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齐亦不可置信地看着小雨，“他让你转告我的就这几个字？”

第七十一章：宿命

一个处心积虑在雍国安排探子的人，居然说什么“万般天注定”！这在齐亦看来，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小偷大肆宣扬天下无贼。当然，在那些把虚伪卑鄙当作家常便饭的人眼里，这却是可以称之为“谋略”的。

不过不管心中如何诽议，齐亦都没有在小雨面前表现出来。不然，以小雨对那个“主子”的维护，他肯定会当场翻脸。

“小雨，你不怕我告诉皇帝？”一旦知道了小雨奸细的身份，那么雍国帝王再温和也不会留他性命了。

“夫人会吗？”

齐亦沉默了。他不是雍国人，但这么多年生活在雍国，对这个国家多少有些感情，更何况这是凌曜的祖国，若说他没有丝毫将小雨的身份曝露出去的打算，那是绝不可能的。“小雨，你的自信哪里来的呢？”

“主子说，夫人是聪明人。”

是的，齐亦是聪明人。在凌曜辞官之时，他就隐隐感觉到，雍国的形势已经不是凌曜能够力挽狂澜的了，而当他在皇宫之内醒来，他也立刻知道，他和凌曜已经陷入危机之中，或许皇帝只是希望他留在宫里，但凌曜怎么可能让齐亦离开他，所以总会有人替皇帝出手，除去凌曜，永绝后患。

因而，关于小雨的身份问题，齐亦保持沉默。他所关心的仅是，小雨的主子何时才让小雨带他出宫。如此度日如年地挨过十几天之后，小雨端了一碗清水来，当着齐亦的面洒了一些白色的药粉进去。“夫人，这是迷药。你睡一觉，就能去您想去的地方了。”

齐亦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天知道睡一觉醒来，自己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他接过碗来，一仰头将水喝了下去。

＊＊＊＊＊＊

齐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透过薄如烟雾的床帐，可见这是一间小小的屋子，有一只小巧的桃木柜子，一张小几，两只凳子，再有就是一个“夫”字形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只木盆，高挑起的横架上搭着一块布巾。窗户半开，外面阳光明媚，葡萄藤娇软地依绕着竹篱笆，犹如温婉的长者环抱出一个又一个温柔的领域，而垂在其间的，是一串串还未成熟的碧绿色的葡萄。

怔忪地躺着，侧着头来回扫视所处的环境，齐亦说不出自己是感动还是失望——这样的小屋子和种着葡萄的小院子，处处透着精巧和主人的用心，这无疑是让他欢喜的，但也正是这样的地方，让他瞬间明白，他还不能够见到凌曜。这等小民田园之地，不是自小就在大贵之家长大的凌曜会选择暂住的地方。

孤注一掷地相信小雨，真的对吗？会不会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正当齐亦胡思乱想之时，屋外传来说话声。

“公子，你居然会做糕点！”是小雨的声音。

“嗯。”做糕点的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去看看夫人醒来没。他应该饿了。”小雨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活跃，甚至带有了一些孩童的调皮。细说来，小雨比齐亦还要小几岁，平素虽然少年老成，这时却露出了属于他的年纪的跳脱性情。

门应声而开，小雨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搭起床帐，“夫人，醒了就起来吧。公子做了糕点，很好吃呢。”小雨嘴角沾着一点糕点的碎屑，当他说话时，唇瓣一开一合，那点碎屑竟将小雨平淡的面容点缀的栩栩生动。

“小雨，这是哪里？”

小雨却没有直接回答齐亦的问题，而是说，“前些日子，凌大人被一些线索引向南方，已经离开了雍国，公子已经让人去通知他了，十几天之后，顶多二十天，凌大人就能够回到这里。”

齐亦点点头没有再问。小雨的解释刻意规避了这里是哪里的问题，他不想让齐亦知道此地的所在。

略微整理一下，齐亦跟在小雨身后走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晃眼，齐亦将手罩在眉毛上，方一挡开了强光，景物便扑入视野之内：葡萄架下，一尺高的青色石桌上放着一盘糕点，旁边不足尺高的石凳上坐着一位素色布衣的青年，因于坐着的姿势，他的衣尾垂到了地上，斑驳的，是因为沾染了些许灰黄的尘土。

青年的上半身笼罩在葡萄架的阴影里，虽然看得出是一位不满三旬的青年，面目却一时看不清晰。待齐亦也来到石桌之前，青年也正巧抬头看他。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勾着嘴角，浅浅地微笑。

扑通——扑通——

在胸膛之中，心跳声突然停顿，而后又异常清晰地响起。齐亦不由得联想到，寂寂空谷之中，突然出现一道短促的声音，沉定良久之后，才从极远处传来回音——那回音分外清晰，却极端不真实。

“我见过你。”齐亦呆呆地看着青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哦？”青年眯了一下眼，随即扫了一眼石桌旁边的另一只石凳，示意齐亦坐下。

齐亦在小雨的帮助下，坐在了另一只石凳上，而这期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

“你在哪里见过我？”青年的眼角和嘴角天生上挑，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在微笑。

齐亦愣愣地注视着青年，一时间想不起任何事。

没有得到回答，青年也不恼，依旧闲适地微笑着，捏了一块糕点，看着齐亦点了一下头，而后将那块糕点放在自己嘴里。齐亦下意识地伸手从盘子里拿了另一块糕点，以与青年一样的节奏把糕点放进自己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在舌尖化开，一层，又一层，甜，都是甜，然而每一层又不同，有什么不同呢，却是说不出来。这味道哦……齐亦差一点掉下泪来……好似铭刻在灵魂之上的记忆本已经历了太多轮回而变得淡薄此时却突然被唤醒，又如同宿世的渴望一直未曾实现以至于几乎要放弃此刻却骤然被成全……

“你……是谁？”

“这是我家公子。”小雨抢先说道。

青年点了一下头，“你可以叫我安公子。”

第七十二章：安生

“安公子，安公子，安公子……”齐亦一路叫着跑去了厨房，安公子在做晚饭，此时正将炒好的一道菜装盘。知道齐亦进来也没有回头，手里动作不停，开口问道，“饿了么？马上就好了。”

“嗯嗯，好饿。”齐亦探头探脑，对于即将开始的晚餐，他非常期待。整个下午他都在回味中午吃的糕点，而小雨还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安公子做出来的食物如何如何的好吃。

晚饭上桌，齐亦与小雨都一口不停地将食物送入口中。眼见得食物越来越少，齐亦眼珠子一转，对小雨说道，“小雨，娃娃还在凌府是吗？”

小雨伸向食物的筷子骤然悬空停住，他扭头去看齐亦，这位凌府的当家夫人却是依旧飞速地将食物夹入自己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小雨的脸顿时就黑了，夫人居然为了食物而在此刻提起娃娃……小雨心中惴惴不宁，放下筷子抬眼去看安公子。

安公子依旧是一副微笑的模样，看不出丝毫不悦或者急躁。

小雨复又去看齐亦，拿筷子指着齐亦说道，“夫人，你太阴险了。”

“咯……”齐亦打了个饱嗝，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撑过，但是今日破例了。放下筷子，摸着圆鼓鼓的肚皮，齐亦好整以暇地斜视小雨，“都怪安公子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咯——”又一个饱嗝。

安公子脸上的微笑深了一些，“你们喜欢就好。”

实际上安公子吃的很少，更多的情况下，是看着小雨和齐亦在抢食。见两个少年都差不多吃饱了，安公子打发小雨去洗碗。

齐亦托着下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安公子身上。不知为何，安公子看起来有些黯然。齐亦很想知道安公子因为什么事情而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但是他又异常清楚，即使他开口发问，安公子也不会给他解答。齐亦能感觉到，安公子的内心，是不允许任何人窥探的。“安公子，你厨艺这么好，是谁教你的呀？”齐亦随意寻了一个话题，他一点都不喜欢安公子陷入那种黯然的情绪之中。

“跟很多人学过。”安公子谈兴不高，却仍旧微笑地看着齐亦。“你想要学么？”

“如果安公子肯教我的话！”齐亦兴致勃勃，爽声答应。

“好。明天教你。”安公子宠溺地看着齐亦，微微上挑的眼尾唇角，却依旧透着一股浅浅的黯然。

齐亦眨眨眼，咧开嘴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那笑脸不管是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安公子似乎也被他感染了，勾起嘴角，一笑颠倒众生。

安公子道：“真看不出来，你已经有娃娃了呢。”

齐亦皱皱鼻子，很不服气地反问：“我不该有娃娃么？虽然娃娃是小雨抱回来的，但那也是我的娃娃，以后他要叫我爹爹。”

安公子眼中滑过一道细微的流光，“娃娃有名字了么？”

“还没……”齐亦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名字很难取的。”

“叫他凌祭吧。”

“寂？”齐亦露出思考的表情，很快又换上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是祭苍渊的祭。”

安公子点了点头。

“祭苍渊是天道军的首领。如今天道军横扫天下，无人能挡，千秋功业不日可成。安公子你的意思是希望娃娃成为像如今的祭氏一般的英雄吧？”

安公子摇摇头，“祭姓的本意是献祭。没有任何获得是平白来的。若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就需要拿出一些东西来献祭。梦想越大，献祭的东西就越多，也更加贵重。”安公子缓慢地说着话，但他似乎并不是在解释为何要娃娃叫凌祭，最后，他说，“希望娃娃可以一辈子开心快乐。”

齐亦却是完全领悟了安公子的意思。“嗯，娃娃就叫凌祭吧。”

只是希望孩子一生开心快乐，所以宁愿让那个孩子舍去他本身的姓氏。齐亦似乎能够听见安公子心底的声音：以姓氏为祭，只要你此生幸福快乐。

“我一定会让我的娃娃一生幸福快乐。”齐亦郑重地许下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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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黑的晚，小雨洗完碗，天还没有黑，于是便缠着安公子弹琴给他听。安公子好脾气地答应了。小雨便立刻搬出琴来。

琴被放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安公子挺腰坐直了身子，双手按在琴弦上，指尖轻跳，一声颤音便委然而出。再试几个音，安公子开始奏曲。

曲子很简单，甚至有些简朴，但是轻松写意。齐亦似乎看见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桃花林，有一位青年正在林中弹琴，琴声渐入佳境之时，有另一位手摇着纸扇的青年，缓缓走出……

“扇面画，桃花，一枝梢，斜发，瓣瓣粉红浮枝桠，春江绿水如丝洒；收扇起，笑他，红耳尖，羞煞，背后桃树耀桃花，风吹婉转绾他发；白衣雪，清雅，素手弹，琵琶，一曲春风剪桃花，和箫为应答；扇面画，桃花，两行诗，情扎，约来年桃花树下，我为媒聘君为嫁。扇面画，桃花，一枝梢，斜发，瓣瓣粉红浮枝桠，春江绿水如丝洒；扇面画，桃花，两行诗，情扎，约来年桃花树下，君为媒聘我为嫁。

合着琴曲，安公子的歌声清澈而温润，齐亦直愣愣地看着弹琴唱歌的青年，他忽然想到了小雨替他的主子转告的那句话。

万般天注定。

如同恍然醒悟一般，齐亦站起来，弯腰，单手压在琴弦上阻断了安公子的演奏。“安公子，什么是天？”

安公子抬头，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温柔，“可以说，天就是冥冥之中任何人都逃不脱的宿命，也可以说，天就是一个人心底最割舍不去的想往和怀念。”

齐亦触电一般松了手，琴弦被突然放开而发出杂乱的轰响。

割舍不去的……想往……怀念……

齐亦沉默地看着微笑着的安公子……他怎么知道，他为何会知道……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说起过，即使是相依为命的爹爹都不知道的……所想往的，就是这么一个似乎永远微笑着的人，温柔地存在于自己生活中，一世不离……所怀念的，从前没有，但在以后，这些与安公子相处的日子，都将成为怀念的内容。

明知这就是谎言，是这位安公子演绎给自己的幻境，但是齐亦已经陷进去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深深地贪恋着。

第七十三章：天下

在这个被葡萄藤架遮盖了三分之一的小院里，齐亦生平第一次对弹琴有了兴趣。安公子立在他身后，双臂环绕着他，先帮他调整着手臂的姿势，而后又扶着他的双手，教他识别音符。安公子的右手腕部戴着厚重的金属饰品，偶尔碰撞在木质的琴身上，会发出一声如同稚子呜咽的声响；安公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如梨花花瓣一般；安公子身上有一股隐秘的香气，那如同繁兰的气味，仿佛浸于骨骼，却拘于肌表，只有在如此贴近的时刻才能闻到；安公子的声音就在齐亦耳边响起，自然天成的温柔和煦……

齐亦用了足足一刻钟才定下心思来学琴。

齐亦还对厨艺起了兴趣，安公子准备午餐晚餐的时候，他总是一起到厨房帮忙，当然往往是帮了倒忙。

齐亦问安公子，“安公子你可会写诗？”

齐亦问安公子，“安公子你可会武功？”

安公子点头，齐亦眨巴着眼睛问，“那也教我好不好？”

齐亦问安公子，“安公子，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安公子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说道，“好像还真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会的。”随后，安公子却促狭地笑了，左手伸过来，点了一下齐亦的额头，“我自然也有不会的，我也是人。”

这样安逸而充实的生活，如果是一辈子就好了。齐亦却知道，这样的生活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就是它突然到来那般。

有一天，齐亦醒得早，当他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时，安公子刚刚从外归来。齐亦揉揉鼻子迎了上去，“安公子，叫小雨拿套衣服给你换吧，你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衣服上沾到露水很平常，但只有在天明之前的那几个时辰中一直站在室外，身上的衣服才会被夜露水打湿。

安公子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齐亦的试探，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齐亦。

“我去找小雨。”齐亦要借故走开，却是安公子的温软的声音传了过来，“过几日，你相公便来了。”

齐亦立了片刻，而后转身再次面对安公子。

“我总有问一句才死心。”齐亦嬉笑着说道，“安公子，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安公子慵然一笑，微微上挑的眼尾唇角荡开了汪洋如海的温柔，他说：“天下。”

“那我换一种问法。”齐亦眨眨眼，不死心地又问一遍，“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安公子露出了一瞬间的迟疑，待齐亦细看时，他却还是平素那副温柔微笑的模样。他说：“天下人。”

你简直不是人！齐亦在心里大骂故作矫情的安公子，虽然他很想任性地大闹一番，但他又深知自己在安公子面前，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格。安公子说得矫情，但齐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小院里，安公子的身份无人宣诸于口，然而齐亦又怎会猜不出呢？当今天下，名声赫赫的祭姓之人，除了天道军的首领祭苍渊外，还有祭苍渊的嫡子，祭黯。安公子，“安”不就是“黯”的谐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