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丢开笔，然后冲出了家门。

关妈瞧了眼墙上指向了十一点的钟表，深深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

“我们先睡吧。这孩子这些年不是一直这样嘛，没事的，结婚以后就会好了。”关爸取下眼镜，然后关掉电视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药瓶，吃了药，“别管他了。”

关妈点了点头：“你这段时间还是不想睡？”

“应该过几天就不需要它了。”关爸叹气，然后将药瓶放在了桌上。

……

关黎看着手中的白酒瓶。

意识现在不是太清楚，头很昏，嗓子和肚子全是火辣辣的感觉，但他却觉得心上的那颗石头轻了一些。

他打开手机，盯着屏幕上那张脸，皱了皱眉。

这个人究竟是陌生人，还是他记忆中的爱人？

怎么感觉一切都那么虚？

无数次不经意之间勾勒出的线条，组成的竟然都是这张脸。

这也许证明，他不是场梦？

他看着自己两手上的戒指。

母亲介绍的那个女人问他这戒指是怎么回事，他当时没有回答，那女人自以为她在关黎心中分量挺重，耍性子要来抢他的戒指，之后他就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接那个女人的电话。

他从来没想过要和那个二婚女有什么，他厌恶她。那，他爱谁？

这两枚戒指的另一半，应该都是在这个叫程卫的人那里。

所以，程卫是真的？

程卫好像说过自己要快乐一些才好，可是他这些年怎么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呢。

程卫像个梦魇，一闭上眼就会出现。

可是他不能让这个梦魇离开，即使它的出现让他有窒息感，可他也知道，它消失了，他就真的死了。

存在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念这个名字。

程卫如果是一场梦，那么他既是一场美梦，也是一场噩梦。

第六十二章：你的快乐，是给我最大的恩赐

关黎看着桌上的那幅画。他抚摸画上人的面庞，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他取出信纸，开始写一封信。

信写好之后，他将那封信小心地折好，然后夹在放在桌上的，很多年前程卫借给他的那本老巷青春里，之后将那本书小心地封在一个包裹里，然后在包裹上写上自己家的地址，然后带着包裹出了房间。

他瞟见父亲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药瓶，想了想，将那个药瓶装进了口袋，然后出了门。

他去邮局放下了那个包裹，然后去了离邮局不远的一家便利店，然后拎着一打啤酒走出来。

出了便利店，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两个人面对面地走，直到错过了，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

关黎回过头去看，却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幻觉吗？

关黎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戒指，然后淡淡一笑。

母亲把他和那个女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天。

可是这段时间他一直睡得不太好，怎么有力气去让父母欢笑？

他需要睡一个好觉。

关黎走到了那条小河边，然后在河边坐了下来，打开一瓶啤酒。

＊＊＊＊＊＊

程卫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时候，关黎已经走远了。

程卫望见他手上的那一打啤酒皱了皱眉，然后跟了上去，然而没走几步，就发现关黎不知拐进了哪条小巷。

面前是一条分岔的路，一条是通往关黎家的。

应该是回家了吧。

程卫从安丽菲那里听说了关黎的婚讯，婚礼就在明天，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赶了回来，的确是看见了关黎，却没敢打招呼。

刚刚路过的太匆匆，他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酒大概是明天婚礼要用的吧。

也许他真的快乐了。

程卫默默取下了两手上的戒指，然后小心地将他们放进了口袋。

本来该是他的新娘，现在却成了别人的新郎。

程卫真正发觉自己该离开了。

他想起刚刚那个瞬间，关黎掠过他肩膀时迷茫的眼神。

关黎，你要快乐。

程卫会永远祝福你。

你的快乐，是给我最大的恩赐。

即使我们面对面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即使你也许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即使今后你会拥着你的新娘对我欢笑。

我不在乎了。

程卫走到关黎家楼下仰视那个窗户。

窗户上贴着一个红红的囍字，楼下还有一群不断忙活着的陌生人。

关黎，再见。

第六十三章：程卫，晚安，明天见

好像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关黎看着面前泱泱的小河出神。

今天头脑格外的清醒，昨天即使喝了那么多酒，还是睡不下，醉不了。

他忽然之间不那么茫然了。

他清楚地知道程卫不是一个梦。

甚至他刚才还见过他。

他们面对面地走，目的地却不同。

原来这就是擦肩而过的感觉，想到现在的僵局，似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关黎看着手里的戒指，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这两枚戒指，一枚是他和程卫之间最美好的回忆，一枚是他们最撕心裂肺的分别。

明天，这只手又要戴上另一个人的戒指，那代表他和过去彻底告别，他和程卫彻底告别。

小的时候，所有小朋友或害怕他或排斥他，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的人缘惨淡到无以复加，唯一的几个狐朋狗友也不是什么正经孩子，是从小就不学好的那种，只有程卫。父母拿他和程卫比来比去，他又老是比不过人家，打架也打不过，学习也拼不过，唯一一次奥赛赢了程卫，他还把奖状的复印件挂得家里到处都是，还招来了程卫的嘲笑。

关黎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忘了是哪一天，程卫家出了事，他们搬走了。然后自己又遇上程卫，发现那个唯一愿意对抗自己的霸道，那个总是满脸笑，那个因自身和家庭的良好条件而意气风发的小孩子不见了，程卫换了一个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老是去缠着人家，即使人家不是那么愿意搭理他，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他的纠缠之下成了朋友，之后程卫和他讲过去的故事，那时候他知道了程卫的悲痛和绝望，那个时候，他也无比地希望程卫能够快乐一些。

然后程卫离开他去上大学，之后的日子关黎过得很无聊寂寞，后来他去找程卫，两个人在火车站碰面的时候，不能去艺术学校的所有委屈就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他对程卫说出了不会对其他任何人讲的委屈，因为程卫的安慰比任何人的都要有效。

程卫帮了他，让他知道了自己离梦想这东西并不远，并且开始继续追求它，这时候他开始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的生活中少了程卫。所以他去找程卫，不辞辛劳地走了四年的路，他终于找到了他。

他们在一起了。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也是压力最大的时光。

那段日子的相处让他知道那么多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曾经下过决定要去争取认同。然而自己最终没能做到坚持到底。

关黎心跳一滞，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他的精神又恍惚了起来。

关黎取出口袋里的药瓶，他觉得那个药瓶很轻，像是不存在一般。

他的意识很模糊，眼前只剩下那个瓶子。

耳边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吃了这些药，就可以睡个好觉。也许明天醒来，他还在上海，还在和程卫一起的那个屋子里。

醒来的世界，没有这恍惚的五年，他醒来后会看到程卫对他微笑。

他取出手机，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屏幕上的那个人。

程卫，你看我在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我不需要结婚，因为你明明是存在的。

你不是我的梦。

程卫，你等我一夜，等我醒来，我们会依旧快乐，没有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

程卫，我爱你。

程卫，晚安，明天见。

第六十四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程卫赶到医院的时候，见到的人已经被蒙上了白布。

关妈手里捏着一张纸，怀里抱着一本书，跪在病床前失声恸哭，关爸紧紧握着拐杖，身体微微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

程卫看到那个被白布蒙着的人，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关妈看到他，哭得更厉害了：“你这个祸害，都是你害死了我的黎黎！”

关爸瞪着他，积蓄的怒气一层层在脸上叠加，他挥起手里的拐杖，狠狠打在了程卫身上：“你这个王八蛋！害人精！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污了我儿子转生的路！”

关妈将手中的书抛给了程卫：“出去！黎黎不想见到你！”

程卫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揭开了那层白布。

白布下的人面容很僵硬，脸色发着青。

他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关妈狠狠将手中的纸丢过来：“你自己看清楚！”

程卫缓缓展开那封信，从头到尾看完，手便再也抓不住那张轻薄的纸。

“我们今天本来是要办喜事的！都是因为你这个害人精，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婚事变丧事……我的黎黎……”

程卫没有理会周围所有的声音，径自抓住了关黎僵硬冰冷的手，喃喃道：“你不是说你只是睡一觉吗？现在该醒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天有多亮……你……别这样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害怕死亡的……你别装了，快点起来，我们可以结婚的，我带你去荷兰，我们结婚……”

守在病房外的其他人脸上开始露出讶异的表情。

程卫伸手，摸了摸关黎的脸颊：“这不是在演电视剧，你别吓我，快点起来，等我们结婚了，我带你去环球旅行，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然后抚养他长大，把你和我的名字组合起来，就是他的名字……我明明要你快乐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看看你的父母，他们在哭啊！他们也爱你啊，也许你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好的，可是死亡绝对不是！”

“关黎，你给我醒醒！你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你醒醒，从前的一切都是场梦，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关黎，我求求你……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关黎……我求求你，醒醒吧……”

“关黎……求求你了……醒醒吧……别再吓我了……”

程卫脸上的无助越来越明显，他不敢相信关黎的身体真的僵硬了冰冷了，他害怕死亡，害怕面对死亡，关黎明明知道，又怎么会把他一个人丢弃在这个孤独的世界？

“关黎，你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么残忍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你，只有你啊……你要走，走多远都可以，一辈子不见我也可以……为什么……”

程卫的心空了。

程卫的思念空了。

程卫的世界也空了。

关黎死了。

程卫便也死了。

第六十五章：梦里有比程卫更加美好的一个世界

妈：

这本画册请你替我还给程卫，并告诉他，老巷青春的结局，还是不要去看的好，那个结局会让人很不痛快，虽然我知道他对这些已经完全没兴趣了。

昨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大概是心里装着事，怎么也睡不着，到了现在也睡不着，我想我大概是失眠了吧。我想起爸前些时间有失眠的症状，家里是有安眠药的，希望它可以帮助我睡个好觉，醒来之后，我会去结婚。

之后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会是属于我的，明天的美好，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想象得到。

结婚是人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事情，我得去补充一下精力，以免给新娘看到我邋遢的黑眼圈，那多煞风景。不过她怎么想，为什么我不那么在意呢。

今天看日历，突然发现我已经三十好几了。时光过得真是快，最后一次有睡眠，那夜做的梦是很多年前我拿小铲子给程卫磕得满头血的那一幕，近得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可是一睁眼睛，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家里摆着礼服，它告诉我我要结婚了，我会有一个外人看起来很幸福的家。

还有一枚在等待我戴上它的结婚戒指，这戒指很漂亮，但我觉得它很陌生，大概是还没有熟悉的原因吧。

你们都不知道，我还有两枚戒指，只是其中一枚代表的不是像结婚这样的幸福事。

今天我要带着它们去和我的幻想做一个告别，顺便睡一个好觉。

妈，你说有没有可能，一觉醒来，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下楼，楼下没有那个总和我作对的程卫，我问周围的人，也许他们会告诉我：程卫是谁？根本没有这个人。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觉得程卫根本就只是一个梦而已，太美好的梦经不起摧残，在那个梦里沉浸得久了，就害怕梦境外的世界。

其实外面那个世界也没有那么恐怖吧，只是没有程卫而已。

这三十几年实在是太快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光阴。

现在想想时间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还以为它有什么了不得的能量，能让我现在想起我的美梦，能以一个微笑，回报以释怀二字。

终究是不可以啊。

妈，祝我做一个好梦。

梦里有比程卫更加美好的一个世界。

相信我，等我醒来了，就给你和爸两个人一个拥抱，我知道最爱我的是你们。

不，妈，我怎么忽然觉得，那并不是一个美梦呢。

怎么整个世界忽然间变得这么狰狞呢？

我看到的那些面孔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怎么这世界忽然和我记着的不一样了？

还好还好，我还有我美好的童年，我还有那本画册。

不，我知道老巷青春是个悲剧。

他们在一起，可是结局注定不美好。

肖扬会死，轶静也许只能成为一个守着孤坟的老太太。

明明是那么恶俗的故事，为什么没有一个恶俗的结尾？大团圆结局就好了嘛，他们明明可以在一起的。

妈，我突然觉得有些冷。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三十八度的高温。

这些日子我也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神经质，想的东西总是很奇怪。

不过没关系，这是个梦而已。

终止一个梦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做另一个梦，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

对，我前面说过，爸有安眠药这样东西。

妈，你们等我。

等我从下一个梦里醒来。

我会拥抱你们。

我最爱的人们。

晚安。

关黎

尾声：关黎，晚安，天黑了

程卫带着关黎的骨灰盒离开了那个小城。

关父关母已经再无心去理会其他，拿到这个骨灰盒的过程并不艰辛。

他清楚地知道怀里的骨灰盒不是他的爱人。

可他没办法释怀。

后来很长时间他都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向关黎坦白，或者如果没有接受分手，而是和关黎一起坚持下去，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他把那个骨灰盒安置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却不敢多看一眼。

因为哪怕是一眼，他都会感觉到那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从前分手，他挺过来了。

因为关黎还是活着的。

只要想到他有可能是快乐的，程卫也就觉得快乐了。

可是现在，他全部快乐的权利都已经被剥夺了。

连假笑，都笑不出。

无论他相不相信，这个世界都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切好像都已经没意义了。

程卫坐在五年前被他买下来的那间小出租屋里，一罐接着一罐地喝酒，胡茬满脸都是，头发也白了不少。

他对着空气举起啤酒罐：“关黎，干杯。”

曾经是我陪着失去恋人的你喝酒，今天也该陪我喝一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