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中的毒怎么样了?有发作吗?有哪里疼吗?要休息吗?”
那些询问,在上了山后并未止息,只是每次赵丹容说话的时候,都比上一次更沉重与疲惫几分。
走到一处石壁时,楼长风停了下来,将赵丹容靠在石壁上,道:“休息一会儿吧。”
赵丹容点点头。
楼长风蹲下身子想要检查赵丹容的腿伤,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丝帕……”
赵丹容睁开有些模糊的眼睛,顺着楼长风的视线看向自己裹在受伤小腿上的洁白丝帕,笑道:“嘿嘿有意思吧?这
是芷云姑娘送我的冰蚕锁香帕,虽然没办法全然止住伤口流血,却能很好地裹住血腥味不至扩散,摆脱追兵时很好
用呢!”
说着,赵丹容想起什么,又伸手在衣襟里左掏右掏。
楼长风道:“芷云?是河南道尹家的二小姐?还是江东……”
他还没说完,赵丹容就对他招了招手。
楼长风便挨近过去。
赵丹容就把刚从怀里掏出来的,挂了个小扁圆瓶子的红绳挂在了楼长风脖子上,道:“这是我朋友宏景上人送给我
的,可以护住心脉,也不知对你身上的毒有没有用。”
说完,赵丹容又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在手掌里一倒,竟有芳香液体自那圆圆的东西里流出来。赵
丹容把那圆滚滚的东西放在一边,用双手将掌中的液体搓热,在楼长风由头至肩的二十几处穴道上揉按,道:“这
是我一位已经去了西域游历的朋友,名叫三天三的赖皮鬼送我的,小伤时活血化瘀,大病时固本护元,我很喜欢的
。”
楼长风还没来得及说话,赵丹容把那圆圆的瓶子往楼长风怀里一塞,又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往楼长风手腕上套上了
一个刚摸出来的手链似的玩意,道:“这个是我另一位朋友……”
楼长风怔怔听着,任赵丹容在他身上挂满各类物什,涂抹各类神药。
赵丹容犹自喋喋不休,把从他天南海北各位朋友那儿得到的各样宝贝都解说一遍,最后在楼长风含笑的双目注视下
终于住了口。
而楼长风看着自己脖子上手腕上腰上脚踝上被赵丹容层层叠叠系着的不下七八种链子、挂绳、香囊、玉佩、药包,
还有形形色色说不上名字的东西,只得摇头惊叹,实在不明白赵丹容究竟有多少朋友,他对朋友又有多么好,值得
那些朋友都塞这么多珍贵稀有的好东西给他。
更惊叹赵丹容的衣襟袖子究竟有多大,竟能塞进那么多东西!
楼长风身上的怀里的不算,放在地上的花花绿绿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的零碎物什就已叫人眼花缭乱。
活像两个呆了脑子在这荒山野岭里摆摊贩卖的杂货郎。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同时大笑。
楼长风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好,帮着赵丹容塞回原处,然后站起身来,道:“我去找些干树枝生火。”
赵丹容点头,靠着背后石壁闭上眼睛。
楼长风看向赵丹容。
赵丹容正随意地坐着,没有受伤的右腿正蜷起来,双手抱着脚踝,连脑袋也搁在了膝盖上。
眉头有些皱着,额上渗了一层薄薄的汗。
似乎已经倦得睡着,却连梦境亦是不安,浓长的睫毛不断微颤。
嘴角却是紧紧抿着,连梦呓都不允许泄出丝毫。
如此疲惫,固执而坚持地忍耐。
即使他有那么多朋友,对朋友们那么好,又那么得被朋友们喜欢,但楼长风突然觉得,赵丹容,一直是一个人。
习惯了一个人。
一个人寂寞,一个人忍耐,一个人坚强。
这样的赵丹容,究竟是明亮背后掩藏的另一半赵丹容,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赵丹容?
楼长风骤然明白了,方才那些来不及捕捉,却叫他暗自心颤的复杂念头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这样的赵丹容,就像是看着许久以前的那个自己。
他此时看向赵丹容的眼神,便也温柔而怜悯得如同一声叹息。
楼长风缓缓伸出手掌,想要摸一摸赵丹容的脑袋,或者理一理赵丹容因打斗而毛毛躁躁的头发。
他的手掌停在赵丹容脑袋上方,就要碰到赵丹容的发梢。
好一会儿。
却还是收了回去。
树影婆娑。
楼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第四十八章
赵丹容其实只是小睡了一会儿。但他是真的睡着了。
所以等他醒过来,已经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
他觉得周身很冷,这才突然发现,没有生火。
他也才突然想起来,楼长风似乎说过他要去找些可以生火的树枝来。
赵丹容猛然警醒地四处张望——楼长风呢?!
他不见了!
遇到野兽了?被追兵追上了?诱开敌人去了?
赵丹容突然冷汗涔涔——难道楼长风在寻找干柴的时候毒发了?
赵丹容再顾不上其他,一瘸一拐地跟着地上的步行痕迹追去。
他听得见树声,听得见虫声,也听得见晨起的鸟儿在最后的黑夜里骚动低鸣。
但他听不见楼长风的声音。
荒山野岭,茅草都长得及人半身高,赵丹容根本无法判别楼长风是否真的曾经从此走过。
他顾不上会不会被追兵发现,干脆放开嗓子连声呼唤:“楼长风!你在哪里?!”
一声声的“楼长风”随着他的脚步在山野回荡。
赵丹容觉得脑袋昏沉脚步虚浮,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严重。
他知道这是药性发作了。
但他不能停。一声比一声喊得焦急迫切。
像极一只找不到窝的大狼。
无助而倔强得叫人心颤。
赵丹容听得见有微弱的水声越来越大,却不知从何处来。
甚至不知道这水声是真的有,还只是此时他头脑昏沉而引发的幻想。
然后他就听见一声闷哼,再然后就是脚步拖拽的一串草木声。
赵丹容猛地抬头看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山侧跌落!
赵丹容想都没想,飞身扑过去!
咯啦啦的树枝折断声直到最惊险处才堪堪停下。
赵丹容整个人仆在地面,一只手和未受伤的右腿死死勾着身旁已经摇摇晃晃的两株小树,左手比死更死地拽着那已
经整个人挂出山体之外的楼长风。
楼长风脸色苍白,赵丹容只比他更苍白。
情急之下出手一拽,赵丹容甚至来不及看清抓住的是手是脚,此时两人荡在半空里惊魂甫定,他才看清自己抓住的
是楼长风的小臂。
而楼长风只觉赵丹容扣着他小臂的力道直要把他的骨头都捏断,不用看也知道,小臂上定已烙下了五道指印。
正为那五指印微微苦笑,楼长风忽然以为,下雨了。
温热,铁腥,自楼长风脸颊滑过。
楼长风转脸看去。
一根尖锐树枝深深扎进赵丹容拽着楼长风的左手上臂,汩汩鲜血。
赵丹容却不为那疼痛丝毫松手。
死也不放。
楼长风整个人悬在山崖上,抬头看着直喘气吓出一头冷汗的赵丹容,苦笑道:“抱歉,我一时恍惚,可能是毒……
”
他还没说完,赵丹容已经迭声道:“你怎么了?毒发了?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鬼地方?刚才是脚扭到了还是什么
?遇到毒虫了还是蛇?”
楼长风被堵得一时不知该先回答什么,听见最后一句,才笑道:“……现在蛇已经冬眠了。”
赵丹容也一愣,觉得自己方才怎么像跟个怕虫子的小姑娘说话似的,讪讪一笑,又笑不出来了。
楼长风能感觉到,赵丹容的身子在抖。
赵丹容看着他的目光也在抖。
他只是不明白,赵丹容究竟在怕什么。
赵丹容也明白他不应该这么害怕。
这的确是个山崖,却不是什么要命的悬崖,人摔下去最多晕个几天,何况是有功夫的人。
但他在挂在这山崖上的时候,听见了更加清晰的水声。
他往下一看,就看见泛着波光的一条溪涧,就从山崖底下潺潺流过。
汉水离这里很近,或许那是汉水的一条支流,亦或小小源头。
赵丹容猛然想起了八年前。
他就是这么一直喊着天邪的名字追上绝耳崖,再眼睁睁看着楚一靖和天邪先后跳下崖去。
崖下的河水就是这么潺潺流过。
没有人比赵丹容更知道,跳崖是真的会死人的。
故事里说的那种福大命大,什么一醒过来就有灵芝仙草长在身旁,被高人仙人美人顺路搭救,甚至跌进个前人留下
的密室暗道里,手一摸就全是金银财宝或者一本惊世骇俗的武功秘籍,随后光宗耀祖翻天覆地,都是屁。
一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赵丹容死死抓住楼长风的胳膊。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楼长风道:“我先拉你上来。”
赵丹容说着,手脚使力,慢慢将自己和楼长风往后拖。
被他勾着的那两棵小树不堪重负,吱呀作响。
楼长风道:“小心别把树折断了,两个人都掉下去。”
赵丹容道:“不会。”
楼长风道:“我中的毒发作了,无法使力助你。要是树折断了,你先自保,我会留心摔下去的时候不撞到……”
楼长风还没说完,只听赵丹容怒气冲冲吼道:“你敢给我摔下去试试看?!”
那一声喝骂是真的动了肝火,赵丹容的胸口都起伏得厉害。
赵丹容盯着楼长风的眼睛吼了那么一句,没留意楼长风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那手正屈了食指与无名指,指向赵丹容勾着的其中一颗小树。
只要轻轻发力,枝折树断,楼长风便可消失在赵丹容面前。
或者再使劲一些,让赵丹容跌个尸骨无存。
却因为赵丹容那一声喝骂而顿住。
楼长风失笑,觉得赵丹容那话真有些滑稽,道:“……要是我真摔下去了呢?”
赵丹容信誓旦旦道:“今天我赵丹容要是让你摔下去,我就给你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楼长风顺口道:“那要是我没摔下去呢?”
赵丹容也顺口接道:“那你就给我做牛做马伺候我一辈子吧!”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出声来。
赵丹容估摸着力道,缓缓将楼长风往上拉。
两棵小树摇啊摇啊的叫人心惊胆战,还是一直撑着没有折断。
这山崖向阴,山体湿滑,浑身无力的楼长风一边就着赵丹容的力道一边攀着草木慢慢向上爬。
就在楼长风就要爬到赵丹容身边的时候,他突然脚步一滑,跟着被踩滑的小石块一起又跌了下去。
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就这么滑了好几次。
只是这回楼长风跌得猛了一些,将抓着他的赵丹容也拉得往下猛沉了沉,整个人扑挂了出去。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树还没断,再拉上去就是。
只是赵丹容被草草塞回衣襟的那么多来自朋友的馈赠都被那一扑抖落了出来,顿时药瓶、挂绳、香囊、玉佩、暗器
、火折子、小夜明珠等等一股脑儿飞落山崖,发出各种声响滚了下去。
这虽令赵丹容痛惜地大声“哇!”了一回,但和此时的性命攸关一比,也就无足轻重了。
大不了他再向各位朋友“勒索”一番就是。
他只希望自己能为朋友们做些什么,而很少向朋友们讨要回报。只要他开口,他的朋友们肯定会开心地将东西送上
。
但最最大不了的是,飞出去的物什里头还有个小小的,扁扁的,花花绿绿的东西。
而赵丹容一看到它飞了出去,顿时惨白了一张脸,惊吸一口气伸手抓去!
惊惶得连一声“哇”都没。
赵丹容本是一手抓着楼长风,只靠另一只手和一条没有受伤的腿勾着树枝,这一探就又少了一只手的借力。
两个人就靠着赵丹容一条腿支撑着吊在半山崖上,被赵丹容右脚勾着的唯一一棵小树已弯得随时会折断,发出咯咯
蹦蹦的声响,惊心动魄。
楼长风看向赵丹容的右手,那不惜摔落山崖也要握在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香包。
还是一个做得非常之烂的藏蓝色香包。
虽然保管得异常完好,但从色泽来看,无疑已有了好多个年头。
圆形的轮廓剪得不齐,有些坑坑洼洼。中间似乎是想绣出点什么装饰,结果乱七八糟也不知绣的是猫是狗。用色混
乱,似乎是觉得什么颜色好看就把什么颜色用上了,针脚更是错乱不堪,落在外头的线头一大堆,怎么看怎么像是
个孩子的作品。
楼长风立刻想起来这是什么。
赵丹容曾承认,这是小时候,他的青梅竹马送他的东西。
楼长风当时就猜测,送赵丹容这香包的人,该是江湖传言里赵丹容念念不忘,深情不悔的那位旧情人。
如今一幕,就更确定了。
赵丹容一手抓着香包,一手抓着楼长风,两手都死力紧握,不愿放手。
目光决绝得像是可以立即去死。
楼长风看着这样的赵丹容,突然迷惑了。
只要赵丹容放手,随便放掉哪只手,他都能够保全自己。
可赵丹容就是不放。
哪怕血零如雨。
用一种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意伤到其余两者的态势,死死不放。
赵丹容的发丝和衣袂被风吹得乱舞一气,只有脸色一直苍白,嘴角一直紧抿,眸子一直坚定。
树枝咯啦作响,即将折断。
楼长风的指尖忽劲气飞旋,幽蓝若梦。
美到夺命。
那一瞬,楼长风想杀。
那是一种叫他恐惧般焦躁难安却无法理清的预感。
他必须做一个决定。
若不在此时杀了这个名叫赵丹容的人。
若不在此时。
楼长风就这么在肆虐的夜风里静静看着赵丹容,眼里是缓缓沉淀的翻涌波涛,如同最最深处的那一片湛蓝大海。
同一时,宜城,潇湘楼内。
苏不弃正坐在椅子上,看向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另一人,目光沉定,语调平缓,道:“你错了。”
对面那人穿得通身月白,衣料用的是最好的浮云缎,却全不见庸俗富贵,只在腰间和左袖上臂处精绣了些古朴雅致
的花纹。
他回头道:“哦?”
苏不弃道:“阿丹喜爱他的朋友,喜爱这个人间,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喜爱,爱屋及乌。相反,是因为他不爱自己
。他根本就不爱自己。”
说着,苏不弃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语调变得有些担忧,带了些叹息,继续道:“阿丹太过聪明,太过通透,看得太开,对自己和人间都没有了任
何要求。所以他去爱其他人,爱这个人间,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乐趣。”
此时,站在房间里的另一人终于皱眉道:“那他……”
苏不弃看向窗外,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他的眉心也惹上了阴云般的愁绪,缓缓道:“为了自己喜爱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去死。”
第四十九章
当赵丹容和楼长风终于跌坐平地,都已出了一身冷汗。
赵丹容把背靠在山石上,还有些不可遏止地指尖颤抖。
不知是否因为药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让他汗湿了衣襟,连头发都湿漉漉的,恍惚只觉方才做了一场不太快乐的梦
。
楼长风替赵丹容拔出左臂树枝处理伤口,然后贴坐在赵丹容旁边,也被晨露濡湿了一头黑发。
楼长风觉得赵丹容身体很热,扭头一瞧赵丹容的面色和他汗湿的头发,意外地发现,赵丹容唇白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