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因为那已经是鬼了。人死为鬼,精神离体,各归其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觉性者落阴阳轮回;迷性者,无
依归之,所以堕而为厉鬼。
鬼为厉而必害人。
师父曾经教过自己的话,为什么不记在心上?
那鬼既然滞留于这世间,必是怨气所致,无所依归。自己怎么会看不破,生生的被骗,自以为是一片好心,结果却
是放出了厉鬼,不但没有帮到小少爷,反而差点害了他的性命。鬼言鬼语,皆不可信!师父的话,为什么自己不听
?
若是师父有个什么好歹……孟适青浑身一抖,铺天盖地的悔恨席卷而来,他恨自己一念之仁,恨自己年少无知,轻
易被骗。更恨自己竟然被那女鬼所惑,怀疑自己的师父。
那是他进了萧府后,唯一真心待他,将他视若己出的师父啊!
孟适青正悔恨交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小公子……」
他身子一抖,几乎不敢回头。隔了半晌,强迫着自己回过头去,只见一双湿漉漉的手臂自荷塘的池边攀了上来,慢
慢的,一道人影爬了上来,赤足长裙,隐隐可见雪白的脚踝上,血迹斑驳。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你……你是谁……」孟适青发着抖,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也是个鬼了。
「小公子莫怕。」那少女幽幽的看着他,「我原是这府内的丫鬟,五年前被少奶奶害死,魂魄被她所拘,逃不出这
荷塘。那鬼阴气甚重,怨念极大,当年被孟先生镇于池底,如今不小心放了出来,只怕孟先生想要再收她,绝非易
事。」
孟适青一听此言,顿时惊慌一片,也顾不得她是个鬼,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那少女道:「当初孟先生埋下那对石狮子的地方,便是萧府的艮处。艮为鬼门,孟先生要将她收服,必定要将她再
赶至此处。小公子若见她欲逃回荷塘,千万要拦住,堵住其口鼻,以纯阳之气绝其阴气。」
孟适青疑惑道:「以纯阳之气绝其阴气?莫非要渡气给她?」
那少女笑了笑,道:「非是渡气,不过是阻其阴气外泄。只是要委屈小公子,要去与那厉鬼嘴对嘴了。」
孟适青盯着她看了半晌,开口道:「多谢相告。」语气一顿,轻声道:「只是,我却听师父说过,要治鬼,最直接
的法子乃是用桃木取其心窍,而非渡气。」
那少女原本含着一丝笑意的脸,陡然间失去了颜色。她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已被深深扎入了一根桃木簪,露在外面的
半截簪子,正握在孟适青手内。
孟适青用力一推,那桃木簪立时便完全扎了进去。
「鬼言鬼语,我再不会信半分。你……便是那厉鬼吧!」他盯着那少女渐渐开始扭曲的脸庞,「如果你真是这府内
的丫鬟,想要帮我。在我坠入荷塘之时,又怎会想将我拖下去淹死?」
他轻笑了一声,「幸好,我戴着的木簪乃桃木所制。一开始情急都忘了,如今总算……」
话还没说完,只听那少女狂叫一声,狰狞的面孔终于化为了萧夫人的样貌。胸口处插着的桃木簪不停的滴着黑色的
血,她一把伸出手,掐住孟适青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不愧是那瞎子的徒弟,果然和他一样狡猾,一样狠毒!」她纵声大笑起来。
眼见她便要将孟适青活活掐死,却听一声怒喝:「孽障!你果然逃到了此处!」
原来孟舜之对上那女鬼后,再不留情,痛下杀手。那女鬼倒也厉害,竟不惧他的法器,只是一阵抵挡后,便忽然化
烟逃走了。孟舜之心知她之前被桃木剑所伤,阴气外泄,急需吸取阳气增强法力。料定她必会逃往荷塘之处,急忙
追来,却听她厉声笑着说出的那番话,心下一惊,暗道莫非孟适青已被她抓住了。
那女鬼一见孟舜之,瞬间眼红,猛然将孟适青的身子一扭,强凑过去,压在了他的唇上。孟适青只觉一阵头昏脑胀
,气息瞬间被掠夺,死命一挣。
那女鬼一把将他抛开,面向着孟舜之大笑,「你的好徒儿,害我差点便着了道。孟舜之,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
孟舜之冷声道:「你虽出身青楼,萧老爷却未曾嫌弃过你。可你自伤身世,又恐萧老爷移情,渐渐对他身边的美貌
丫头心生妒恨,被池中的女鬼所惑,竟然为虎作伥,不惜害人性命,助那女鬼吸人阳气。事到如今,还想将小少爷
和萧老爷一并害死,天理难容!」
那女鬼厉声大笑,「我与萧郎注定只有七年姻缘,五年前他便该阳寿将尽,死后自当堕入轮回,我却不肯就此放手
,便是化为一双厉鬼,也要永生永世在一起!」
第四章
原来这萧夫人,虽嫁入萧府,却始终自觉低人一等,对萧靖苍越是痴情,便越害怕他有一日移情别恋,以至于见到
他和府内貌美的丫鬟多说了几句话,便嫉恨不已。怨气所致,竟被荷塘内的厉鬼趁机而入,附了她的身。
时间一长,萧夫人的魂魄渐渐与那厉鬼合而为一,竟然生生成了活罗刹,吸人阳气,害人性命。得知萧靖苍命数将
近,怕他入冥府投胎转世,再不能相聚,便起了将他杀死,魂魄拘在身边的念头。谁知被孟舜之识破,施法将她镇
于池底,不得超生。
女鬼仰头凄笑,「我不过是想守着萧郎和云儿共此一生,何错之有!人有人道,鬼有鬼途,与你何干!你逆天改命
,延了萧郎的命数,一样天理难容!」
孟舜之面色微微一变,叹息道:「一点痴心,何以执拗至此。当年我怜你情痴,留你一条生路,谁知竟是自埋祸根
。」面色一端,「我自知命数,既逆势而为,自当承担后果。只是你恶性累累,且不知悔改,便是我阳数将近,也
会先收了你这厉鬼!」
那女鬼阴恻恻笑道:「谁叫你当年斩草不除根!」
身形陡起,向着孟舜之直扑而来,阴风袭面,竟是恨不得同归于尽。孟舜之闪身避过,祭出八卦铜镜,女鬼猝不及
防,被定住了身形,孟舜之趁机用七寸桃木钉打入其九窍,女鬼惨叫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泥地上婉蜒出一片赤黑的血迹,女鬼扭动着身体凄号,「萧郎!五年前你眼看着我被打入池底,如今又亲眼看着我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么?我不过是想和你永世相守,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萧靖苍跌跌撞撞刚赶至荷塘,见到这一幕,又是胆寒又是心酸,苦涩道:「蔻娘,既然已是缘尽,你又何必如此执
迷不悟,铸下大错!」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女鬼挣扎着抬起头,露出一抹绝望的
惨笑,「萧郎,你……又如何能体会我心里的苦……」
其性本洁,奈何堕入风尘,身不由己。一遇良人,自此情根深种,却因萧老太爷所阻,送至外地,被逼为人妾。好
不容易逃了出来,终于再得和萧郎相聚,却无时无刻不暗伤过往,恐为情郎所弃,恐终不能相守。
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取蕴苦,求不得苦,终成厉鬼。
她慢慢转过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孟舜之,「如果不是你……我和萧郎,又怎会不得相守……」
声音渐渐的弱了下去,身子终于伏在地上,再不动了。
孟舜之长叹了一声,走过去,低声道:「既知求不得,为何又要一再强求?劫数皆由心生,此言不虚。」
他正要拔出桃木钉,彻底将那女鬼化灭,忽然听到孟适青惊呼一声:「师父,小心!」
他的身子被狠狠的推到了一边,随即,一股湿热而带着血腥味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耳边传来孟适青低低的一声闷哼,随即是那女鬼声嘶力竭的狂笑,「竟然被这小鬼坏了事……孟舜之,你注定绝后
!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中,那女鬼慢慢的化为了一缕灰烬。孟舜之浑身颤抖起来,他看不见,却摸到了犹带着血迹的半截手骨
,插在孟适青的胸口。
那女鬼临终前最后一击,原想掏出他的心脏,却被孟适青挡住了。五爪直插进他心脏,眼见是活不得了。
「适……适青……」声音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孟舜之不敢相信,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徒儿
……
「师父……」微弱的气息不停的抖着,孟适青颤颤的双手想要来摸摸孟舜之紧搂着他身体的手腕,「不要怪适青一
时糊涂……徒儿知错了……」
尾音弱了下去,想要强撑的一抹笑容凝结在了他的脸上,手腕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昏迷多时的萧绝云此时恰巧幽幽醒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睁眼,血腥味扑鼻而来,荷塘边阴风阵阵,一片狼藉
。
他看到孟适青被孟舜之紧搂在怀内,依稀想起之前被娘亲一把抓住丢进了荷塘,孟适青想要抓住自己的腿,结果也
被一并掷了进去。一想到那阴森恐怖的女鬼,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自己记忆中温柔可亲的娘联系在一起。如今眼前什
么都消失了,恍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只怔怔的看着孟舜之。
「他……孟适青,怎么了?」
孟舜之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良久,双手抱起孟适青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他死了。」
那么冰冷的声音,就如同怀内同样冰冷的躯体。
还记得孟适青初入萧府,自己抚摸着他的头,那么小、那么单薄的身子,脆生生的声音又带着一丝羞怯,叫自己爹
。然后,变成师父。孟适青是被自己的亲爹用十两银子卖掉的,恐怕之前也从未尝过何谓父爱。那孩子当自己是爹
,是师父,是唯一的亲人。
可是,却这么死了。
萧绝云声音颤抖起来,拼命的摇头,「死了?不……不可能……」
一直叫着他「小少爷」的少年,眸子如同星辉般灿烂漂亮的少年,自己想要与他亲近,也好不容易亲近起来了的少
年……这么多年,第一个朋友……死了?
萧靖苍面色苍白,一夜间发生了太多事,蔻娘化为厉鬼,孟舜之与她斗法,而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多加留意过的孟
适青……竟然命丧于此。
是劫数……还是报应?
「舜……舜之……」萧靖苍第一次没有称他为「孟先生」,突如其来的祸事当中,似乎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恪
守着的某层薄纸,颤巍巍的便似乎要捅开。当年初见那人,一袭青衫,风骨凛然,如今一晃五年,竟是清瘦至此。
那张惨白的脸上,连半丝血色也没有了。
「我一再告诫你不要亲近小少爷,是因为你与他命格相冲,他日必为你劫数。」孟舜之轻声的对着怀内的少年开口
道:「只是……我作梦也没想到,原来你的劫数,竟是为师。」
他逆天改命,自折阳寿,原已无几日好活。可是孟适青分明不该有此横劫……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算错,还
是冥冥中又有了别的变数。
「人死不能复生……」萧靖苍慢慢的向他走过来,「还是……将他好生安葬吧!」
孟舜之身子忽然一抖,「说的是……人死不能复生,自然该好好安葬。」他缓缓一笑,说不出的萧素,「我要带适
青回师门,他既是我孩儿,又是我弟子,自然死后也要葬回师门。萧老爷,承蒙多年照料,孟某就此告辞了。」
萧靖苍浑身一抖,「你……你要走?」
孟舜之淡淡道:「叶落归根,我自然要回师门。」
那句「叶落归根」狠狠的砸在了萧靖苍的心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孟舜之从来不是他的什么人,要走
要留,又岂有他插手的余地。
只是……真的要就此别过?
「我还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孟舜之已经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良久,才回答了一句:「罗浮山五松观,孟某原为道门子弟。」
萧靖苍不由得身子一颤,「罗浮山……五松观……」
那是他当年曾经被送去修身养性,攻读诗书的地方。
孟舜之转过身去,抱着孟适青的身体,虽然眼盲,但数年来早已熟知路径,脚下毫不停顿的往大门外的方向而去。
「孟先生!」萧靖苍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十余年前,你可曾……可曾……为道观内的一名寄居书生研墨奉灯
过……」
孟舜之淡淡一笑,「孟某不曾,想是萧老爷记错了人。就此别过,珍重。」
前尘往事,一念之动而成万劫不复。那人原来根本已经不记得自己曾为故人,而自己所做的一切……果真应了当年
师父说的那句劫数。
明知命中有此劫数,却执意下山,执意要救那人,甚至逆天而为,延了他的命数。原以为报应只是应在自己身上,
又何曾想到会连累到孟适青。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连鬼都能逆天,人却不能?
也许他已经再无逆天改命的本事了,或许……回到师门后,还有其他法子可想。
丢下失魂落魄的萧靖苍,孟舜之径直出了萧府,还未走出多远,忽然被一抹白影拦住了去路。
「孟先生,且请留步。」
他看不见来人,却闻到了一股强大的鬼气。而这鬼气又绝非厉鬼之气,一时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略带警惕,「阁
下是何人?」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伸手触了触他怀内孟适青的鼻息,叹道:「幸而断气不久,还来得及。」转头对孟舜之道:「
你既会看命格,难道之前没发觉此子三魂七魄中,独缺了一魂一魄么?」
孟舜之怔了一下,答道:「这……之前的确发觉适青天生三魂七魄不全,只是如此命格太过诡异,孟某只当是学艺
不精,不敢妄下定论。」
那人道:「魂魄不全,虽死不能离体,鬼差亦不敢随意拘之。此子命不该绝,如今我将他缺了的一魂一魄补齐,可
使他还阳。」
孟舜之瞬间呆住了,随即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阁下此言当真?适青他……真的能还阳?」
那人点头道:「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你逆天改命,自损寿命,本该阳数将尽。只是,你化了那厉鬼,亦救了
数人性命,念在功德,本座可使你免入轮回,死后即成地仙。遇到了此子也是你的造化,既与他有缘,日后还请好
生看顾你徒儿,他本非常人,能投到你门下,也不枉寻了这肉胎。」
语毕,那人缓缓伸出手,张开手掌。只见两簇青幽的光芒跃动了一下,随即入了孟适青的体内。孟舜之只觉得自己
怀内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那早已断了气息的身体,居然又恢复了微弱的鼻息。
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拜下去道:「多谢阁下施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人神通广大,不但使孟适青死而复生,竟然还说能使他免入轮回,修成地仙——若说是人,绝无如此本事。若说
是仙,又怎会一身鬼气袭人?
那人微微一笑,「我乃十殿阎君之转轮王,言尽于此,还望先生莫泄露天机。」
话音一落,身影顿失,那强大而阴冷的鬼气亦随之而消失。
孟舜之呆呆的怔立在原处——冥府第十殿阎君五灵威德真君,亦名轮转王,殿居冥府肃英宫,专司轮回转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