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等天下太平了,就一起回到樊城花二十文钱买两碗阳春面,这样才可以叫老板多放一根葱!操!我一听就火了,
他大半夜不让我睡觉就为了这事!蒙头就睡,任他继续在桌上满脸墨水瞎折腾。”
金钱钱忿忿说完,抬眼一望楼长风,却见到楼长风温软如风的那一个笑容。
像是打心底里头流出来溢出来淌开来化开来响起来奏起来的三月阳春水,冰封日久也一时无法阻挡的暖意。
金钱钱不是很理解这种忽然幸福一般的笑意,他只能归纳为楼长风终于更加了解了红脸绿屁股的丑恶本质,正与自
己同仇敌忾,于是他一指房间一角已经装得满出来的簸箕,恨恨道:“看,那些就是赵丹容昨晚的成果。那家伙自
己画累了就回房睡了,留下满地废纸要我一大早收拾!”
楼长风随之一看,就笑得更开怀了些。
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赵丹容满手墨水埋头苦战,时不时在自己脸上身上抹一个手掌印的样子。
不过金钱钱又恨恨道:“那家伙人不坏,可他就爱欺负我!”
楼长风挥了挥手中白纸道:“这个该是赵丹容一晚上画得最好的一张。”
金钱钱点头道:“我也觉得。不过丢了吧,他对一时兴起的东西记性不好,转头就忘。”
楼长风却道:“不一定。”
金钱钱不解。
楼长风道:“我帮你送回给他吧。”
另一头,筵席内。
赵丹容被邹三水引见给了众多达官显贵,正坐在邹三水的下位,算是非常出人意料的高待遇。
场中除了楼主邹三水,邹三水的贴身护卫白山黑水,谋士白一略,赵丹容见过的其他少数面孔外,还来了不少天雨
顾惜楼的人。他们都惊奇地打量着这个素未蒙面的年青人,想要从他身上挖出一些得到楼主青睐的原因来。
其他宾客一开始也非常不解,而等邹三水告知这粉雕玉琢的年青人就是襄樊最后一战时率领不足一千兵马死守樊城
,将数十万西燕敌军隔断在汉水北岸的侠士时,皆恍然大悟,将赵丹容团团围住。
而白山、黑水、白一略,其余与赵丹容相处过的人,甚至邹三水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类似如鲠在喉。
让他们总是不经意地偷偷瞄向赵丹容。
因为今夜的赵丹容不但没有奇异举动,而且实在是表现太好了。
好得不正常。
温文尔雅地对答、应酬,该说话时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又不失分寸,不该说话时静静坐着一颦一笑都是只能意会不能
言传的深意。
怎么看怎么是一位出身大家有品貌有节操有学识有涵养有远大前程的青年才俊佳公子,可遇不可求。
直到有个富贵气的男子带了好几位年轻公子来向赵丹容介绍道:“这位是柳州顾家堡的琴公子顾先灵,最擅九弦琴
;这位是苏州天香艺苑的诗画公子朴叶招,工笔画与七言诗皆是一绝;这位是雷州……”
等把几位公子都介绍完,那男子又想向众公子介绍赵丹容,却实在不知道赵丹容的底细,有些难以开口:“这位是
赵丹容赵公子,是天雨顾惜楼的……”
一直保持高贵微笑的赵丹容此时忽然扬眉甩头笑道:“天雨顾惜楼的什么公子都是我!”
此言一出,惊呆四座。
偏偏赵丹容的眸色璀璨笑容肆意,仰头就先一干为尽。
从旁众人一愣之后都开怀大笑,“好!”声四起,气氛为之一涨。
听见了赵丹容那句话,邹三水抚须微笑,而白山黑水等人都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大石,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一切
恢复正常。
宴席快结束,赵丹容抽身往后院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邹三水亲自送他回房,还屏退了随从。
途经无人的花园小径时,年过半百的邹三水轻叹一口气道:“八年了。”
那一声苍老而悠远,在黑夜中的花影婆娑里随风飘散。
良久,赵丹容才点头道:“……是啊。”
邹三水的语调竟有些把持不住,道:“天刃、天煞、天罡、天邪、天齐,那些孩子们……”
邹三水没有说下去,赵丹容低声道:“应该都死了吧。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
邹三水叹了一声,道:“我派人四处找过,也只将天裂和天劫的尸首勉强拼凑完整。天字少年里没有找到尸体的只
有天刃、天煞、天罡、天邪、天齐,还有你。或许都已被清理战场的楚军一并埋了吧。我没想过还能再见你,天诛
。”
赵丹容笑了,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邹三水也笑了,道:“这倒也是。虽然你们都没有见过我。”
赵丹容道:“我们这帮天字少年虽是太子殿下培养来保护楚天玉安全,以学武为最主要,但也不至于不学无术到不
知道太子殿下有个非常敬仰器重的师傅叫金子高,而金先生生前有个十分要好的,隐居山林的朋友,叫周淼。”
邹三水想起当年好友,不由感叹道:“八年前太子楚一靖被楚王楚天玉围杀绝耳崖,天字少年在绝耳崖一战里几乎
全灭。太傅金子高自刎东宫,为太子楚一靖和王凌容金子高鸣冤的大臣们在殿前整整跪了七排半,其中三十人在数
天连续的烈日曝晒下昏了过去,剩下的四十七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仍等不到楚天玉下旨。当年的鲜血至今仍留在
万安殿前的台阶上,擦洗不去。”
赵丹容的眸色清亮凝定,道:“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
邹三水道:“所以才会有天雨顾惜楼和邹三水这个人。”
赵丹容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沉得住气,将天雨顾惜楼默默发展壮大至如今规模。”
邹三水的语气坚定,一字一句:“我们还在这里,就是为了明白该明白的,讨回该讨回的。”
邹三水沉吟道:“想挖出八年前被深埋的皇室秘辛,要面对的就是整个楚国皇朝的力量。”
赵丹容道:“但还是要做。必须还太子一个清白。”
邹三水道:“楚天玉沉酒色,废朝纲,乱内廷,立了根基不稳的幺子楚一承为太子,对其余皇子势力坐大明争暗斗
不管不问,甚至连西燕南下都毫不挂心。如此皇朝,是该闹一闹了。”
赵丹容笑而不答。
他并不担心这番妄论朝君的对话会被任何外人知晓。暗藏在四周的天雨顾惜楼众高手自会该听不见的听不见,不该
听见又听见了的也全部忘掉。
邹三水道:“等的只是闹的时机。”
赵丹容道:“到了吗?”
邹三水道:“天雨顾惜楼已经准备好了。它的存在就是为了那一刻。”
赵丹容道:“朝中有天雨顾惜楼渗入的力量么?”
邹三水道:“无。”
赵丹容微微讶异。
邹三水道:“但有比天雨顾惜楼更强大的力量。”
赵丹容道:“谁?”
邹三水却意义不明地笑了,道:“我也不知。他只自称‘宫里人’。”
赵丹沉吟道:“……他为你提供情报?”
邹三水点头:“的确,自三年前第一次接触开始。但他告诉我他也可以从其他途径帮助天雨顾惜楼,只是还不到时
候。”
赵丹容道:“也是楚一靖的故人?”
邹三水道:“不确定。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但他的情报准确、及时、且通常相当重要,绝对不容小觑。”
这也是天雨顾惜楼在与朝廷的多年斗争中仍能安然无恙的一大原因。
——如果一个人可以直逼宫闱中心,又能与邹三水联络而始终保持自身的隐秘不为人知,那该是个怎样的人物?
赵丹容道:“如何不容小觑法?”
邹三水笑了,颇有些自嘲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宫里人’就是燕王楚天玉,或者三皇子楚一秋,甚至一直与
我作对的四皇子楚一风本人。”
赵丹容道:“不只是我,是你,是天雨顾惜楼,是那不知敌友的‘宫里人’,只要心中还有公义,还会为冤屈鸣不
平,还会对故去的太子殿下心酸可惜的人们,都是我们的力量。”
顿了顿,赵丹容继续道:“现在,有了天雨顾惜楼,有了‘宫里人’,还有我。”
邹三水看向赵丹容。
赵丹容轻笑道:“楚一靖生前为淮南江汉灾民募集了大量善款,还有为数月后亲征北疆而自国库拨下的巨大军款,
都在八年前宫闱之变后被人私藏在某处暗道,至今没有寻回。这个传说你应该听过。”
邹三水讶道:“这是真的?”
赵丹容笑着点头:“很长一段时间里,未定和尚照顾了我,也照顾了那庞大的宝藏。”
邹三水目光迥然,道:“……你准备好了吗?”
赵丹容抬头看天。
天空黑得没有一丝月光。
或许就要下雨了。
他想起八年前。
立秋。
西燕一场暗杀,西燕长公主亦是楚国皇后的燕书柳香消玉殒,而燕书柳与楚天玉十六岁的长子,亦是楚国大皇子的
楚一靖亦被逼杀在绝耳崖,不见尸骨。
江湖传言,二十年前血腥夺位,十五年前攻楚铩羽的西燕王燕问日亲至楚国国都金陵密会燕书柳,想要通过亲姐燕
书柳来对付楚国,燕书柳断然拒绝。不料闻讯赶来的楚王楚天玉撞见两人密会场面,双方人马立时激烈冲突,混乱
中燕书柳不幸身亡。
英名远播,正跟着驻扎在绝耳崖下的都指挥使王凌容学习如何调兵布将的大皇子楚一靖成了下一个牺牲品。燕书柳
身死,燕问日在护卫们拼死守护下逃离,怒发冲冠的楚天玉立即召见了当时的枢密院枢密使,也就是现今的中书门
下平章事叶青,调发八万禁军包围了绝耳崖。当夜,指挥使王凌容力保太子不幸身死,而楚一靖在十个本为保护楚
天玉而训练的天字少年的誓死保卫下逃亡到了绝耳崖边,终是绝望跳下。
有识之士们为贤太子的死奔走呼号,只求讨个公道,等来的就只是楚天玉一檄楚一靖私通敌国,图谋不轨的诏书。
赵丹容在被未定和尚救回的前几年,一闭上眼,就是天信、天煞、天裂、天劫、天城、天义、天齐还有其余铁杆兄
弟们接连死去的场面。
还有那个他很喜欢的太子殿下。
最后是那个他最最喜欢的天邪。
那么聪明,那么冷静,又总是会笑得有些模糊却分外温柔的天邪。
此时的赵丹容又想起了在天邪跟随楚一靖跳下绝耳崖前,自己死死拉着天邪的手语无伦次痴痴告白。
而天邪愣了愣,却笑了,什么都没说。
赵丹容终于想起,那一夜是有星星的。
很多很多的星星。却全比不上正缓缓下坠的天邪那一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眸。
那么澄净、温柔、带着体谅的苦笑,看得赵丹容心痛欲碎。
然后天邪出其不意反手一掌,将欲随着他一道坠崖的赵丹容推回崖上。
留在赵丹容眼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天邪长而飘逸的黑发随着天邪长而飘逸的衣袂,消失在满天星斗的绝耳崖前。
而此刻对着满天乌云的赵丹容叹着苦笑一声。
就算年少轻狂,就算年深日久,就算偶尔想起,就算早已没有了泪水,悲伤却从未褪却。
——有一个你喜欢的人,为了另一个他喜欢的人,死在你面前。
赵丹容依旧抬头看天。
像是一条宁静游曳的鱼。
如能,乾坤空断海天秋,万里归舟,布袍长剑走神州。
如能,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伸出手掌微微摊开,似乎想要接住那尚未自云端掉下的雨珠。
他说:“快了。”
第三十九章
赵丹容回到厢房。
他本是想先去看看三个孩子的,不过想想这么晚了大概睡了,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结果等他洗刷了一番,还是
觉得应该出去看看几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新来的林小五,不知他有没有睡不踏实。
而他一开门,外头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一道娇小俏丽的人影。
“你怎么还没睡?”赵丹容回头对着已经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子道,“燕燕?”
却听燕燕快速道:“你不是也没睡?关门关门!”
赵丹容依言关门。
燕燕在赵丹容关好门时舒了一口气,却又好像更苦恼了些,在赵丹容房里四处扫视,很有些要找救命稻草的感觉。
赵丹容就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应该早就睡了么。”
燕燕道:“睡不着,出来找你玩。”
赵丹容便道:“好啊。”
燕燕突然看到了什么,“呀”了一声奔到赵丹容床头,小心翼翼地想伸手,却又回头一望赵丹容。
这回赵丹容大方得很,笑道:“没事,你拿去看吧。小心割到手。”
燕燕大喜过望,抓起那把被赵丹容掩在被下长得过了头的剑,仔细端看。
古朴,简素,却优美流畅得像是一抹黑色的月光。
燕燕还不懂赏剑。但她直觉这是一把很好很好的剑。虽然她也不明白好在哪里。
她握着那通体全黑的剑身,长长的剑尾还拖了大半在床头。不算很重,但这剑真的太长了,她根本拿不下。
兵器,缓缓出鞘。
冷厉的黑色光芒迎着日头晕出一道虹色光圈,自漆黑的鞘中诗般轻扬而出。
通透的黑中透着闪亮的银,傲人的银中掩着嶙峋的黑。
却是安静的,不带一丝血气。
像是一只睡着的兽。
赵丹容在心里感叹,一把兵器之所以成为兵器,不是因为兵器本身,而是因为拿着兵器的人。
由像燕燕这般不带杀性的孩子拿在手里,再嗜血的刀刃也就只是一块温柔的铁。
燕燕讶道:“咦?怎么只开了一面剑锋?”
赵丹容道:“嗯。我让铸剑师只开了一面。”
燕燕道:“为什么?”
赵丹容道:“剑开刃,是为了伤害。不开刃,是为了守护。人要为保护自己而伤害他人,也总要留下不锋利的一面
,去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燕燕似懂非懂,忽焦急道:“我知道你对朋友好,可就算是自己人,就算是朋友,就算是受过你大恩惠或者其他本
应该对你好的人,迟早有一天也会背叛你,离开你的呀!”
赵丹容惊讶于燕燕这样小的年纪,却总是习惯用这种悲观的、怀疑的、自我保护的态度来看待世情。他想,燕燕一
定经历过一些很悲伤的事情。他有些怜惜,想问,又觉得不应该揭人伤疤。
他只嘿嘿傻笑了一下,道:“我人傻,看不到那么远。”
燕燕担忧道:“那你就这么继续傻呀?!”
“嗯。”赵丹容道,“就这么一直守下去。”
燕燕看着此时赵丹容没有多少耀眼光芒,却平静、坦荡、澄澈的眸子,突然觉得手中的剑很沉重。
就像是所有经历过风雨摧折大浪淘沙希望失望绝望万望俱空空生万物后才会有的沉淀、重量、与洗练。
燕燕忽问道:“它叫什么?”
赵丹容一愣。
燕燕道:“剑总该有个名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