奇的是他们竟然喝醉了之後就在亭子里睡著了!!”
“不是不是,我认为神奇的是,他们竟然现在都还没醒!!!”
“还有还有,据说他们俩昨晚聊得很晚,所以才会没醒的。想想,主子平日里不苟言笑,而总管也是不多话的,他
们竟然说了这麽久!!!!”
总之,他们的结论是:“这世界,疯狂了!!!!!”
当然,沈浸在热烈讨论中的众人并没有发现後面有人靠近了来。
“你们在说什麽呢?”
“自己看吧。”说著众人让开了一条小道,并把手指指向雅亭中央,赫然是霍朗天和姜墨舒熟睡的身影。
“有什麽好讨论的?”
“这,这是多麽神奇的世界呀,可以看到他们二人这麽失态。”众人又齐声。然後突然一惊,直直盯著来人的脸,
颤抖著说道:“楚公子。”
来人正是楚羽,今儿个一早他便去了书房,可霍朗天和姜墨舒迟迟未到,自己就焦急地跑了出来。人还没看到,就
发现雅亭前围了一圈人,也就好奇地来看看,这不,顺便把要找的二人也找著了。
“你们没别的事了麽?还不散了。如果你们主子醒了看见你们在这儿看笑话,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麽?”楚羽好不
容易严肃了一回。
开玩笑,如果霍朗天和姜墨舒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了刚才那些人的对话,他们还有活路才怪,他们俩的性子都不怎
麽好的,所以还是先撵走了这群人为好。
说话不谨慎也是不安全的呀,古人就常说‘祸从口出’的。
众人四散而去,惟恐晚了就真成了亡魂了。
楚羽倒是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亭子里。桌上凌乱地堆著些酒壶,两人身上也有很浓的酒气,皱皱眉,还是伸手推了推
霍朗天的肩膀,柔声:“醒醒,很晚了,该醒了罢。”
霍朗天半眯著眼,打量了一下楚羽,然後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什麽时候了?”
“快到正午了。”
“这麽晚了?”霍朗天立时精神起来,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又看了看还处在睡梦中的姜墨舒,“楚羽,把他也叫
醒,这麽晚了,什麽人都该起了。”
楚羽便又摇了摇姜墨舒。
“谁呀?”姜墨舒明显还处於半梦半醒状态,只不耐烦地吼了两个字,拂开了楚羽的手。
“墨舒,快到正午了,还要睡?”霍朗天淡淡道。
“哦。”姜墨舒应著,而後猛地坐正,声音陡然高了几阶:“什麽?正午?为什麽早不喊醒我,天哪,这麽晚了,
而且还是在这里睡的,那些下人看到了,可不知会说些什麽。”
霍朗天等他发作完了,才接口:“我也是才起的。”
“真的?”姜墨舒有些疑惑的问,但看著对方明显是才起身的狼狈样子,释然一笑:“那就好,反正不是我一人丢
脸。”
楚羽忍俊不禁地看著他们二人的对谈,这时才开口说道:“没什麽下人敢到这里来吧。你们俩的威势可不是一天两
天的事了,日积月累的,他们可是更愿意离你们远些吧。”
“这倒也是。”姜墨舒站了起来,往亭外走去,“我先去梳洗一下,呆会儿再来找你们。”
“我也该去洗漱了。楚羽,过会儿你先吃了饭,再来书房找我吧。”霍朗天捋捋头发,脸上还是有些疲态。
楚羽点点头,转身看了看满桌子的酒壶,还是忍不住担忧地说:“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妙。”
“我知道了,以後会注意的。”霍朗天敷衍地笑笑,“我先走了。”
楚羽若有所思地注视著霍朗天离去的方向,连风将自己的青色衣裳飘飞了些许也未曾发觉。
自己也许,是不想让他喝酒的吧。
看到他喝酒会担心,是出於朋友的友情?还是别的什麽呢?
转眼间便是五月三十日了,霍朗天发觉这一日从早上起,楚羽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也就上了心,认真思索了其中的
缘由。
自己似乎没做过什麽惹他不高兴的事儿,而墨舒也和他关系缓和了很多,按理说他不应当如此呀,难道是……
想到这里,霍朗天忙去翻阅了下属给自己的资料,果不其然,确实是这样!
晚上楚羽本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看书,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这麽晚了,谁会来这里?
怀著这纳闷的心情,楚羽把门打了开。霍朗天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有什麽事麽?”楚羽还维持著打开门的姿势,轻声问道。
“没什麽事,就想到这里来看看,今晚我们秉烛夜谈吧。”霍朗天低沈著声音,面色沈静如水。
楚羽微微蹙眉:“我想休息了,你今天先回吧。”
半晌没有声音,楚羽惊诧地回过身去,却发现霍朗天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後,正一脸关切的看著自己。
“怎麽了麽?”楚羽的声线里有几丝颤抖。
霍朗天不说话,只轻轻一拉,把楚羽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楚羽试著挣扎了几下,但毫无效果,没奈何,只好放
弃了。
“到底有什麽事?”迫於无奈,楚羽只好又问道。
“别掩饰了,我知道的,你很伤心。”霍朗天的声音里有某种让人安心的成分,此刻听来,更是温和好听,“我一
来就看见了,你的眼圈红红的,该是哭过的吧?”
楚羽在霍朗天的怀中轻轻一颤:“你知道?”
“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是吧?”
“嗯。母亲五年前的今天过世的,走的时候甚是凄凉,父亲和我都不在,我一直觉得是对不起母亲的,她那麽疼我
,而我竟连她最後一面也没见著。”楚羽压抑的语气中也流露出了点点哽咽。
霍朗天拍了拍楚羽的後背,柔声:“没有什麽,你的母亲那麽爱你,她不会怪你的。若你不开心,她才会生气呀。
楚羽,好好哭出来,不要憋著。”
也许是此刻的怀抱太温暖,也许是这样的话太窝心,楚羽终是忍不住伏在霍朗天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带著无助、
茫然、悲伤、歉疚种种复杂的情绪,不可抑止。
霍朗天没有打扰他,只是紧紧抱住他,给他力量,给他温暖。
直至楚羽因为哭累了沈沈睡去,霍朗天才把他抱到了床上,替他掖好被角,站在一旁静静地看著他。
苍白憔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一向温润沈静的面容间有慌乱与沈痛,宛如丢失了心爱物品的孩子。
这样的楚羽,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分外的惹人怜惜。
他是很悔的吧?因为没能亲自送母亲离开,这会成为他一生的心结。而自己能做的,大概只是在每年的今日,在旁
边陪他度过而已,让他可以恣意地释放自己的情绪,不要被过多的悲伤压弯了腰。自己也是,很没用的人啊。
“楚羽,我许诺你,我会不惜一切地保护你、照顾你!”霍朗天低低地说道,用著罕见的认真而严肃的口吻,眼神
也甚是坚定。
而睡梦中的楚羽,似乎也梦到了什麽好的东西,舒展了眉头,嘴角还略微带了些笑意,扫去了满脸的悲伤。
第六章:且话追忆
而在同样的夜里,姜墨舒也历经著他一生中也许是最痛苦的时间之一。
什麽才是自己珍视的?什麽才是自己一直一直不忍忘记的?什麽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放弃的?
姜墨舒趁著一人独处时,安静地拷问著自己,一切一切,平日里不曾想到的、不敢想到的、不愿想到的问题一股脑
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夜风阵阵,竟凛冽得发寒,带著暮春夏初的温软却依旧有秋日冬时的冰寒,不明所以。
恍神间,过去的一幕幕渐次清晰了起来:
那一年,他八岁。
天真浪漫的年纪,他第一次见到了与他一样大的霍朗天。
彼时的霍朗天,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万般事物不放在心上。纵然是幼年丧母,但在父亲不亲密但也足够呵护
的抚养下,他也依然是活得幸福安然。而那时的自己,本以为自父母双亡後就不会再有那麽开心的时候,但在看到
那人的开心笑靥时还是忍不住跟著笑了起来。
“你是谁?”霍朗天好奇地看著这个突然就笑了起来的男孩,眨著眼睛问道。
自己那时做了什麽呢?好象是呆呆看著那双灵动的眼眸,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生病了麽?”霍朗天伸出手来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再把手伸向对方的额头,“没什麽事呀。那你为什麽不说话?
”
见著这情景,自己似乎又是忍不住扩大了笑容,然後轻松地回道:“我没生病呀,你叫什麽名字?”
“哦,霍朗天。”
“我叫姜墨舒,泼墨的墨,舒适的舒。”自己没等对方询问,就一个劲儿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害怕对方没兴趣问
自己就走开了。
霍朗天似乎也是一愣,接著又明媚地笑了:“名字很好听啊。你在哪里住?我可以去找你玩麽?”
“不知道,我父母亲都亡故了,我一直是在四处为家的。”看到霍朗天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难过,又忙补充道,“没
什麽,我都习惯了。”
可没曾想,霍朗天却更是担心了:“那你真是可怜。要不这样,你来陪我好不好?来霍府好不好,我去求我爹收留
你,你来当我的朋友好吗?”
自己闻得这话,也呆怔了片刻,正欲拒绝时瞥到对方一脸期待的神情,不知怎麽的,竟说不出‘不’字。鬼使神差
的,就答应了下来。
然後霍朗天便欢呼雀跃,拉著自己的手怎麽也不放。
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这样的牵著自己,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些温暖,带给自己一些欢笑。
无由的,便从心底深处生出了欢跃的情绪。
无由的,便想一辈子呆在这个可以陪自己欢笑的人身边。
六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自己与霍朗天几乎称得上是形影不离,看著当年这个稚嫩的孩子一步步变得成熟了起来,
但脸上的灿烂笑容却未曾改变。可是自从他的父亲霍林和他谈了一次话後,他就变得沈默寡言,笑容也收敛了许多
。而几个月後霍林亡故,霍朗天便真的变了,不再开心地笑,不再毫无顾忌地说话,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自己
看著这样的变化,心疼但无计可施,只能在他身边默默地陪著他,为他承担成长中的每一个重担。可就算这样,他
依然变得越发厉害,甚至阴郁得更甚自己最阴沈的时候,自己眼睁睁地看著这些变化,觉得命运真是弄人啊。
自己依然记得霍林亡故的第二天,自己去灵堂找他。
那个时候霍朗天没哭没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棺木前,表情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