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容便笑了,语调忽然有些茫远,道:“叫‘朱牙’。”
燕燕银铃一般笑起来,道:“朱牙?红色的牙?丹容丹容,红脸红脸,朱牙朱牙,跟你的名字真配!”
赵丹容挠了挠后脑道:“哎,是吗?”
——他没有告诉燕燕,这名字不是为了配他赵丹容的名字而取的。
而是由两个名字拼拆而来的。
因为朱牙不是一把剑。而是两把。
一把黑色的残剑,和一把银色的残剑,重新锻造而成。
所以名字各取一字。
一半的“诛”,一半的“邪”,就是“朱牙”。
看到朱牙,赵丹容就会想起许多人,许多事,许多血,还有一段青涩沉默,年深日久,无法抹杀的情。
所以他很珍惜朱牙,却不愿意见到它出鞘时的那抹凌厉。
就像是守着他心脏最底处那块最柔软也留着最惨重伤疤的肉。
赵丹容回头一看窗外,夜已很深了。
他走到门口想开门,边走边道:“夜深了,你该回去睡了。”
燕燕慢慢站起来,把朱牙放回原处,道:“……好。”
听起来有些迟滞。
赵丹容不知道燕燕在想些什么,他站在门边上,门已打开了一半。
燕燕走到了门槛前,想要迈步,又忽然把门掩了回去,看着赵丹容道:“你能听我说说话么?”
她的眼神有些哀戚,有些悲凉,有些惊惶,看得赵丹容下意识就说了一个字:“好。”
赵丹容回到桌边,给燕燕和自己各沏了一杯茶。
燕燕坐在赵丹容旁边,慢慢斟酌字句道:“我觉得你虽然嘴巴坏,可是心真的很好。这段时间,常听见人们说‘好
人有好报’,可我却觉得好人才最多磨难。”
赵丹容点头。
燕燕继续道:“因为你人好,所以人人都可以来欺负你,反正你也不会做伤害他人的事情。所以人一定要会为自己
打算,争一口硬气。世上多得是欺软怕硬的人,你反抗了,他们才不会再肆无忌惮,若不然……若不然就是做出些
更加阴险的事情来,让你更加受苦。”
赵丹容皱起了眉。
他看得见燕燕边说边低垂了眼睑,双手轻轻抚摸着杯沿,却是越说越坚硬,越愤慨,手的力道也加重得好像要把杯
子捏碎。
他也知道燕燕说的没有错。
燕燕深吸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静静躺在床头的那把朱牙,心里仿佛多了些力量多了些暖意,也多了些讽刺,一时忍
不住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守护。再亲再近的人也可能只是利用的工具。”
赵丹容的心为燕燕疼了一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燕燕道:“荣华富贵又怎么样?黄金堆里的才是最肮脏丑恶。多得是察言观色的仆从,卖弄风骚的狐狸精,吃里扒
外的朋友,欺软怕硬的姨娘,还有个为已经嫁做人妇的意中人拼尽一切,却对自己的妻儿不闻不问的爹!”
燕燕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她的语气已经激动非常,音量虽还控制着,握着茶杯的手却轻轻颤抖。
她也知道自己说多了。
赵丹容轻轻拍了拍燕燕的肩头,叹了口气。
燕燕听见了那声叹息,强忍的情绪又开始奔腾,索性继续道:“把没几岁的亲生儿子送入敌国充当工具,多少年来
不知死活!连亲娘都是个冷血的!刺客来犯时可以把七岁的亲女儿拖过来挡在身前!!”
燕燕哽咽了。
赵丹容拍着燕燕的背,也跟着双眼火热,也只能道:“一路上你受苦了。”
燕燕一吸鼻子,索性大方承认这些话说的都是她自己,道:“葛恨、宋燕云和梁开……哦,也就是那天你们救下我
时的击退的那三个人本是来抓我回去的。虽然那里没什么人在意我死活,面子总是要挂住的。我可不要回到那种地
方去。这一路辛苦,遇到过一些好心带路的,送饭的,送我一程的人,更多意图不轨的。幸好我一个小姑娘,穿衣
朴素又不露财,也没碰到真要劫财劫色的。也算看过了许多风景,比以前关在笼子里好多了。”
赵丹容想,燕燕果真是个坚强吃得起苦的孩子,这一路的磨难,不是一个平常孩子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的。
燕燕用一种坚定的语调继续道:“所以我想要试着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一个女子,只要拼尽全力,也一定可
以有很多钱,过上好日子,得到其他想要的一切。”
燕燕说完,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赵丹容,道:“你说对不对?”
赵丹容苦笑着想了想,道:“……我可以直说吗?也许你不爱听。”
燕燕马上点头。
赵丹容顿了顿,道:“一个男人拼尽全力得到很多钱,他可能也就得到了其他所有东西。而一个女人拼尽全力得到
很多钱,她可能也就失去了其他所有东西,再也要不回来了。”
燕燕愣了愣,低头咀嚼了一会儿赵丹容的话,表情变得愈加低沉失落。
赵丹容开始自责了,觉得这种时候真不该说这种太过现实的话,又把燕燕弄得这么消沉,便改口道:“一路走来,
你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
燕燕想起那些风景来,心情好了一些,她想了想,道:“那还是在我刚偷跑出来的时候了,从宗祠底下一个很少人
知道的密道里头走。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言,没想到真的有个密道。幸好那天我机缘巧合带了许多银票,可以一走了
之!”
赵丹容道:“那个密道很新奇?”
燕燕道:“其实和一般的密道没什么区别,大户人家地底下哪能没有逃生地道呀。只是当我被自己要迷路死在里头
的想法吓得想哭的时候,突然感觉很冰很冷。走近了那角落一摸,有个我刚好可以挤过去的狭道。里头有个装满了
冰块,用夜明珠照明的密室!蓝幽幽晶亮亮的可好看啦!”
燕燕越说越兴奋,赵丹容也跟着好奇道:“难道里面装着需要冰藏的宝贝吗?”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惜没有。”燕燕道,“只是冰,全是冰。那冰还和一般的不一样,竟然是透着些黑色!”
赵丹容忽然轻吸了一口气,道:“千年玄冰?!”
燕燕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只听说过千年玄冰。我也怀疑那里就是传说中用千年玄冰封冻了我七叔的地
方呢!但是没有人,只剩了冰。有的块头很大,有的很小,地面上还碎了好多。可能是祖辈积蓄以防万一的吧。我
们家和别家有些不一样,总是会存些奇奇怪怪又没大用的东西。”
赵丹容点头笑道:“嗯。”
燕燕继续道:“我就顺着这密室走。相当的大。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好像刚开挖不久,我
就顺着那密道走出来了。重新晒在阳光下时可开心啦!我不敢多留,只是想要离开那里,又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就
想着要去楚国,来找我哥哥。”
赵丹容想起了什么,道:“你不是常说楼长风很像你哥么?”
燕燕笑道:“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但我就是这么觉得,他像。不过也只是这么胡乱想着罢了。我只在
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我哥,都没什么印象了。”
赵丹容“哦”了一声,回头看向门口,随口接道:“你哥叫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找找。”
他看向门口,是因为有人来了。
正推开了门。
探进了半个清丽的侧脸。
当门吱呀一响的时候,燕燕回答道:“他叫燕云飞。”
她也看向来人。
来人看了眼对坐的赵丹容和燕燕,如从高而不傲的云端洒下一个清俊雅洁的微笑,道:“两位好兴致。”
楼长风。
第四十章
“你也好兴致。”赵丹容笑着站起来,道,“这么晚不睡。”
楼长风道:“本该睡了,可受金钱钱所托,想把个东西还给你。看你还没回房,就一直等到现在……”
楼长风说着,从腰间抓出那张折叠整齐也仍看得出明显褶皱的纸来。
——里头便是赵丹容描了一晚上留作证据的那只掌印。
赵丹容隐约看见纸张背面透出来的那又像萝卜又像白菜的图案,立即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心想着要是被燕燕这
小妮子看见了还不把他嘲笑死!赶紧一把抓住楼长风的手推回去,迭声道:“不用了不用了,你先收着你先收着!
”
燕燕被挑起了好奇心,也迭声道:“是什么呀是什么呀?”
赵丹容更惊:“没什么没什么!”
燕燕更好奇:“我看看我看看!”
于是赵丹容和燕燕又开始围着楼长风你推我搡你抢我截呱噪不停,而楼长风半是习惯半是取乐地任他们俩抓着他的
手拉来夺去。
冷不防门外传来一阵笑声:“玩得真开心呢!”
正闹腾着的三人顿时停了下来,看向门外。
或者说,看向已经走进门里的五个女人。
有的年轻些,有的年长些,都是二十几三十几的美丽女子。
两个是前来拜会邹三水的贵妇人,另三个是前来献艺助兴的佳人,赵丹容在宴席上都见过。
赵丹容知道外头有人来了,只是他正忙着遮丑,没空理她们。楼长风也知道外头有人来,但他也正看赵丹容和燕燕
玩闹得有趣,也懒得理她们。
燕燕不同。
她没有武功。
而她看着径自进门的五个女子,表情闪过一瞬深沉的猜疑和忧心,就这么停了和赵丹容的闹腾,警惕地盯着那五个
女子。
赵丹容和楼长风对视一眼。
他们都看得懂燕燕闪烁的眼中那种强忍的恐慌与凄凉。
或许第二批想要带回燕燕的人,终于来了。
赵丹容和楼长风看回那五个女子。
浓妆淡抹,各有千秋。
最适合在这样孤清的夜里对月相伴,人间乐事。
那五个女子自我介绍,一位是宜城宣家的少夫人黄氏,一位是淮南李家的二小姐李雪香,一位是善筝的指柔姑娘,
一位是善舞的红袖飘姑娘,一位是善歌的醉雨姑娘。
赵丹容热情地请她们坐下,道:“来者皆是客,何况已有一面之缘。”
那五个女子有的豪爽些有的娇羞些,依言坐下,接过楼长风递过的茶。
赵丹容将燕燕护在身后退到楼长风身边。
楼长风笑道:“众位佳人齐齐到访,实在蓬荜生辉,不胜惶恐。”
黄夫人爽利笑道:“打了胜仗,整个楚国都欢天喜地。何况今夜拜见了邹老先生,还见到了这位赵少侠,还睡得着
才怪!拉着几个妹妹出来转悠,听见此处笑声便寻了来,实在冒昧,还请不要见怪。”
这番话说得坦白,丝毫不摆贵妇架子,其余几个女子都跟着笑了起来,齐声道歉一礼。
赵丹容楼长风和燕燕赶紧回礼。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黄夫人提议玩些游戏,文秀的李雪香红了脸推说什么都不会,还是被黄夫人和其余几个女子怂
恿着玩了起来。
先是以茶代酒玩起酒令,再是猜拳、猜谜、又唱起歌来。
一切和乐融融,叫赵丹容心里不由想,或许这五个女子今夜造访只是一个巧合吧。
但就在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他听见了一种声音。
一种叫他陡然绷紧了神经,和楼长风对视一眼的声音。
他俩都不以为意似的扫视了一遍那五个女子,她们依旧笑着唱着,没有任何异常。
赵丹容不确定了。
但他不能冒险。
于是他突然就笑了,道:“咱们来玩另一个游戏吧?”
众女停下,问道:“什么游戏?”
赵丹容道:“一个猜错了就要在脸上画猪头的游戏。”
李雪香先红了脸,道:“……画猪?”
其余女子一愣后却都笑着拍掌赞成,询问这个游戏怎么玩。
赵丹容看了一眼楼长风。
上一回玩这游戏,赵丹容就在楼长风脸上画了个不止一个猪屁股。
楼长风此时的表情有些复杂,微皱了那么一些眉头。
赵丹容在心里一叹,心道:算了,不为难你。
然后他忽然看向燕燕,道:“我赌你一定要看那张纸上到底画的什么!”
燕燕一时有些懵,马上想起来赵丹容指的就是方才楼长风想要拿出来而赵丹容死活不让看的那张画,恼得直跺脚。
咬了咬牙,要强不愿输的燕燕仰头道:“不看就不看!”
赌输了的赵丹容反而笑得更开心满意了,道:“好!你说的!”
然后他一边说着“愿赌服输愿赌服输”一边在房间里搜刮了笔墨和一面镜子,真的就这么在脸上画起来!还一边画
一边说:“哎呀这猪头怎么这么像牛屁股!干脆画牛吧……好像更像馒头了?那就画个包子好了……嗯,不错,真
像一坨屎!”
众女子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燕燕也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说不出话。
连楼长风都看着耍宝卖乖的赵丹容挤眉弄眼涂来抹去,忍不住微笑。
也忍不住在心底流出一些暖意。
他体会得到赵丹容是担心他会如上一次那般不乐意,才牺牲了自己的脸。
楼长风只是不明白,也更觉得有趣,这赵丹容怎么连把自己的脸鬼画一通都能玩得这么开心?
但他当然知道赵丹容不止是在耍宝卖乖。
他边笑,边等。
直到赵丹容把那面镜子往楼长风那处一晃,挤了挤鱼一般水润漂亮的眼睛道:“怎么样,画得好吧?”
楼长风看向那镜子。
那镜子反照出赵丹容脸上的涂鸦。
却已经不是纯粹的涂鸦,而是反手写就,只能在镜子里看出笔画的几段字句:
“走”、“大堂”、“立刻”、“我来收拾”、“尽早”、“会和”。
楼长风转过视线,深深地看了赵丹容一眼。
这一眼那样沉,又那样透,三分感激三分信任三分揣摩还有一分比深深更深深深的难解深意。
看得赵丹容不知为何竟有些坐立难安。
楼长风站了起来,向众人告辞。
五位佳人都起身挽留。
只有个正快速地抹皂洗去脸上墨痕的赵丹容笑道:“让他去睡吧,他晚上睡不好,白天就会阴着张臭脸到处吓人!
”
楼长风无语感慨,他何时这样无理取闹过了。
会做这种事的也就只有他赵丹容。
不过也亏了赵丹容这句话,总算让楼长风从众人的挽留里抽出身来,迈出房门。
燕燕突然也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我也要去睡了。”
赵丹容这回不同意了,道:“你走了,留五位美人姐姐在这里要我一个不解风情的陪啊?你怎么好意思?”
燕燕苦恼又歉意地看了众女一眼,慢慢坐回去。
赵丹容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他还不能确定这五个女子究竟是不是来接走燕燕的。
而即使她们不是,此时团团包围在这厢房周围的十七个一流高手也一定是。
那他们就是西燕人。
那赵丹容就不能让和楚国四皇子有莫大关联的楼长风和他们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