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止不住有些抖。
他想站起来,挣了挣,却还是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动也不动。
葛恨和宋燕云强自压下的内伤在知晓梁开竟已死亡时终于克制不住,俱是沉默着咬紧牙关,默默调息。
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邹三水的确如情报中所说,是个仁慈的,甚至有些拖泥带水的人。
因此那一招背后袭至的“无影化骨拳”意不在杀。他们才有命活下来。
而真正会杀人想杀人的,是那似乎叫做楼长风的年青人借着三片叶子发出的三道指劲。
一道取了梁开性命,两道袭向葛恨和宋燕云,落空后脱离叶片,然后在“无影化骨拳”前掉头回击命中了二人的指
劲!
牵制了葛恨和宋燕云而让他俩被“无影化骨拳”恰好袭中的指劲!
为何地上的梁开因指劲而亡,而他俩却还活着?
——是楼长风力道掌控失误?
——是楼长风后力不济?
——或者是楼长风看准了邹三水会使用“无影化骨拳”而故意放轻力道,却不料两人多年功力深厚,而邹三水并没
有下杀招,这才留了他俩的命?
所以那一身白衣面目静雅不可捉摸的楼长风才会同时挑战他们二人,又站在当下不言不动,便是在等待二人一道攻
向他而几乎挨成一条线时抓住时机回调指劲,让随后而至的“无影化骨拳”同时击中二人!
俱想到了此处,葛恨和宋燕云的脸都苍白了起来。
他们互视一眼,都一阵心惊,随后一阵心凉。
他们在想,那个楼长风究竟是什么人?
看似稳健严谨而略显得呆板,却比另一个古灵精怪的漂亮年青人更看得开、看得全、放得下、放得狠、算得精、算
得绝!
他,究竟是谁?!
邹三水和“白山黑水”相当意外。
他们的武功绝对在中原武林一流行列,而这个叫做痴愚的和尚竟然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们放开施展的轻功,且没有
一丝为难之色。
痴愚和尚对轻功并不是很在行。要是玩起你追我跑的游戏来他定不是金钱钱的对手。他胜在内力极深。
“白山黑水”都看了邹三水一眼,而邹三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走了。”赵丹容在那四人落到他面前时道。
“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楼长风道。
邹三水道:“好。”
赵丹容奇了:“好什么?”
邹三水道:“就是我们可以走了。”
楼长风轻笑道:“你们是可以走了。”
邹三水道:“不是我们,还有你们。”
赵丹容和楼长风对视一眼,回头看着邹三水,眼里都有些点亮的光芒。
干柴一般的老者“白山”道:“楼主看中了你们的才华,跟着楼主,加入‘天雨顾惜楼’是你们的荣幸。”
赵丹容却笑道:“那也要我们看得上你们楼主。”
脾性耿直的黑肤少年“黑水”横眉道:“你们是不识抬举了?”
“不敢。”楼长风的微笑一直很优雅,“只是我们现在认识的只是路人邹三水。萍水相逢,君子之交。”
“所以即使我们愿意相助,帮的也只是偶然相识的一个叫做邹三水的老头,而不是什么楼的楼主邹三水。”赵丹容
接上。
“好!”邹三水忽然又叫了一声好。他眸中的精芒也更盛了数分。
他见过很多年青人,或者扭扭捏捏,或者惺惺作态,或者急功近利。他由衷觉得,不论这两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是
什么,至少此刻他们的话语和他们的神态十分真实自然,不过分谦卑亦不过分激进,并且各有深意。楼长风的话是
在试探他,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如果两人不加入“天雨顾惜楼”,他是否有度量日后好相见。而出了名随性胡闹的
赵丹容也是在用那突兀的“老头”二字试探他,看看他有没有度量去接受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人。
邹三水当然说了那句“好!”。
因为他有那个胸襟去日后相见,有那个度量去不拘一格,有那个权势去将各有千秋的年青人收归羽下。
他甚至有那个胆魄去任凭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往他的天灵盖上狠狠一击。
他的眼力足够他在与赵丹容的目光对上时,分辨出赵丹容那一击的真意。
赵丹容看出了邹三水已受内伤。不轻的内伤。
所以赵丹容一掌拍向邹三水的天灵百汇,打通邹三水淤堵的经脉,同时将真气经由百汇传入邹三水体内,助邹三水
使出那一招天下闻名的“无影化骨拳”。
这固然对赵丹容的功力深浅是个考验,却更是对邹三水胆魄的莫大考验。
而世上能做到此的人并不多。
邹三水有理由为自己骄傲。而他的骄傲亦是亲切的,慈和的。
“好!”赵丹容和楼长风也这样说了一句。
邹三水、赵丹容和楼长风相视一笑,俱是意气飞扬。
此时跑了很远又跑回来的金钱钱远远喊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啊?”
第一个字还在老远拖着,最后一个字已经在众人的耳边响起来。
而等他们听见那最后一个字,金钱钱已抱着小姑娘站在了众人正中央。
“在说我们可以走了。”赵丹容道。
“去哪?”金钱钱惑道。
邹三水看了眼“黑水”,“黑水”微一沉吟,思考着措辞请江湖名人金钱钱往“天雨顾惜楼”一坐,却听见赵丹容
先开了口。
“跟着我走就是了。”赵丹容如此嚣张道。
然后金钱钱道:“噢。”
这样就结束了。
一句解释都不用。
邹三水和“白山黑水”都有些怔忪,然后为赵丹容和金钱钱的友情会心一笑。
而楼长风一直贯注在赵丹容身上的探究眼神愈加深邃沉静了些,嘴角的笑容,一直未变。
“请……”邹三水风度地一摆手,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一道轻轻的女声兀然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
第十四章
所有人都惊诧回头看向金钱钱怀中的小姑娘。
而小姑娘死死盯着的却是楼长风一人。
——站在这里可以被她叫做“哥哥”的不下四个,为什么偏偏用这么急切带着些可怜地看着楼长风,叫了那句“哥
哥”?
众人不解,又全看向楼长风。
但显然楼长风也不解。他知道小姑娘方才在细细打量着众人,最后看向他时的眼光忽然迫切了起来,但这并不代表
他知道原因。
于是众人看回小姑娘。
这回好了,小姑娘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下也心虚了,低下头去。
“他是你哥哥?”赵丹容新奇地问道。他想,难不成这俩兄妹多年失散,于是楼长风也认她不出?
“……不知道。”小姑娘竟然低低这么一句,还偷看了楼长风一眼,又立刻低头。
“那你怎么叫他哥哥啊?”金钱钱问道。
小姑娘道:“……觉得像。”
赵丹容道:“你哥哥长什么样?”
小姑娘的头更低了,轻轻一句:“我也不知道……没见过……”
她竟然说没见过。没见过还说觉得像。觉得像还竟然直接叫出了口。
这回众人都不知道该对这纯真无邪的女孩子说什么好了。
赵丹容苦恼地挠了挠头,看向楼长风。楼长风挑了挑眉,什么表示都没有。
众人简单商讨了一下,觉得既然已经救下了这小姑娘,那就先让她跟着,具体的日后再调查安排。
小姑娘还在金钱钱怀里,听着众人商议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地老是在楼长风身上转悠。
楼长风没说什么,赵丹容却不乐意了。
赵丹容也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不乐意。那感觉就像他八百年才积攒下的唯一一坛金子被个来路不明的人光明正大觊
觎,他能乐意么。
个人的心思随个人想去,金钱钱遣散了那些跟着他来的茶肆伙计们,和一众人马跟着邹三水走在宜城的大街上。
来到一个很不起眼的米店。
再是战乱的年代,米总是要吃的。
这米店看起来一直是小本生意,店面小,人也少,堆放在地上米袋里卖的粮食也没多少。
脸上沾了些白米灰的店家笑着迎上来,道:“买米啊?”
“黑水”站在最前道:“买米活命。”
店家的笑容退了些,道:“活命走大路。”
“黑水”道:“大路不通,上楼。”
店家道:“上哪楼?”
“黑水”道:“漏雨的。”
店家的脸色已经很是肃穆,对众人拱手道:“第几层?”
“黑水”道:“顶层。”
店家着实一惊,巡视了一遍众人,对着站在“白山黑水”中间器宇不凡的邹三水深深一礼,道:“随我来。”
店家引领着众人走进内堂,左手一推桌子的一角,右手将安置在墙上的蜡烛往下一扭,只听得低沉的机关响动,显
然是地下有什么密室开启了,表面上却一如往常。
然后店家退开几步走到地下室的入口,将隔板拆下,示意众人下去。
众人也不多话,顺着台阶往下走。
店家并没有送下来,等众人都进去了就转身继续做生意。
众人穿过地上那些堆放的陈粮及各种杂物,顺着墙上微弱的烛火找到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当楼长风看见那密室时,愣了一愣,笑了。
当赵丹容看见那密室时,奇了一奇,笑了。
当金钱钱看见那密室时,叹了一叹,笑了。
因为这里与其说是密室,还不如说是另一个存放粮食的仓库。
只不过大一些,干净一些,摆了极普通的一张桌子数把椅子,连个软些的坐垫都没有。常年有人打理清洁,通风也
比方才的粮仓好了许多。
即使被人发现,也最多只是个平常人家用来躲避战乱的暗室而已。
邹三水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他一撩下摆,完全不介意地坐在当首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
赵丹容楼长风和金钱钱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一些“天雨顾惜楼”的做派。连楼主都如此低调,怪不得能与朝廷抗争多
年而相安无事。
邹三水坐定,“白山黑水”自然站在他的两侧。
赵丹容、楼长风、金钱钱也各自找了身边的位置坐下,看向邹三水。
邹三水的年纪真的不小了。他对着座下三个儿子辈甚至孙子辈的年青人,笑得很是畅快而亲切,就像是真的看到了
三个儿孙。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去襄阳。”
底下三人互视一眼,俱有些心潮澎湃。
——襄阳,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前朝多少英雄豪杰强兵猛将无辜百姓就死在了这个地方。
也是现今西燕南下,正与楚国相争不下。
作为楚国男儿,有哪个会希望看见国破家亡,会吝啬为保家护国出一份力?
邹三水继续道:“楚王昏庸,国将破矣。”
赵丹容、楼长风和金钱钱都沉默了。
楚国和西燕本是友邦,百年前两国皇帝为抵抗金人南下而歃血为盟,广招天下英豪,甚至请动了容貌与武功都曾为
天下一绝的天山“拈花香筑”第六十七代掌门宫之雪,终于成功将金人赶回了北方草原。
相传宫之雪回天山前各送了两国王室一件秘宝,祝佑两国繁荣昌盛,永为友邦。
从此两国联姻通商互为唇齿,苦于战乱的百姓终于有了个宁定的生活,数百年难见的繁荣之景。
二十五年前艳名远播的西燕公主燕书柳远嫁楚国,成了楚王楚天玉的正妻,楚国的皇后。
可惜八年前西燕一场暗杀,燕书柳香消玉殒,而燕书柳与楚天玉的长子,亦是楚国大皇子的楚一靖亦被逼杀在绝耳
崖,不见尸骨。
那一场剧变关乎皇家体面,具体情形讳莫如深,江湖传言亦是五花八门。主要内容倒是相似的,不外乎是西燕王,
燕书柳的大哥燕问日野心太大。
十五年前,自父兄手中血腥夺位的燕问日趁着楚天玉登基日浅根基不稳,第一次撕破和议挥兵南下,曾为楚天玉少
年挚友的西燕战神十一王爷燕平晴率亲兵突进至金陵城外三十里,被楚军围杀在狮子岭上兜率寺,燕问日铩羽而归
。
而八年前,不死心的燕问日亲自来到楚国国都金陵密会燕书柳,想要通过燕书柳来对付楚国,燕书柳护夫心切断然
拒绝。不料闻讯赶来的楚王楚天玉撞见两人密会场面,双方人马立时激烈冲突,燕书柳身亡。
而因未足月即分娩而而常遭外人诟病的大皇子楚一靖成了这场冲突的下一个牺牲品。燕书柳身死,燕问日在护卫们
拼死守护下逃离,怒发冲冠的楚天玉立即召见了当时的枢密院枢密使,也就是现今的中书门下平章事叶青,调发八
万禁军包围了当时的太子楚一靖所在的绝耳崖。
楚一靖当然不是在绝耳崖游玩。他是跟着驻扎在绝耳崖的都指挥使王凌容学习如何调兵布将的。王凌容仅有两万四
千兵马,在八万禁军的包围下迅速溃散。不仅是因为兵力悬殊,更因为楚王的圣旨在头上压着。当夜,指挥使王凌
容力保太子不幸身死,而楚一靖带着几个贴身侍卫逃亡到了绝耳崖边,终是绝望跳下。
其实当时的内情谁都说不清楚。包括为什么燕书柳会死,为什么楚天玉会绝情到当夜下令追捕太子楚一靖,而楚一
靖为什么不跟着禁军回去,再不济也总是有一线生机,好过跳下绝耳崖自寻死路。
而现今的百姓提起楚一靖来也是无不叹息。
楚一靖真的是个非常出色的太子。个人资质极高,勤学,善交游,尊敬长辈礼贤下士,待人接物从不端太子架子,
十一岁时的一首七言诗《送哲扬》,不知叫多少才子名仕自惭形秽。连当年退隐山林的大儒金子高也慕名入宫,只
为一见这大名鼎鼎的太子,结果金子高就此留在东宫,成了太子傅。
楚一靖还曾训练了一批与他相似年龄武骨奇佳的少年,均以“天”字命名,意为他们都为保护他的父王楚天玉而生
。
而随着楚一靖的死,金子高自刎东宫,那群少年各自离散不知所踪,为楚一靖鸣冤的大臣们在殿前整整跪了七排半
,其中三十人在数天连续的烈日曝晒下昏了过去,剩下的四十七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仍然见不到楚天玉圣驾。传
言当年的鲜血还留在万安殿前的台阶上,怎么都擦洗不干净。
半个月后,皇榜贴出,意指楚一靖与西燕内外勾结意图不轨,念其身死,对太子府其余人不予深究,仅剥除爵位官
职,发配原籍。
榜文含糊其辞,民众对于贤名在外的太子楚一靖与西燕勾结之事大为不解。楚一靖稳坐太子之位,何必犯这种滔天
大罪?而若真是谋逆大罪,太子府其余人又怎能安然脱身?
于是纷纷扬扬的各式传言不胫而走。
而不论百姓把燕问日和燕书柳之间传得如何暧昧,把领兵出发的枢密使叶青传得如何愚忠,把当时下令追捕太子的
楚天玉传得如何怒火熏心不辨真相,事实是,那之后的楚天玉,忽然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