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白飒转过头,有些心虚地回答。
但他心底却很清楚,白鸦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弱小的孩子,自己一直否认他的成长,其实只是害怕他长大后会离开……
听见白飒的话,白鸦微微咬着嘴唇,胸中闷痛。
火狐……真的没有欺骗自己……
「你这念头离经叛道!且不说你我皆为雄性,我身为你的义父,就是你的长辈,你怎可……怎可有这种想法!」见他委靡不振,白飒自己也感到压抑难受,只能义正辞严地教训他。
只要让鸦打消这些荒唐的念头,他们就还能继续维持现状,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有什么不可以?你又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住口!」白飒瞪大了双眼,怒斥白鸦,「你莫要胡思乱想!我是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若是你不能断了这种龌龊念头,我只得将你逐出乌言峰。」
虽然面上疾言厉色,可白飒心底却传来脆弱的呼喊。
求求你,鸦,别逼我做出这种事情!
「你要将我放逐?」白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鸦,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白枫轻轻一跃,飞上山崖,转身离去。
白鸦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平静,脑中不断回响起白飒冷酷无情的话。
放逐……
他要放逐自己,他要赶自己走?
他明明知道,自己无法离开狼族,哪里都去不了。
但如果真的要他扼杀对这个人的感情,恐怕他会心碎而死。
与其那样,倒不如离开这里,出去闯荡……
直到这份感情能够升华为真正的亲情,再回来,对他们都好。
想到这里,白鸦转过身,离开从小生长的乌言峰。
此时,白飒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真的逼走白鸦。
对于白鸦的告白,他只当是孩子长大了,忽然对情爱之事有了懵懂的念头,但身边又没有其他对象,才会糊里糊涂的将那种感情投射到自己身上。
白飒暗自盘算,想等晚上再与白鸦好好谈一谈,开导奉劝他走回正路,以导正父子俩之间的关系。
可是,他没想到,那一夜白鸦没有回来……
等他焦急的四处寻找,几乎将整个乌言峰翻过来,却没有发现半点白鸦的气息时,他才发现白鸦早已离开乌言峰,不知所踪。
那孩子……真的走了?
白飒静静地独坐在山头,看着远方,目光呆滞而茫然。
心中一股浓烈的苦闷无处发泄,让他几乎要发疯。
谁都不知道,被誉为中原最强大、最能干、最精明、最冷酷的银狼白飒,其实也有最害怕的事情!
那就是再次孤单一人。
幼时失去家人之后,他独自在荒野上流浪,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直到后来被中原妖族首领所救,才让他脱离那种茫然漂泊,连自己要去哪都不知道的日子。
但即便生活改善,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狼群,但一切都是伴随着责任而来,和他曾经拥有过的家庭温暖并不一样。
一直用冷漠坚强武装内心的白飒,其实渴望再次拥有家人。而白鸦的出现带给他这一切,知道有个孩子全心全意的崇拜、依赖着自己,虽然有时调皮捣蛋让他伤脑筋,可是夜里互相依偎的温度却温暖了他的心。
鸦在他心里早已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无法想象自己生命中没有了鸦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才一直患得患失,担心那个孩子有朝一日会离开。
现在,他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而且,还是他亲口说出要将对方驱逐的话来。
那个笨蛋,为什么不像平日那般向自己撒娇乞求原谅呢?竟然真的离家出走!
像赖以生存的空气被人抽走一样,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在他胸口环绕……心,很痛。
数日之后,白鸦来到靠近乌言峰的小镇上。
他一身山村野人的打扮,另类的发色和瞳色受到不少瞩目。
众人私下议论纷纷,孩童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只有白鸦自己毫无所觉,仍然招摇过市。
看着身边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他心里不禁纳闷,不知道眼前这些到底是什么妖,他竟连一个小孩的真身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哪一族的?」他上前询问一个看似十来岁的孩子,可是声音过大,竟吓得那可怜的男孩屁滚尿流的逃开了。
「真没礼貌!」白鸦撇撇嘴,不高兴地嘀咕着,一边继续朝前走去。
然,他方才怒喝孩童的举动,更让人群对他敬而远之,见他走来便老远退开。
就在这时,一间酒楼上,几名黑衣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你们看他……像不像是我们正在找寻的人?」为首一名老者指着路上的白鸦问同伴。
「像!八成错不了!」一名壮汉高兴地拍起手来,「我们寻觅了这么久,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些!这件事马虎不得,我们还是跟上他,仔细检查下他身上有没有血统图腾再说。」老者说完,数名黑衣人身形消失无踪,而酒楼窗外则飞去一群模样古怪的大鸟。
白鸦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他一路大摇大摆走过大街,看见卖猪肉的摊贩时,他主动凑近问人家能否把那些快腐烂的肉送给他果腹,没想到那外表很魁梧的壮汉,当场吓白了脸,必恭必敬地将肉送到他面前。
白鸦啃着肉,一路从城南大门走了出去。
「虽然胆子小,不过真是群热心的好妖!」他一边享用着美味,一边忍不住夸赞。「下次一定要告诉义父……」
自言自语着,随后微微一愣,心又忍不住痛了起来。
要忘记那个人谈何容易?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什么都想着他,只希望不被他丢弃。
可如今,自己还是被那个人放逐了……
「这位公子请留步!」
正当白鸦心灰意冷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转过身,只听「唰唰」几声,一群模样古怪的黑衣人就将他给包团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白鸦警戒地打量对方,但那群黑衣人却不由分说,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抓住白鸦的四肢,令他动弹不得。
「你们要做什么!」白鸦愤怒地吼叫,一边拼命挣扎着,但双拳难敌四手,那群黑衣人已将他牢牢抓紧,他无法动弹。
「得罪了!」黑衣老者站在白鸦的面前,微微抬起头来,只露出一双泛着银光的眼眸。
得他眼神示意,黑衣人撕扯起白鸦身上的衣服,七手八脚地将他的衣衫脱下。
「住手!」白鸦恼怒,却无法阻止这群黑衣人,直到被剥光了上半身。
老者走到白鸦身后,口中默默念着什么,白鸦竖起耳朵听,觉得对方口中的语言虽然听不懂,但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听过。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令他痛苦难当地叫出了声。
「啊!」皮肤好像燃烧起来了!
「是图腾!真的是图腾!」那老者兴奋地大叫起来,黑衣人们立即松开了白鸦,皆在一旁跪下,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白鸦,还不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你们在看什么!」后背的热度冷却下来之后虽然不痛了,却有些痒。白鸦挠着痒处,不知道那儿长出什么,竟让这群黑衣人反应如此之大。
那粗鲁的举动和怪异的目光让白鸦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他愤怒地扑上去。
可当他挥出的拳风掀开老者的斗篷帽子,露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后,他又硬生生的收回拳头。
动手不伤老弱妇孺……义父的教诲他始终未曾忘记,就算再恼火,他也无法对一名老人出重手。
最后,白鸦只是狠狠瞪了老者一眼,骂了声「疯子」,便冲出包围远去。
而黑衣人们眼看白鸦离开,也不急着追赶,全都将目光投向长老。
「王子一表人才,且宅心仁厚,陛下该安心了!」老者朝白鸦离去的方向投去赞许的目光,可接着又沉吟一阵,「只是,我们得再多见识见识王子殿下的能力才好……」
说罢,他和黑衣人化作几道黑影,窜上树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白鸦气喘吁吁地跑出树林,朝后看了几眼,见没有人跟上来,才终于松了口气。
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懊恼地看着自己光溜溜的上身,心中不断抱怨。那衣服是义父亲手为他所做,平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弄破,没想到却被一群疯子撕毁!
「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混蛋!」他咒骂了一声,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石子,石子飞了出去,落入草丛中,竟传来「哎呀」一声叫喊。
白鸦急忙上前,拨开草丛,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人,光秃秃的头上一道被砸伤的口子正冒着鲜血。
「你没事吧?」白鸦急忙扶起对方,却忽然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声音犹如洪钟般响亮,震得白鸦微微头晕,抬起头来,便见头上一张黑色的大网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做什么?」他伸手抵挡,但那黑网瞬间收紧,将他结结实实地捆起。
「大胆妖孽!你先前在青石镇引起骚动,现在还想杀害我师兄?师父,快些收了他!」一名同样光头的人从草丛中跳了出来,将白鸦身上的网收得更紧。
细看,那黑网的绳索竟是以一种极细的金属锻造,金属丝线深入肤里,痛得白鸦哇哇大叫,「什么骚动?我什么时候杀害你师兄了?你莫要含血喷人!」
「人?你敢说自己是人吗?你不过是一只妖!」小和尚得意地指着自己,「今日,我们天龙寺便要降妖伏魔,为民除害!」
「好了,惠青……」就在这时候,一名老和尚从后方的树林间走出来,双手合十,拇指不断拨动手中念珠,显然是在作法。
「此妖道行尚浅,将他暂时囚禁在寺里便是。别忘了,你我此行乃是为了追捕那只逃出镇妖塔的火狐而来。」
「是,师父!」小和尚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后,便吃力地将白鸦和晕厥的师兄挪到马匹上。
师徒两人不理会白鸦的叫骂,带着他朝最近的寺庙前去,丝毫未察觉身后有妖气渐渐弥漫开来,一道黑雾遮住皎洁的月光。
「长老,这该如何是好?王子让那两个中原秃驴带走了!」
藏身在暗处的一名黑衣人冷冷注视下方带走白鸦的一老一少,眼中透出杀意。
「我们现在身处中原,不可随意动手……暂观其变,等对方松懈之时,再营救殿下吧。」老者摸着胡须叹道。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神一变,「有个厉害的角色来了!撤!」
闻言,黑衣人们纷纷散了去,林中妖气这才变得淡薄许多,月色也突破黑雾,重新洒满大地。
而在银辉之下,一人自远方疾速奔来,身形之快,令人惊叹。
那身影翻身落在地上,微微皱了皱眉头,警戒地朝着四周看了过去。
这里的味道很怪异,不但残留着鸦的味道,还夹杂着几个臭和尚的味道。
另外,还有一股……特殊的气味,似乎曾停留过几只大妖怪,而且还不属于中原!
是海域的不速之客,还是西域那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再加上令人烦心的和尚……
鸦在这里遇见了他们?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银发随风飘散,正是白飒。
他仰头看向当空明月,心里越来越不安。
难道是……他?
那名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缓缓抬起头。
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唤醒了白飒记忆深处的伤痛,令他震惊之余,又感到莫名悲伤。
「鸦……」白飒顿时杀意全消,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其他西域妖族从半空中落下,迅速赶回白鸦身边。
「殿下!」他们将白鸦团团围住,怀着怒意瞪向白飒。
「没事。」白鸦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样貌有所改变,完全褪去昔日的稚气,变得成熟而充满男子气概。
英挺的身姿、宽厚的肩臂、结实的胸膛,以及浑厚磁性的嗓音,让白飒觉得陌生。
但白飒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的眼神,哪怕现在面前的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早已没有当年的热烈。
「我无意侵犯中原,抱歉!」白鸦冷冷说完,之后便转过身,以手势命令属下撒离。
「等等……」白飒忍不住出声挽留,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以及这么做之后,又该与对方说些什么。
白鸦转过身来,冷漠地看了白飒一眼,眼神陌生得仿佛已经将白飒从记忆中剔除一样。
白飒心中一紧,不由得问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抱歉……」白鸦有些残酷地一笑,音调毫无变化,「我们只是无意间经过这里,并不想引起中原和西域两大妖族的纷争,我们这就离开……」
白飒呆愣,白鸦却立即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就好像,当年自己离开时一样……
「白飒大人,他是白鸦?」
白鸦走远之后,八木上前来,化作人形站在白飒身后,其他狼族也纷纷效仿。
其中一人怒道:「当年那小子离开乌言峰后,竟然投靠了西域妖族,而且还忘了您对他的所有恩情和教诲!早知今日,那时候我们就该拧断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的脖子!」
「我还记得当初白飒大人极为疼爱那个家伙,让我们眼红得要命,可是没想到,他居然……」
「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可知道当年他离开后,白飒大人有多伤心……」
「够了!」白飒立即打断了族人们的议论。
有关白鸦的话题,他一点都不想再听见。
当年,他将鸦留给前来找寻他的西域妖族之后,并没有将实情告诉族人,他们以为自己下山根本没有再找到鸦,所以才会如此伤心失落。
没人知道,他其实很清楚鸦的去向,偏偏无法去找他回来……
就像今日,明明对方就在眼前,他却无法伸手碰触他的脸。
这种痛,比彻底失去他、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加沉重!
「我想……一个人静一下。」白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狼群,独自向高岭的另一边走去。
「白飒大人!」有的狼族想要跟上去,却被八木阻拦下来。
八木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白飒的背影,一边叹息道:「我们还是……尊重白飒大人的决定,让他独处一下吧。」
在他看来,白飒大人似乎已经快要窒息了。
不只是现在,这一百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白飒独自爬上高岭,又顺着背阳的一面走去,因此狼族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雪地,脑海里浮现出一百年前,和白鸦在乌言峰上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如果当年……自己再自私一点,赶走前来找他的西域妖族,现在鸦就不会将自己当成陌路人,用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了吧?
但那样自己又会一辈子内疚,更怕鸦成年懂事后,会痛恨自己的私心。
事情总是如此矛盾,让他无从选择,仿佛天注定要他一辈子挣扎痛苦。
双眼空洞地看着雪白的地面,渐渐地,白飒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地面忽然被一片阴影笼罩,而且阴影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在向他逼近!
白飒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只看见一道庞大的身影,挥动着强而有力的双翼俯冲而下!
眼看那双利爪朝他扑来,白飒一惊,急忙躲闪,身子往旁跃起!
一抓落空,来者并未放过白飒,振翅一挥,狠狠扫过掠起的白飒。
白飒以双手抵挡在胸前,勉强接下对方这一扫,但对方的力量太大,竟使他的身躯向后飞去,栽入身后的雪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