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易不会现身于阳间,如今竟为了孟适青还阳而来。
他这徒儿……究竟是何来历?
虽极为疑虑,孟舜之却也不敢过多耽搁。孟适青虽已还阳,但胸口处伤势甚重,鼻息微弱,当下急忙抱着他,往城
门方向而去。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颖水与罗浮。
惠州西湖,因临近罗浮山,故而在诗句中多被以罗浮代之。所谓五湖六桥十六景,故有杭州西湖为「吴宫之西子」
,惠州西湖则为「苎萝村之西子」。西湖各有妙处,独罗浮以曲折胜。一到风和日丽,来此踏春游玩或泛舟湖上的
人不计其数。
西湖边上有茶棚数座,每日里客来客往,倒也热闹。多少市井街头的蜚短流长,八卦谈资,便从这些看似简陋的茶
棚内飞出去。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喝着清茶,说些趣闻,聊以打发时日。这日正说到惠州城内首富,萧家
少爷萧绝云。
说到这萧府少爷,多年来一直作为惠州百姓间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津津乐道。萧府家大业大,祖业以做珠宝买卖
起家,继而开钱庄,代代相传,商铺遍布江南,传说中简直是金山银山堆满了府内。
而那萧公子自萧老爷过世后,独力撑起萧家,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纪虽少,处事却极为沉稳。更难得的是他虽
生在商贾之家,却非文墨粗鄙之人,风神俊朗,人物风流,当真是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这样一位少年郎君,本该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春闺梦里人,只可惜这萧绝云,却摊上了个「命犯孤煞」的名声。
人人都说他年纪尚幼便克死了娘,未及弱冠又克死了爹,自幼聘下的未婚妻,还未娶进门来便因一场暴病而香消玉
殒。
「听说萧府当年闹过鬼,那叫一个凶,害死了好几条人命。」托着茶壶说得眉飞色舞的人,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
瞧见了似的,「那宅子风水不好,怨不得萧少爷命犯孤煞。」
一旁有人嗤笑,「余老三,你别说大话。当年你妹子还不是为了那萧公子犯相思,整日闹着要你将她送进萧府,为
婢为妾也甘愿。」
余老三面色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我妹子那是年少无知,上山烧香的途中撞见了萧少爷,回来就瞎闹,如今不
都过去了么……喂,你们别在背后乱嚼人舌根,我妹子现已嫁人了,坏了她名声我可饶不了你们!」
一群人哄堂大笑,有人道:「余老三,你别害臊。这惠州城内想嫁萧少爷的可不止你妹子一个,只是谁又敢真的进
萧府,嫌命长么?」
「可不是!嫁进去也不见得有命消受,要那些富贵又有何用。」
茶棚角落里有人轻笑了一声,放下茶资在桌上,起身悄悄的离去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出了茶棚,忍不住抱怨道:「少爷,您就任凭那些人在背后乱嚼是非?」
那人回过头,日头下映衬着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长眉斜飞入鬓,凤眼流转,朱唇含笑,说不尽的风流之姿,正是
方才茶棚之内众人口中的萧府大少爷萧绝云。
「这么多年这些闲话听得还少吗?」萧绝云略不在意的笑了笑,萧绝云略不在意的笑了笑,「横竖嘴长在别人脸上
,何必让自己不痛快。」
他原本也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少爷,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高烧数日,醒来后许多记忆便有些模糊了。恍惚中似乎做
了一场梦,梦里见到了死去多年的娘,而后便是一片混乱,荷塘边一片腥风血雨,娘亲那张温婉美丽的脸,突然变
得凄厉无比,状若厉鬼。
爹守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他问爹是不是娘亲曾经活过来了,爹说,只是他高烧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他想,原来这是一场梦,幸好只是一场梦。
只是自那以后,爹便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下去。他看得出爹有心事,总是望着府内一处僻静的院子发呆,那里住着
他曾经最厌恶的人。可是自他醒过来后,那人也不见了,爹说,孟先生走了。
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萧索。不到五年,爹便撒手人寰,一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那种寂凉的神色,几乎
都伴着他。临终前,爹吩咐将他的尸身埋到罗浮山。
萧绝云不知道爹对罗浮山有着何种执念,以致死后都不肯入祖坟,非要葬去那里。那时候他只是个还不到十七岁的
少年,一夕之间,被迫提早成人。安排完爹的后事,独力撑起整个萧家,渐渐也学会了人情世故,学会了虚与委蛇
,也渐渐习惯了成为别人口中「命犯孤煞」的灾星。
以前有爹替他挡风遮雨,爹过世后,便只能靠他自己撑过去。记忆中偶尔会闪过一张少年模糊的脸庞,灿若星辉的
双眸,质朴而略带羞涩的笑脸。只是,他实在记不清那是什么人,似乎也只是出现过在他十二岁高烧时的噩梦中。
他醒来之后,再不曾见过那少年,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便想,果然只是作梦。
或许是他寂寞的童年,出现在梦中的玩伴而已。
十年过去,他再不是当初不知世事的萧绝云,「负青天,绝云气,扶摇而上九万里」,这原是爹替他取名「绝云」
的本意,希望他将来能脱出商籍,考取功名,有一番作为。只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承家业,再不去想功名之事。
有所得必有所失,他不后悔。
今日是爹的忌日,他带了小厮去罗浮山扫坟。
五年来,已经走得熟悉的山径,不多时便到了爹的墓前。在数步之外,萧绝云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的看到有人在
他爹的坟前拔草。
他回想起来,每年过来扫墓时,总会发现爹坟头上的野草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便想,难道
是爹的故人也会每年此时前来祭拜?只是一次都没有遇上过,想不到今日竟凑巧见到了那人。
有些感激这人对爹的敬意,萧绝云上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兄台,多谢。」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竟是个和萧绝云年岁相仿的年轻人。
那人虽一身粗布长衫,却是生得剑眉星目,风骨卓绝,凛凛然如风过秀林,神采出众。萧绝云不由得一怔,险些惊
讶出声,心想这人……分明是第一次见,为何却觉得有些面善?
对方乍见到他,也是一脸的吃惊。隔了半晌,才迟疑的叫了一声:「萧……少爷?」
萧绝云心想,怎么他认识自己?便道:「正是在下,敢问每年来我爹坟前祭拜的,便是阁下吧?」
那人很是吃惊,瞧着萧绝云呆怔了半晌,才勉强笑了笑,「不敢,在下当年贫苦时,曾得萧老爷资助之恩,不曾或
忘,故而每年前来祭奠。」
萧绝云道:「多谢兄台一片心意,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那人似乎有些踌躇,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在下……孟适青。」
萧绝云皱起了眉头,孟适青……孟适青,这名字缘何有些耳熟,莫非曾在哪里听到过?便道:「孟公子颇为面善,
是否之前见过萧某?」
孟适青笑道:「许是见过,不过数年之前,几面之缘罢了,萧少爷记不得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一片坦然,言语之间未见丝毫见怪之色。萧绝云心想,爹当年也曾救助过无数孤寡之人,这孟适青也许便是
其中一人。或许见过自己,而自己却忘了吧!
这样一想,便有些歉然,心想对方一眼认出了自己,而自己却对他没有半分印象,实在有些失礼,便诚心道:「既
有缘相遇,待得萧某祭奠过先父后,便与孟公子同行下山,由萧某作东,请孟公子用午膳吧!」
孟适青笑着道:「不敢劳烦萧公子,在下便住在罗浮山上,自行回去即可。不敢打扰萧公子,先请告辞。」
他向着萧绝云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萧绝云想唤住他,却又不知唤住他作啥,只得怔怔的瞧着他远去。
孟适青离开数丈之远后,身后一声叹息响起,「想不到,他竟然将你忘了。」
他停下脚步,颇为无奈的回头,不意外的看到自己身后忽然出现的青衫男子。已经过去十年了,那人却依旧如当初
模样,未见半分老态。
当然了,他又不是人。
「师父,青天白日的你陡然现身,也不怕吓到人?」孟适青叹了一声气,「别忘了,你好歹也死了近十年了,若被
师兄弟们瞧见了,只怕嚷嚷着要来捉鬼了。」
孟舜之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但双眸炯亮,显然再不是那眼盲之人。只是身形有些飘虚,非人非神亦非鬼,是地仙
。
他闻言笑了一声,「此处无人,我自有分寸。」顿了顿,又道:「幸而他不记得你了,不然当年眼睁睁看着你已经
死了的,如今陡然又活了,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
孟适青也笑了笑,「师父曾说萧少爷日后必为弟子的劫数,如今对面相见不相识,岂不大好,正巧免了一场劫数。
」
孟舜之微微叹息,「既为劫数,岂是如你所言般容易化去。为师自然也希望你能避开,走吧!」话音一落,身影亦
随即消失。
孟适青半仰起头,心想师父如此修为,尚不能勘破心魔,年年来萧靖苍坟前祭拜。自己……造化又能如何呢?
萧绝云回府后,想了一路还是没有想起自己到底何时见过那孟适青。他想那人既然自称住在罗浮山,罗浮山上除了
道观就只有农户和猎户。瞧那人一身打扮不像道士,莫非是个农夫、猎人之辈?
可瞧那人气质,又实在不像。
自己有心交结,那人却不露声色的婉拒,萧绝云有生以来还没碰过这种软钉子。他原本就心高气傲,心想既然如此
,也不勉强,过了几日便将孟适青的事丢到一边了。恰巧这日接到了一封书信,却是扬州一位朋友请他过去赏「花
舫节」。
萧绝云在生意场上朋友不少,不时会受到各种邀约,赏花赏酒赏美人,莫不是平生雅事。这花舫节乃是扬州一大盛
事,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自古以来便以「美人窝」出名的扬州城,每到三月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花舫节,城内各
大妓院的花魁娘子月色下泛舟湖上,以岸边文人雅士投注的赏金决胜负,赛出状元、榜眼、探花。
每年三月,总会有扬州的朋友邀他前往。萧绝云之前略不在意,概因惠州至扬州路途不近,而他又忙于打点生意,
难以抽空,这次却起了应邀前去观赏之意。
原来萧绝云年近二十三,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只是他「天煞孤星」的名声在惠州城内早已传播开来,两年前自未
婚妻香消玉殒后,几乎没有媒人敢登门替他做媒。便是有,也多半是些不尽如人意的。
萧绝云自负家世容貌,如何肯将就,心想天下之大,难道还找不到一名令自己倾心的女子?娘亲出身青楼,萧绝云
对烟花女子从不加以轻视,心想人人都说扬州城内几大名妓,非但花容月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个个都是妙女
子。若能遇上合眼缘的,成就姻缘,也是一桩幸事。
这样一想,便欣然应邀,打点行装,准备上扬州,顺路正好也去查查萧家在扬州几处钱庄的账簿。
这边萧绝云兴致勃勃准备择日起程,那边罗浮山五松观内,自也热闹。
话说孟适青自十年前被师父带到五松观,因孟舜之当年还俗下山,他便也算作了俗家弟子,不做道士打扮。这么多
年来在五松观过得自在,与师兄弟们相处融洽,简直打算就这么一辈子长住此地,哪儿也不去。他原本就生性闲散
,千年前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便越发觉得活着是如此美好,实在该珍惜生命。
珍惜生命,就要远离劫数。师父当年算出自己命中的劫数应在萧靖苍身上,偏还要一头撞上去,为人时受尽万般苦
楚,修了地仙还要落得个心魔难除的下场。自己既然知道此生劫数应在萧绝云身上,那就无论如何下不得山。
那萧绝云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劫数带到罗浮山上来吧?
可惜天不从人愿,这一日,五松观的住持碧尘道长却接到了一封书函。
原来罗浮山作为道教名山,山上几座道观的名声都颇为响亮,而五松观内的道士又以擅于看风水而闻名,每年均有
不少达宫贵人重金相请观内的道长前去看阴宅或阳宅。此次适逢扬州知府要翻修府邸,那扬州知府深信风水之说,
便不远千里遣信来请观内道长前往扬州替他看风水。
碧尘道长接到信函后,心道怎这般不巧,观内最有本事的几名弟子,均已下山,若派个修为不到家的前去,又恐坏
了五松观的名声。那扬州知府不是普通人,岂是能轻易打发的,不由得一顿发愁。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孟适青。
孟舜之原为他师弟,孟适青也就算他师侄,在五松观内辈分自也不低。且他亦知孟适青于风水之道颇有天赋,虽一
直未曾出师下山,但造诣上应不输他几名师兄。如今恰好可以将他派去,也算牛刀初试。
如此想来,便令人将孟适青唤到面前,交代一番,吩咐他择日起程前往扬州。
原以为这是一份美差,扬州乃繁华之地,对方又是堂堂知府,必不致怠慢于他。看的又是阳宅,比起他那些跋山涉
水辛苦替人看阴宅的师兄实在是要好多了。
谁知孟适青竟是一脸的吃惊,十分不愿,拖沓了半日,最后才无奈的应承了。
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说他消极也好,避世也好,甚至是胸无大志不求上进……什么都好,他只想平平安安的过
完这辈子。最保险的法子,当然是一辈子赖在五松观内,不替人看风水,不沾阴阳,不染是非。
可是总不能吃一世闲饭,既然住持师伯有命,又怎能不从。
孟适青叹着气,回转自己的房内。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自我安慰,好在扬州离惠州千里之外,遇到萧绝云的可能性
实在是微乎其微。扬州知府就更加和萧绝云八竿子打不到一边了,这样一想,便又释然了一些。
他也不知为何,当年在萧府时,分明对那萧少爷颇有好感,甚至不惜为了让他能见到娘亲一面,差点铸成大错,几
乎连命都送了。可自打死而复生后,便对这「应劫」之说无端端一片恐慌,恨不得避得愈远愈好。
也许是师父前车之鉴,让他心有余悸吧!
他既然要离开五松观,孟舜之自然也一同前往。他对这徒弟宝贝得紧,第一次出远门,一百个不放心,便附身在牌
位之上,被孟适青装在行囊内,背在身上出发了。
第五章
从惠州至扬州,一千三百余里路程,自不算近。
萧绝云走的是水路,一路上山水秀丽,风光旖旎,倒也惬意。及至上了岸,离扬州大约还有几日路程,他也不急,
只带着个贴身小厮,一路慢慢行将过去。贪恋美景,在一处山头流连了些时辰,下得山来时天色便不早了。不由得
加快了脚步,想赶在日落前到附近的城镇投宿。谁知天公不作美,走不到半里地,竟下起雨来。
萧绝云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仓皇间见附近有座亭子,急忙躲了进去。早春三月,山雨也自料峭,风吹在身上竟有
些冷。小厮解开包袱,找出件厚些的外衫给他披上,主仆俩便立在亭内,等待雨停。
等了一阵,雨势未见稍歇。倒是远远见一人撑着把纸伞沿着小径而来,显然也是被大雨所逼前来避雨的。那雨来得
极大,只见那人手中一把油纸伞被吹得东歪西斜,却是小心翼翼的遮着背上背着的包袱,待到入得亭子中时,人已
经浑身湿透了。
那人收了雨伞,抬起头,萧绝云不由得吃了一惊,「孟公子,原来是你。」
孟适青比他更加吃惊,「萧……萧少爷,你怎会在此处?」
原来孟适青出了五松观,也向扬州而来。萧绝云走的是水路,他走的是官道。刚翻过山头,下山便遇上这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