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了。
而此时的赵丹容抬手,迎着星光看向那紧握在手的香包。
楼长风也一同看去。
香包沾了些尘土,在夜色下也看不大出来。
赵丹容看着那香包,本就有些莹润朦胧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失血过多加之高热晕眩,如同梦境。
他不可能丢掉这个脏脏丑丑的香包。
这是他的记忆,他的过去,是之所以成为了赵丹容的那个赵丹容。
只是连赵丹容自己都迷惑,即使方才手里抓着的是他最好的朋友苏不弃,他也会同样的心慌心乱手足无措,却不会
像方才那般心疼到抖。
他抓着楼长风,就像是抓住了一个未圆的梦。
似乎只要这么死都不放手地抓着这个叫做楼长风的人,就能将缺失的那一部分心脏补回。
赵丹容的脑子有些混乱,他想不明白。
他索性不想。
他看着手里的香包,忽然笑得很开心,道:“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笑是无声的,但的确是很开心,眼神鱼一般璀璨而快乐。
楼长风道:“什么?”
赵丹容道:“这个,不是什么青梅竹马送的。而是我做的。”
楼长风道:“你?小时候做的?”
赵丹容把香包翻了过来,摩挲着香包的底部。
那里竟是绣有两个小字的。
只是歪歪扭扭,实在难看得可以。
楼长风跟着看去。
夜色太过晦暗,而赵丹容的手指恰好挡住了视线,让楼长风只能看清第一个“天”字。
楼长风便忽然想起来,初遇时那场叫人脸红尴尬的胡闹里,赵丹容就借着酒劲不断喊着“天”、“天”的,却只有
这么一个字,再叫不出其他。
楼长风忽然心情复杂,想,赵丹容心里那人不会就叫做天天吧,听着像是个女孩子的名。
赵丹容道:“这名字也是我绣的。”
楼长风笑道:“看出来了。这么难看。”
赵丹容忙道:“但不是我写的,是我描的。家里穷,没有钱送我和弟妹去念书,又遇上蝗灾,父母才把我卖给富贵
人家讨个生活。那时候我还不太会写字,是他手把手教我写字念书的。”
说着,赵丹容傻傻地笑起来:“有天我故意说要他教我写字,诳他把他的名字写下来给我瞧,回头我就把那纸偷偷
带了回来,垫在布上绣了那名字。可惜绣得太难看了,呵呵。”
赵丹容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名字,歪歪斜斜的绣线下面至今仍留着那张残纸片,他轻道:“这么多年了,那笔墨,怕
早已经散了吧……”
楼长风道:“你做的,却为何还在你身上?”
赵丹容苦笑道:“因为来不及送给他,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就留给自己,就当是他送我的,也挺好。”
楼长风就不说话了。
他看着此时正发起呆来而更显得宁静柔和的赵丹容,心里忽然有四分怜悯,三分愠怒,两分躁动,还有一分不知所
以的茫然。
他明白。
世上最寂寞的事,不过是明知道是假的,也心甘情愿当做真的来珍惜。
过了好一会儿,楼长风才开口道:“记忆只有两种用途,一是拿来吸取经验的,二是拿来留作纪念的。当一段记忆
既不能吸取经验又不能留作纪念,淡忘即可。”
赵丹容回头看着楼长风,等他说完,低头认真地好好想了想。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皱着眉头笑,道:“……只是有些记忆,其实什么用都没有,但如果丢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楼长风静静听着,没有回答。
赵丹容也没有继续说话。
他呆呆地看着那香包好久,终于叹息一般长长呼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抹去香包上沾着的尘土,再小心翼翼地塞回衣
襟。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一时空了的右手掌,又把手掌迎着熹微的星光伸向头顶,呆呆地又看了好久。
他的目光有些无奈而忧愁。
好似随口一吟,便可成就一篇传世诗章。
可他是不会作诗的赵丹容。
最多是有些诗人般的情怀,却没有诗人般的文才。
他看向自己在悄无声息的夜色中更显得削瘦修长的手指,和削瘦修长的手指间泄漏而下而更显得悄无声息的夜色。
他想起那些诗人们总爱说,时光是从指缝间溜走的。
静静地,悄悄地,无法逆转地。
就像这无奈而清冷的夜。
忽然,另一片温热的掌心,贴上赵丹容探向半空的手背。
赵丹容惊讶地看向楼长风。
楼长风没有看他,抬头看向两人交叠的手掌。
赵丹容的掌心很热,手背却凉得麻木,还是能感到楼长风掌心是比常人更冷一些的温热,却比常人更柔软而坚韧。
楼长风五指微张,从赵丹容的指缝间穿插而入,与赵丹容的五指轻轻交叠。
指间的空隙,就这么被填满了。
好似从那空隙里悠悠流淌的岁月,也跟着这么被堵住了一般。
赵丹容看着那高低错落却紧紧贴靠的十只手指。
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寒冷,竟让他忽然热了眼眶,哽了喉头。
他又看向楼长风。
此时楼长风也回过头来,对他一笑。
什么都没说。
一种了然的默契,包容的慰藉。
赵丹容也无声地笑了,收回手掌。
慢慢放松地用肩抵着楼长风的肩,把脑袋靠在背后的山石上。
两人都背靠着山石。
赵丹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脸一身的泥污草屑,仰着脑袋看天上其实一颗都没有的星星。
楼长风的形容也不免狼狈,仍然不减风雅气度地半靠半坐,眺望山崖那头已渐渐有了人烟的村落。
赵丹容头脑混沌,思绪却清晰。
他想,要过多少年,才能忘记这一刻。
十指相扣,时光截留。
天,快亮了。
楼长风回头想说什么,却只见赵丹容闭上了眼睛。
楼长风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赵丹容的脸色红得异样。呼吸也不对劲。
他在发烧,越烧越厉害。
楼长风探手一摸赵丹容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真气互感,楼长风还突然发现,赵丹容经络环行的速度至少是常人的十几倍,一般习武之人的五六倍。
——赵丹容天赋异禀,武骨奇佳!
楼长风忽有些模糊忆起,许久以前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武骨奇佳,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少年,总喜欢黏在自己的身边。
但现在并不是关心赵丹容武骨的时候。这种环境,这种气温,还烧得这么厉害,楼长风不能让赵丹容睡着。
他用手肘戳了戳赵丹容,道:“赵丹容,不能睡。”
赵丹容睁了睁眼,道:“哦。”
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声响。
楼长风再戳戳赵丹容,道:“别睡。”
赵丹容再睁了睁眼,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楼长风叹口气,用双臂摇摇赵丹容的肩膀,把他唤醒。
赵丹容也知道自己应该发烧了,自己不能睡。不但是因为这气温,更因为他服了苏不弃给的未名药,时辰就要到了
,如果他依然找不到苏不弃或者离离,他就必须再服一颗。
所以他对楼长风道:“这样吧,我们互相喊对方的名字,这样就都不会睡着了。”
楼长风答应了。
于是彻骨寒冷的夜风里,两人一问一答。
“赵丹容。”
“楼长风。”
“赵丹容。”
“……楼呆子。”
“……赵大傻。”
“楼白痴。”
“赵笨蛋。”
“楼猪头。”
“赵猪尾。”
……
“赵丹容?”
“……嗯,我没睡。楼长风。”
“赵丹容。”
赵丹容的语调已经低沉黏糊得听不清:“……长风。”
楼长风愣一愣,复又一笑,道:“丹容。”
赵丹容索性也继续道:“长风。”
“丹容。”
“长风。”
“丹容。”
“……风。”
“……容。”
“风。”
“容。”
山间的夜风,刺骨的寒。
肩膀靠着肩膀,一声一声的唤,成了这寒冷黑夜里唯一可以慰藉取暖的火苗。
每说一个字,就在冰冷空气里呼出一团棉花糖似的暖气,悠悠散开。
薄弱,立散,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温暖与微甜。
晨光即将破空而出的时候,赵丹容还是睡着了。
一只硕大如人的狗忽然自旁边树丛里跳跃而出,直奔赵丹容楼长风!
黑毛,黑眼,竖耳,颈后的毛还略带了些酒红色,全身泛着光滑如脂的光泽。
竟是赤墨!
而另一个人也随着那狗,自同一片树丛里缓步行出。
冷艳而慵懒的容颜,让人只觉是被从碧色的云里洒下的那片红霞迷惑了眼。
通身月白,衣料用的是最好的浮云缎,却全不见庸俗富贵,只在腰间和左袖上臂处精绣了些古朴雅致的花纹。
楼长风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流畅,全不似方才滞碍。
他的面色平静而柔和,淡淡地看了来人一眼,道:“你来了,连碧。”
第五十章
然后楼长风再不管来人如何,蹲在已皱着眉头不安睡去的赵丹容跟前。
赤墨早就奔到了楼长风的身边,欢喜地直摇尾巴蹭着楼长风的腿,就差直接扒到楼长风的肩上去。
楼长风摸摸赤墨的脑袋,道:“乖,坐下。”
赤墨就真的摆摆尾巴坐在了楼长风身边。
低顺着脑袋闪亮着眼睛往地上猛拍着尾巴用舌头舔舔楼长风的指尖,活像个终于见到了相公的小媳妇。
而楼长风看了一眼站在了身后的朱连碧,什么都没说。
红玉公子朱连碧已经自动自觉地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小药瓶和一团折叠整齐的纱布,大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
楼长风接过来,一边处理赵丹容左腿伤口,一边笑道:“你知道什么?”
朱连碧道:“知道你的狗想死你了,我的殿下。”
楼长风就笑了,拍拍赤墨的头,“嗯”了一声。
朱连碧又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楼长风道:“你不知道什么。”
朱连碧道:“我不知道赵丹容明明察觉到赤墨和我来到身旁,却为何完全不想着逃跑?”
楼长风道:“因为他知道是赤墨。再怎么逃也逃不过赤墨的追踪。他也受伤了,何况还有我这毒发的朋友在。”
朱连碧丝毫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嗯,看来苏不弃说得对。赵丹容为了不拖累你,肯定不会贸然行动。”
楼长风道:“是。”
朱连碧道:“我还是不知道。”
楼长风道:“什么?”
朱连碧道:“我不知道你。你明明将赵丹容引进了楚一秋和燕千霜的包围圈,又引着他踏进了葛寻天替燕千霜设下
的八天八地阵,最后还上了山。就算之前是为了利用他安全突围,那上山之后呢?你可以丢下他一个人,或者在那
山崖上装作失足掉下甩开他,或者干脆将他拉落山崖自生自灭,不是吗?”
一直埋头替赵丹容处理伤口的楼长风这时笑了,停了动作回头看向朱连碧,道:“连碧,你很想他死吗?”
朱连碧摊手由衷道:“不想。赵丹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喜欢。他的朋友们也都很有趣,我也喜欢。”
楼长风转回头去,道:“那就行了。”
朱连碧忽道:“……明知我和赤墨都在旁边,我都给你打了不知几个暗号叫你跟我走了,为何你就是不愿行动,非
要等到现在我们自己出现?”
楼长风的动作顿了顿。
朱连碧美丽的容颜变得忧愁,他继续开口:“风,你到底在试图挽回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楼长风缓缓伸手,摸了摸赤墨的头。
赤墨听话地坐在地上,此时摇了摇尾巴吐了吐鼻息。
楼长风对着赤墨道:“去吧。”
赤墨有些哀怨地站了起来,随之一道的还有朱连碧的叹息声。
朱连碧拍拍被露水染湿的衣摆,摇头道:“算了,不管你了。”
然后他一长两短地击掌。
一人一狗,消失在最后一道夜色里。
离去的,还有潜藏在周围的三十三名楚国皇族暗卫。
此处,只剩了两个人。
楼长风依旧半蹲半坐在睡去的赵丹容身前。
楼长风背后遥远遥远又遥远的地方,就是不断变幻的霞光,和那霞光背后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
楼长风缓缓伸出手掌,想要摸一摸赵丹容的脑袋,或者理一理赵丹容因打斗而毛毛躁躁的头发。
他的手掌停在赵丹容脑袋上方,就要碰到赵丹容的发梢。
好一会儿。
终于放了上去。
指尖和掌心,顺着发丝滑到了赵丹容耳边。
楼长风突然发现,赵丹容自我嚣张不拘小节,头发却是意外的柔顺。
甚至比赤墨的毛还柔顺些。
就像是从赵丹容温暖柔软的心田里长出的藤。
楼长风一时兴起地抽了一缕自己的头发靠上去比对,发现还是他自己的黑一些。
他忽然呆了呆,又笑了。
若是之前的他,定不会关注这些小细节,更不会做这种比谁头发黑的幼稚事。
他想,一定是因为和赵丹容这些人待在一起太久了。
听见楼长风的笑声,本就皱着眉头睡着的赵丹容更揪紧了眉毛,又缓缓松开两分,又皱回去三分。
楼长风伸了手指按在赵丹容汗湿的眉心,为他抚开皱着的眉。
“为什么无法丢下你悄悄离去,为什么不愿当着你的面随连碧离开……因为你会死的。”楼长风的声音也在同时低
沉响起,“只有我这个毒发的朋友还在你身边,还需要你的保护,你才能在强敌环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坚强地活
下去。”
楼长风的指尖轻轻抚过赵丹容因发烧而滚烫红润的脸颊。
他看着赵丹容的眼神是温润温柔温情的。却不温暖。
就那么淡然而从容地半蹲着。
说起来也不甚孤傲绝拔的姿势,奈何那手那腰那脊梁骨即使是放松着也是这般坚实坚定坚毅得仿似一根折而不断的
钢枪。
澄净的面容,夜色掩盖下有些模糊有些微妙却相当好看的笑意。
他用一种混合了怜惜与叹息的语调缓缓道:“你有个曾经那么喜欢过的人,即使早已离开。可是这样好吗,真的好
吗?宁愿守着一段虚无缥缈的回忆,宁愿为了一个美好的假象寂寞地走下去?如此不切实际的感情,我不明白……
”
说到这里,楼长风忽然想起什么,无声而笑,眸色却沉得像是比深处更深处的海,终年不见日光:“你定是想与那
人在一起吧,永生永世不分离之类……就像是把喜欢的那个人一根筋骨一块发肤地嚼在嘴里吞吃入腹,直到他只剩
一具残破的尸骸,还会一边想着‘原来他的味道是这样的啊’……这样,骨血融在一起,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地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