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主屋，玉熏钻进棉被的另一角盘坐好，把琴放在腿上，看着那在芮昀怀里不安分的瑞瑞，悠悠的弹起曲来。

《凤凰行》，时而轻快时而荒凉，一曲罢，玉熏抬头对着芮晨和萧正笑了笑，温和的说：“玉熏刚刚鲁莽了，一曲《凤凰行》，算是给二位赔罪。”

芮晨有些糊涂于眼前这少年思考的模式，抬头看向萧正，萧正倒似乎明白的很，轻叩掌心拍出掌声。

另一边，康逸成和萧秦面对面坐在床边，听完了那整整一曲《凤凰行》。

曲停乐罢，康逸成只是握着萧秦的手，低着头缓缓道出：“秦儿，玉熏在伤心。”

那个大年夜，康逸成和萧秦也没有像芮晨希望的那样，做他们早就该做的事情，而是对坐一夜，直至天明。

天蒙蒙亮，四处都传来炮竹的声音，康逸成迈步出门，敬了先人和鬼神，大开院门登上了城墙。

那一年，天下易主，各国混战，后来统一天下却又悠然让位的那个端王康逸成，没有人想得起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江南百姓却都记得，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占领他们那片土地的康姓首领站在城头，凝眸远视，倚风而立的形状。

过了年没出正月，萧楚就开始闹不舒服，连着几日食难下咽，哭哭啼啼的躺在床上哪儿都不去。芮晨每天守着，芮昀把瑞瑞交给奶娘也随侍在左右，随时准备着萧楚的生产。从正月二十二一直拖到二十七，萧楚终于艰难的诞下了那个错误降生的孩子，也几乎要了他自己半条命。

婴儿出生时特别健康，大哭大闹跟萧楚性格很像，芮晨把小孩儿抱在怀里，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和萧正的模样。

康逸成又一次在孩子出生之后才回来，自己埋怨自己好久，守在萧楚枕边好几个日夜，直到萧楚醒过来进了餐才昏睡过去。

萧楚的身体好转了之后萧正就跟康逸成辞行，康逸成和萧秦几番挽留都没能说动，芮晨给萧秦交代着如何照顾小楚，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临走的时候告诉康逸成，萧楚的孩子就算是天赐，上天不会总是赐给他子嗣，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康逸成好好照顾。

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儿子此刻就窝在康逸成怀里，吮着自己的手指，开心的咯咯笑。

二月末，康逸成迎来了两位客人，恰巧赶上了大儿子瑞瑞的百岁喜宴和小儿子笑笑的满月。二月二十八，康府里挂上漂亮的红灯笼，芮昀抱着瑞瑞、玉熏抱着笑笑，两个人分坐在主屋的两侧。

康逸成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大笑着揽过两人，分别用两只手逗弄着小小的娃娃。

“瑞瑞，来，跟父亲比手劲！”

芮昀暗啐了一口，那么小的孩子竟然比手劲，真是说的出来。玉熏也拿起笑笑肉嘟嘟的小手放到康逸成手边，笑笑很聪明的一把抓住康逸成的一根手指，满月的孩子还没有什么力气，却也是抓着没放。

“还是笑笑聪明啊，是不是呀，小笑笑！”康逸成接过小娃娃，抱在怀里用胡子轻轻扎了扎他肉呼呼的小脸。

逗弄完自己的两个小儿子，康逸成换回严肃的表情去后院找萧秦。

萧秦正在萧楚房里喂药，萧楚这一个月来一直卧床，动一动就全身瘫软。康逸成晚上回来会亲自照顾，白天就交给萧秦和下人们。一进门，萧楚又在别扭的不肯喝药，跟哥哥求着情。

“哥哥，这个药太苦了，我不想喝，我好了，不喝了行不行？”

“不行，快喝！”

康逸成听着好笑，进门劝萧楚喝药。看着萧楚不甘不愿的把药喝完，拉着萧秦进了院子。

“秦儿，萧晋派来了人与我谈和。”萧秦眼神一凛，果然不出所料，康逸成紧接着说道，“东方国也派来了使者，带来了大批的金银和美人，也是来谈合作之事的。”

萧秦沉默的看着康逸成，康逸成眉微皱，沉吟良久说道：“秦儿，东方国与南梁已经结盟，我们如果加入，不知如何自处。”

“那跟二哥结盟就是宣告要跟南梁决裂，你真的想好了？”

没有，他没有。

他出生在那个温江河边，二十年的时间都是在那片土地成长，他对那个慈眉善目的皇帝还有孺慕之情，他还不想让玺儿恨自己。

那怎么办？他已经许给芮昀天下，又出兵西方跟长江中游那一众小国都签订了盟约，有些孱弱无力的割据之地也被他收入囊中，这将近半年的努力就要付诸流水？可是跟北齐结盟，以后要怎么应付萧晋，俯首称臣？不可能！

左右为难。

萧秦明白康逸成在想些什么，抽出腰侧的宝剑，坚定的说：“逸成，以后若是有一日跟二哥站在了对立面，我愿为你手刃他，为大哥和你父王母妃报仇。”康逸成缓缓抬手，摸上萧秦在阳光下显得过分刺眼的侧脸，喉头发瑟发紧。

芮晨指责的不错，萧秦嫁与自己，跟自己天涯相随、同仇敌忾，这种情怀，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康逸成手指微抖，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秦儿，你对我有多深的情？”

萧秦听后，粉红从脖跟蔓延向上，落荒而逃。

二月的微风吹动发芽的垂柳，阳光漫天，云花舒卷自在，康逸成突然笑出来。

用情几深？

若问芮昀，那人会用控诉的眼神看自己，然后重复十五岁西昌茂林的那个故事。

若问玉熏，那人会媚眼如丝，含羞带怯的坐在床边，拿出那珍藏数年的面人呆呆的看。

若问萧楚，那人会大笑大闹，爬在自己身上，揪着自己的衣摆，死活都不放开。

若问玺儿，那人会眨着还有些童真的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说一句“你娶我吧”。

可是问起萧秦，他只会如此，落荒而逃。

第 23 章

喜宴隆重热闹，开宴之后群臣和使者就都放下了合纵连横的想法，只是喜气洋洋的为康府的两位公子庆贺。玉熏坐在下首弹着琴，一曲曲欢欣和乐。而后又是各个大臣献上的表演，有江南风情的舞蹈也有胡服胡乐，几番推杯换盏下来，时辰也不早了。

宴会结束之际，东方国使者走上前，命人带上几位妙龄少女少年，说是送给康逸成的礼物，请他笑纳。

萧秦坐在康逸成身侧冷冷的一哼，康逸成立时拉下脸来，将芮昀几个人叫拢到一起向着众臣宣布：“我康逸成并非占山为王的土匪流寇，跟几位夫人都行过婚配之礼，名正言顺。如今统领江南三十万兵士自立门户是为替南梁皇帝清除佞臣，现下时局初定，也是我康逸成准备发兵之际。东方使者，请你带着你那美姬少年回国去吧，也请东方君主不要将我康逸成看成如此低俗妄为的人！”

一番话说完，东方使者灰溜溜的出了大厅，丢下一句“不知好歹”。

第二日，萧晋的使者带着合约秘密回了国，合约上写的很清楚。康逸成与萧晋合作，却并不受其领导。攻打南梁之事要康逸成先行，萧晋伺机发动。

这正是萧晋所想要得到的结果，攻打南梁不易，让康逸成去做炮灰最好不过。而康逸成另有打算，以自己扩充的三十万军队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出兵算是师出有名，在战至半途萧晋坐实了入侵的恶名，康逸成有自信将萧晋和南梁两块肥肉一举拿下。

定下计划之后，康逸成就让萧秦带着芮昀几个人去他安排好的渔村躲起来，萧秦不肯，芮昀把孩子扔给玉熏，拿上新打的剑也冲到了康逸成的军帐前。

“康逸成！”芮昀踢开军帐的布帘跑进门，气喘吁吁。康逸成一拍脑门，一个萧秦他就折腾不了了，又来一个芮昀，还让不让他活？

更不让他活的是下一个跑进门的人，玺儿。

“康哥哥，我送玉熏和萧楚走了，他们带着奶娘、小义和皮大夫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来找你。”

你来干嘛嘛……

“康逸成，给我军队，分配任务吧！”芮昀催促道。

干嘛啊你们是……

“逸成，你不放心可以让我来守城，我保证不会让玉熏和萧楚有任何闪失，你带芮昀出战吧。”萧秦允诺道。

疯了疯了。

康逸成一拍桌案，发下两枚兵符，给芮昀一枚前锋营的将牌、给萧秦一枚副将军的将牌，最后扔给玺儿一块小牌，上面写着“补给司”。

芮昀和萧秦领了命去军营，玺儿看着补给司不知道做些什么。

“玺儿，你去找冯翔将军，让他给你安排任务和住所。”

“好！”

少年蹦跳着离开，康逸成赶紧叫过一边的兵士去通知冯翔，一会儿见到了玺儿一定要先怎么怎么，后怎么怎么。

反正玺儿后来就被秘密送到了那个渔村，少年哭闹了两天被玉熏狠狠教训了一顿就没敢再说什么。之后就是前锋营首战告捷，庆功宴上芮昀被灌的大醉，夜里不知怎么就上了康逸成的床，几番折腾下来只剩下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再醒来就已经到了那个渔村，芮昀想要再去，被玉熏关在房间守着门口，也不说什么重话，只是抱着瑞瑞，任婴儿啼哭不理不睬。渐渐地听不到前方的消息，芮昀就是想跑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只好留在了那一个小小的渔村。再然后就是行军中出现叛逃者，叛逃的士兵出卖了康逸成的机密，康逸成一怒之下将主将、副将统统关押起来，几番审讯下来弄得萧秦精疲力竭。康逸成又一次让冯翔采取了“敲晕”政策，将晕乎乎的萧秦同样送回了渔村。

回到渔村的萧秦先是闭门想了几天因果，发现一切都是康逸成的计谋之后恨恨的提剑就走，玉熏抱着笑笑拦在门口，一边还站着依然有些虚弱的萧楚。玉熏把孩子放在小桌上，搀着萧楚坐下，对萧秦说了句：“你不留下，我也不会管他们两个。”

萧秦恨得直咬牙，抱起小娃娃搀着弟弟回了房间，晚间叫来芮昀和玺儿，几个人都说玉熏不知怎么突然厉害了起来，大有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话说的不重，眼神却格外让人生寒。玺儿哭诉着他回来时玉熏对他的那一顿打骂，连康哥哥都没有那么打骂过自己。

康逸成从军帐中醒来，伸个懒腰看着天色，远处一个黑点越来越近，康逸成伸出手，那小鸽子就停在了手上。

拆下布条，上面是玉熏秀气的字迹：“王爷，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玉熏恳求王爷保重，速战速回。”念字的心字底上有个点被水浸染，形成圆圆的一个墨圈，康逸成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未看见玉熏在自己面前因难过而哭泣。

家里一定乱了套吧，玉熏那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长时间驾驭那几个从来都不服管的主子们。康逸成看着远处从天边露头的太阳，很想很想回到他们身边。

五月康逸成的军队像是吸水的海绵，壮大成了五十万，兵临梁都。萧晋出兵，从西、北两路对南梁成包围之势。康逸成派了使臣进南梁，分析利弊，让南梁皇帝出城迎接。梁王叹息着烧掉那封信，素衣素服出城，趁夜来到康逸成的大帐。

第二日，康逸成兵不血刃占领了南梁，对四方之国发出号召，共同对敌，抗击萧晋的无耻侵扰。

战火烧了整整一年，康逸成在几次征战中险些送命，也有几次差一点让萧晋身首异处，最终还是让萧晋带着残余的几千人逃走了。江南的六月，康逸成带着士兵站在长江赤壁，看着败逃的萧晋一路丢下的军旗和武器，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五年前，萧晋也是在这长江边，以阴险狡诈的计谋用康逸成的母妃作为威胁，引得康逸成之父孤身涉险渡江，最终死在乱箭之下。而康逸成的母妃为了殉情，跳下了滚滚江水。

康逸成建国，设江南康宁城为京，普天同庆。

浩浩汤汤的军队进驻了康宁城，康逸成派人盯着，自己溜号骑着快马火速飞奔至那个小渔村。

推开柴门，玉熏正拿着一根竹棍拍打晾在外面的被子，一旁玺儿怒目盯着玉熏，谁都没有发现康逸成的到来。康逸成躲在柴旁，仔细看着这两个人在玩些什么。

“我要进城！”

“不许！”

“芮哥哥昨儿就进城了！”

“他是去给瑞瑞和笑笑买布料做衣服。”

“前天楚哥哥也跟着秦哥哥进城了！”

“他们是去打探消息。”

“你也进过城！”

“要你管！”

玺儿被憋回去，继续瞪。玉熏的竹棍“啪啪”的打在棉被上，玺儿有点敢怒不敢言。正巧这个时候芮昀从院子后面转出来，看到玺儿又在跟玉熏生气，有点无奈有点好笑，对着玉熏说道：“今儿我带玺儿进城行么？”

玉熏头也没抬，丢了一句“不行。”

芮昀被堵回去，像是习惯了一般叹了口气，叫过玺儿来，拉着他进了屋。

康逸成有点蒙，这是玉熏？不行，还是再观察一会儿比较好。

玉熏拍完被子就又晒上了几件衣服，继续拍衣服。芮昀拿出两个孩子的小衣服一起晒，给玺儿说着好话：“玉熏，玺儿书都读得差不多了，上次萧楚他们回来说逸成就是这两天进城，让我们去看看吧，好么？”

玉熏停下，帮芮昀抻了抻小衣服，还是那句话“不行”。

芮昀有点恼，口气不善的问：“为什么？”

玉熏低着头，缓缓的答道：“王爷这一两天一定会到，你们去了也不一定见到他，还是在这里等就好。”芮昀气短，口不择言的说了一句：“我可不是你，不会只在这里窝窝囊囊的等那人来！”

康逸成垮下一张脸，郁闷。

正好这个时候萧秦和萧楚分别领着两个娃娃出来，两个小孩儿都已经会走，“爹爹、爹爹”的叫着，小手四处乱挥，可爱的很。不过不太和谐的就是萧秦冷冷的表情。

“玉熏，今儿你不能再拦着了。”

“不行，都不能去。”

“怎么就不能，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玉熏，你也太厉害点了吧，我知道他走之前吩咐了你照顾大家，可是现在他已经进了城，我们一起去找他有什么不对？”

玉熏停下来，看着剑拔弩张的几个人，叹了一口气。

康逸成啊康逸成，你怎么还不来？

康逸成躲在柴堆后面，眼看着玉熏就要受委屈，赶紧钻了出来。双脚有力的踩住地面，清晰的脚步声一下子就传进了几个人的耳朵。

“逸哥哥！”

“逸成！”

“逸成哥哥！”

“康哥哥！”

四个人同时唤出自己对这人的称呼，玉熏比他们都慢了半拍，轻轻转过头，看着康逸成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沧桑，五味杂陈，好久才喊了一声“爷”，竟然是酥软入骨、百转千回。

第 24 章

拿上不算多的行李，康逸成赶着马车带着一众人“进城”。

城内刚好结束了行军，一路上都是兴高采烈的百姓，说着康逸成康将军的英雄事迹。康逸成坐在“夫人们”中间，乐颠颠轻飘飘。小管家小义和小郎中皮大夫驾着马车，老管家和奶娘没有跟来，留在那个小渔村共度余生。

依然是原来的那个康府，依然是各人回各人的院子，一天时间，大家忙于收拾，相安无事。

事出在了晚饭之前。

时隔一年，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康逸成看着芮昀和萧楚已经恢复的身体，再看看玺儿长高的那些个头，心里开心的很，这些功劳他可都记在了玉熏身上。晚饭前，康逸成左右手分别抱着两个娃娃，一路唱着小曲到玉熏的小院，想在跟大家吃饭前先好好表扬玉熏一番，没想到完全没找到玉熏。

此刻的玉熏正在挨个院落扫尘除土，做着卫生。

康逸成一连转了好几个院，终于在玺儿那儿找到了玉熏。玺儿虎着脸看玉熏弯腰给自己铺床，紧张无错，好像随时防备着什么。康逸成奇怪，把两个孩子放下地，一手拉住一个问道：“玺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