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有点拧，但却不矛盾，打个比方，一个考试成绩不及格的小孩子会害怕把成绩告诉父母是担心父母知道后会打他，而一个得了癌症晚期的患者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亲人的理由是，不希望他们伤心。

是这样吗？吴斯不惜被误会，自己承受濒临崩溃的压力，也不想把事实告诉米勒的原因，是不希望他担心自己？

不，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由催眠师营造的梦境中，说出了秘密，这确实是一种情绪的释放，梦醒后，现实依旧残忍，他们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然而对于心理师来说，这样缓解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患者能够在这样的梦境中看到些什么。

很多秘密，说出来也许并不比想像中可怕。

等记录完吴斯的病例时，已经八点多了，连涵冲了个澡，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起吴斯已经被调到静音的手机，找出米勒的号码。

发送短信，【我是吴斯的心理医生连涵，他的情况不太好，今天能请假一天吗？】

其实没有必要特意发短信请假，他们着急的话，会打电话来，到时连涵再说明情况就好了。但之所以发这条短信，也许只是单纯地希望米勒在看到情况不太好这几个字之后有所反应吧，在昨天闹得那么僵之后，稍微会原谅一些吴斯，心理上舒服一点。

短信很久才得到回复，当时连涵已经放弃收到回复，躺在床上打着哈欠，正在考虑要不要睡一觉时，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可以。】

没有多馀的一个字，连句号都没有忘记，和领导审批假条一样的语气。继续活动手指，连涵摇了摇头，还真是不好对付的家伙。

【最近工作很紧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休息两天。】本来想以这条为契机，再试试看能不能和米勒聊上几句，毕竟从医生的角度出发，连涵确实希望吴斯能够休息两天，不用马上再面对米勒。

然而，最终却没有发出去，而是删除了内容，将手机放在一边。

“哇塞，你怎么会在这里，吓我一跳！”打开门的泽马看着办公室里的米勒露出了惊吓的表情，“我刚才依稀听到声音，还以为是小偷，你昨天不是通宵了嘛，没回家睡觉？”

不怪泽马惊讶，米勒一身酒味，衣服皱巴巴的，一脸疲惫，双眼通红，握着个手机，手机的屏幕光打在脸上，还真有点吓人。

“睡不着。”没过多解释，米勒将手机丢到桌上，屏幕渐渐变暗，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盯着那条短信发了多久的呆。

也许只是酒精作用，导致反应比较迟钝。如此安慰自己后，米勒将已经屏保的电脑打开，继续没有效率的工作。

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禁不住想到他，想到昨晚的事情，以及那条……无法不在意的短信。明明，这些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130.

吴斯做了一个梦。

梦里，米勒抱着自己，能够清晰感觉到他手臂的力度，以及胸口的温度，他一直在说着什么，温柔的声音安抚着混乱的心，吴斯知道自己一直在颤抖，死死抓着对方的衣服，不愿意松手。

然而，无论抱得多紧，传递过来的温度却慢慢冷却，米勒离得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眼前。

睁开眼时，眼角还有些湿润，吴斯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缓过神来，刚才就好像是吃了肌肉松弛剂一样，什么都不能动，呈呆滞状，连大脑都拒绝思考。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自己也没睡在床上，穿着衬衫和西裤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了条薄被，空调吹着暖风。

哦，我来找连涵治疗，然后就睡着了。

掀开被子走下沙发，吴斯刚站起时一阵晕眩，更加确认了自己食用了安眠药物。这时，正巧门铃响起，连涵从卧室走出来开门。

“醒了？”

“嗯，几点了？”刚才扫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手机。

打开门，是连涵叫的客房服务，他让服务生将食物放到餐桌上，“现在已经下午2点了，你睡了7个小时，我本来以为你会睡到晚上。”

“怎么？你药效没控制好？”走进洗手间前，吴斯调侃了一句，而这一句话也成功地让准备离开的服务员带着警惕地目光回望了连涵一眼，就好像他在做什么非法事情一样。

无奈地摇了摇头，连涵付了小费，向服务生解释自己朋友在开玩笑之后，把人送出了门。

吴斯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后，走到连涵对面，坐下开始吃饭，很普通的食物，很好下咽，特别是在有些饿，却又吃不了太刺激食物的时候。

“等再清醒一些，就能记起我对你做了什么。”连涵将手机递回给吴斯，“一早我帮你请了假。”

“谢谢，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个造梦的过程，明明过程很痛苦，但最终结果却意外得放松舒适，吴斯打开手机，看到了连涵发给米勒的短信，以及米勒的回复。

“既然请假了，吃完饭去做个检查吧。”

“嗯？”关了短消息，吴斯抬头不解地看着连涵。

“差不多一个月了。”需要做HIV检查。

“……”吴斯还真差点忘记这一茬。“随便去哪家医院都可以吗？”

“在这里我也有认识的同学，刚才已经和他联系过了。”

“哦，谢谢。”

“你太客气了。”

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都默默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就在连涵考虑是开吴斯的车过去，还是索性打车过去的时候，对面的人，突然说了句穿越的话，以至于连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冥宇？”吴斯一脸认真地问。

这下是真听清了，连涵一口汤差点喷出来，赶紧拿旁边的纸巾捂住嘴。“怎么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没正面承认，也没否认。

“你别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看你对他很……用心，有些好奇。”用心这个词还是吴斯动了下脑筋才挤出来的不至于太直接的话。连涵即便到了巴黎，仍然没有调整时差，乱七八糟的作息，只为了配合冥宇。

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冥宇的近况，他的状态，他的通告，连涵甚至比DF公司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而自己会和连涵认识成为朋友也都是因为冥宇的关系。

“怎么说呢，”知道吴斯不是八卦的人，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定是他感到迷惑了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

不意外看到吴斯的眉头皱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你会很清楚地知道喜欢谁，看到他就会高兴，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希望自己和他能有所发展，但长大之后，这种感觉就会越来越模糊，”连涵搅拌着已经变凉的汤，似乎在认真想着自己对冥宇的感觉，“会照顾他，是轩扬的意思，我也是出于帮朋友才开始照顾他，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这种照顾，已经超出了范围，我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刻意地留意他，还是其他原因，总之，我希望他能好起来，能幸福，如果我能给他幸福的话，也会希望他给我这个机会。”

“是好心的同情还是真心的喜欢？”

“我真的不知道……”无奈地笑了下，露出了吴斯从来没有见过的无措表情，“也有一种说法，可以验证是不是真心的喜欢。”

“什么方法？”

“独占欲，或者说是吃醋，不喜欢看到其他人和他在一起，不接受他对其他人好，否则会很揪心，很难受。”就像荆陌结婚的时候，吴斯的那种痛苦。

“你有吗？”

“没有。”这次倒是斩钉截铁，连涵对露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吴斯笑了下，“我说过，我只希望他好起来，他能幸福。”

“……所以，这不算喜欢吗？”

“我不认为喜欢等于独占欲，喜欢是有很多种的，特别是长大后。”

“那怎么才能确认是喜欢还是其他感觉？”

“抱歉，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很多东西都是在潜移默化间改变的，人的感觉就更是这样了。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冥宇，我想对他好的想法是不会变的，如果可以给他幸福，我也会尝试跨出这一步，我很清楚自己的心。”

“嗯。”

“虽然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才算是喜欢，但是，有一点也许对你有用。”

“什么？”

“你多久没有关心过荆陌的事了？”

连涵是笑着问这句话的，嘴角的弧度很完美，带着一些坚定的意味，吴斯的心颤动了一下，不可否认，这个问题还像一大盆冷水浇在自己脑门上，透心的凉，瞬间清醒了过来。

多久？是，好久了吧，自己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这种事情，从自己确认喜欢上他之后，十几年来，从来不曾发生过。

131.

其实离得太近有时候也会造成假像，适当拉开一点差距，看清自己的心也是不错的，这次没准是个机会。

做完检查，连涵拍着吴斯的肩膀，这么说道。

吴斯知道连涵的意思，他明白自己在迷茫些什么，在这次仿若窒息般的痛苦之后，吴斯原本根本没去在意的一些东西变得不得不留意起来。

自己对米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将呈阴性没问题的检查结果交给吴斯，并给了他后面两个月需要的阻断药以及一些有助于睡眠的香薰后，连涵搭乘飞机回国。

在送机的时候，吴斯让连涵放心，自己已经调整好状态，不会再麻烦到他，连涵点点头，不厌其烦地提醒他别忘了吃药，虽然现在还是安全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无论如何，先把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解决。

看着连涵走入候机厅，吴斯由衷地对自己能认识他感到庆幸，原来依赖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需要这样的依靠。

就如连涵建议的，借着这次冷战的机会，拉开一点距离，看清一些真相，这样想着，吴斯的心境也得到了调节，不再会有窒息的感觉。

和米勒的关系比想像中来得顺畅，原本以为会变得尴尬，谁知，米勒的调整能力比自己更强，再次见面，完全没有提到那天包厢里发生的事，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话顺畅，视线正常，就连无意间的身体接触，也没有刻意避开。反倒是吴斯，一开始还担心两人独处时，他会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那天，果然是酒精作用，才会看到他如此失控的一面吗？

也正是那样的米勒，让吴斯看着心都要揪了起来，那种痛，与看到荆陌结婚时，不太一样，但效果则更甚。

《城市密码4》最终票房击败同期好莱坞影片，以17亿的好成绩缔造了法国电影又一个新的历史，米勒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宣传机会，趁胜追击，以盛大的发布会宣布，《城市密码 大结局》的编剧由传奇人物DQ担任，并故弄玄虚，告诉媒体，已经邀请了神秘的男主角加盟，到时定能将DQ的剧本最完美的演绎出来，为了这句话，媒体像打了激素一样，到处挖掘消息，想要挖出参演的男女主角到底是谁。

在放出这个消息的时候，米勒已经初步与路易达成共识，只差具体的细节没有商谈。

DQ在剧本最终定稿后，摇身一变，剪了头发修了胡须，穿上西装，连吴斯都吓了一跳，第一眼还没认出这个在米勒办公室的人是谁。后来他跟着米勒一起，参与其他演员的试镜，对每一个角色的要求极高，原本世界末日都和他没关系的无所谓态度，到了试镜场地，一双眼贼亮贼亮，吓得好多演员连台词都说不流畅。

关于白芮熙担当女主角的事情，米勒一直没有提，事到如今，吴斯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如果拿协议说事，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肉体关系，而且还是吴斯硬拒绝把人推开的，让他如何让米勒履行协议？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看米勒何时提到这件事，如果准备邀请其他演员或者公开试镜的话，吴斯才会问起。

每一场试镜都不太顺利，先不提DQ对演员领悟角色的要求之高，原本在娱乐圈出了名好说话的米勒也变得异常严格，让哪怕经验丰富的演员们也都像初次登台一样紧张。

托莫来看过一场试镜，由于是第四部的主角，因此第五部里会出场。吴斯和他聊了一会儿，正巧这时候有一位托莫的朋友经过，他是参加男配角的试镜，他羡慕地对托莫说，你可真幸运，不用经过这残酷的试镜就能出演这部电影。谁知托莫回了他一句，不，你们比我幸运多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出演男配角这个角色么？

可惜，他是连选拔资格都被剥夺的人。

与其他演员来探班性质地瞄一眼不同，托莫很认真地看完了一整天的试镜，会后还很认真地和DQ以及米勒讨论剧本。这是第一次，吴斯看到已经是法国首席男演员的托莫，露出那么认真的表情。

这将会是一部在电影界留名的恐怖电影。

而这部电影中至关重要的女主角，白芮熙真的担当得了么？

事实也正是如此。

米勒把邀请白芮熙参演的文件交给吴斯的时候，吴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事到如今米勒还会履行契约。

“很抱歉……”然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道歉，“我已经努力了，但DQ和路易并不认同白芮熙，所以希望她能在下个月来一次巴黎，进行一场演技考核。”

132.

这句话直接将吴斯拉回了现实，没有闲工夫再为米勒记得并履行这件约定的事而感动喜悦，立马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演技考核？”

以白芮熙的演技怎么可能达到DQ和路易的标准？这不是等于直接枪毙了她吗？

看到吴斯皱眉，米勒叹了口气，“我说了很多理由，软磨硬泡，毕竟这个角色本身就是一个长得很像第四部女配角却完全不同性格的东方女孩，在修改上一集剧本的时候，我刻意埋下了很深的伏笔，这大结局的女主角，可以说就是为白芮熙量身打造的。”

这是他们俩在上次的不愉快之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讨论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事情。

吴斯看着米勒，他的神情有些疲惫，态度很诚恳，带着深深的歉意，“你没有仔细看过最终确定的剧本吧。”

“只匆匆扫了一眼。”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公务上的，还是私人的，吴斯确实没能像上一集的剧本那样，全身心地投入文字营造出的想像世界。

“这个剧本其实有两个版本，这是DQ能做的最大让步，”米勒抽了支烟，点燃前用眼神询问吴斯，后者表示没关系后，他才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说，“从回到巴黎后，我就告诉DQ，这部戏的男主角准备让路易出演，而女主角则会由白芮熙来演，对于编剧来说，如果脑中有演员的样子，会有助于创作，为了让他知道是哪两个人，我给他看了路易的电影和城市4，他当时直接指着戏里的白芮熙说，这人不行，她会毁了这部电影。”

不用米勒多做形容，吴斯完全可以想像当时DQ的样子，从他在试镜场上怒斥那些不懂得充分理解戏中人物的样子上就能想像得到，再加上DQ这人是完全的直肠子，死脑筋，根本不去管你什么娱乐圈规则，哪怕是人类规则他都不会遵守，不行就是不行，根本不可能有得商量。

“辛苦你了。”所以，完全可以想像，米勒为了争取白芮熙的主角位子付出了多少努力。吴斯完全相信，DQ是那种你非要让这种毁剧本的演员来演我就退出不干了的人，能让他妥协，完成两稿剧本，米勒必然是软硬兼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