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办法,先替你拖一拖。”端木庭无奈地说道,“但最后能不能保住还要看你的运气,也得看这个国家的运
气。”
英海被行政院下来的一纸命令给封了,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命令是说英海的资金流动有问题,劳动合同也有问题,
总之是一大堆问题列满了一张纸,勒令英海重工停产整顿,非有行政院的命令不许开放,不管是英家的人还是监管
组都得离得远远的。星邦很多人对此表示愤怒,北方商会认为这是打压北方企业,让英凭海去商业法庭上诉,英凭
海却很认真地表示国家正值危急关头百废待兴,不该去添麻烦,他认栽。
“不对,思不是这么写的,少了一点。看我写。”
从小侄子手里拿过笔,英凭海在图画本上写下一个工整的思字。小侄子坐在他腿上,侧着头看伯父一笔一划地教他
写,然后点点头接过笔自己写,花了点时间写对了。
“嗯,写得不错。”
“伯伯,再教我一个字。”小侄子细声细气地抓着他的手指要求道。
“教你写海字。这个有点难,仔细看。”
夕阳的光辉移进屋内,图画本上写满了稚拙的字体,间或有几个整齐苍劲的字。满纸都是英、吾、思三个字,后面
几个已经写得有点像样了。最后一次在伯父的帮助下写完自己的名字,小孩子抓住英凭海的茶色毛衣撒起娇来。
“伯伯,你的名字呢?我要写伯伯的名字。”
“很难写的。”
“不难写!”
“好吧,看着。”
英凭海。凭海。凭依沧海,以岩石为基,英海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建起来的。英家的人,必须要有沧海一般的品格,
但英凭海认为,英海崖那样的坚强也必不可少。他在很久之前就告诉过自己,生当如沧海,死当如巉岩,沧海宽广
雍容能包容天地,巉岩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活着要对得起自己和这个世界。
把手覆在小侄子的手上,带着他握笔,一笔一划地写完自己的名字,英凭海看着那三个字,怔了一怔。小孩子娇弱
柔软的手还蜷在他的手心里,他不动这孩子也不动。
“伯伯?”他呆得太久,小侄子忍不住出声了。
“哦。没事。吾思,你喜欢伯伯吗?”
“喜欢啊。”
“那你最喜欢谁?”
“伯伯。”
曾经发生过的对话,此刻的重复却有不一样的意义。在孩子的心里曾淡化过的英凭海的形象又鲜明起来,他已经开
始记事了,将来不会再忘记自己。英凭海觉得很欣慰,这样一遍遍的重复让他觉得很安全,虽然明知道小孩子都是
健忘又残酷的,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这么相信着,相信这孩子会一直在他身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已经
完全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权力更迭以出乎意料的平静方式结束,军部的数位官员被逮捕,但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比如人人心里都清楚的军
统火逍那几个人——根本没有被问罪,只是被剥夺了军权。一批年轻军官上位,其中就包括卓越。这些忠于皇帝和
行政院的军官占据了军部和安全局的要职,更有几个人数年后就脱出军籍进入政界,这就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事了
。
被行政院阉割换血的安全局自此沉寂了一段时间,在军部的顶梁柱倒了,想飞扬跋扈也没那个资本。于是,英海重
工的事被他们搁置起来,遗忘在脑后。能保住安全局的编制不被裁撤就已经万幸了,哪有时间管别的。
新年即将到来,中都的政治风暴已经烟消云散,这个国家的未来似乎一片清明。年夜,星邦普降大雪,英凭海抱着
小侄子看了一晚上的雪。他的心中从未如此安宁过。
开春英海重工就恢复了生产,行政院下了一堆订单,军火占少数,多数是机器和重型机车,英海的技术部重新补充
人才,导致英凭海整日奔忙。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英海成为齐氏那样风雨不摧的伟大企业,这是他一生奋斗的目
标。再说他还欠齐氏七千万呢。
大陆商会的请帖送到的时候他正忙着,犹豫了一会才决定去。要是脱离大陆商圈太久,对英海的经营没有好处;去
见见其他国家的商人探听点情报找找商机是必要的。齐氏那边,齐赭素病着,齐墨音走不开,只能缺席了。离开春
寒料峭的星邦,踏上繁花似锦的美丽离坎的土地,好像脱胎换骨一样。
离都在高原上,空气干湿适宜,四季如春,各种花朵竞相怒放,一下飞机英凭海就感受到了非常不一样的气氛。这
里没有战争过后的寂寞,没有尚未抚平的伤痛,一切欣欣向荣。
商会进展顺利,星域的商人得到了各国同行特别的关注,嘘寒问暖热情相迎;虽然两国间长达五年的冲突刚刚结束
,风域商人和星域商人遇上的时候还是该寒暄就寒暄该开玩笑就开玩笑,在这种场合提打仗,不是神经病就是没脑
子。英凭海遇到了很多过去英辛毅的熟人,他不失时机地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顺便推销英海,得到了一堆联系方式和
商业关系。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或许具有做公关的天分。
既然是在离坎,他当然想过安景忆,可皇宫是一般人进得去的?想想罢了。没想到,商会组织的一场酒会上,他竟
然和安景忆重逢了。
和桑夏国家钢铁集团的总经理谈完把他送走,英凭海自己取了杯酒随便找了个地方边喝边看,在人群中寻找上午见
过的那位水域军火商。他只顾着忙自己的,没注意到不远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中,有个穿米色套装的男人盯
着他已经看傻了。
“凭海?英凭海!喂!”
英凭海手一震,差点把酒泼在衣服上。他循声望去,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推开挡路的人,风一样冲过来揪住
他的衣领。更神奇的是,一个娇小的女孩也冲出来,气急败坏的。
“景忆?”
“我还以为你在轰炸中送命了!”安景忆吼道。他是真的变了很多,英凭海几乎认不出他了。面前的安景忆不再是
当年那文雅的贵公子,而是一个成熟的、端方高雅的商人。
“安景忆!”
从他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那个娇小甜美的姑娘叉着腰站在那里。安景忆眉头一拧。
“忘了介绍。凭海,这是我……老婆。安易。”
“鬼才是你老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夫人懂吗?啊?”
“你知道明媒正娶怎么写吗?”
安景忆冷冷地说道,拖住英凭海的手臂:“我们换个地方聊。安易,你不许跟来。”
“你结婚了?”
在酒店宽大舒适的房间里,英凭海坐在床边问道。很奇怪地,他并没有太伤心。
“结了,去年。”
安景忆往酒杯里注入苏打水,开始正儿八经地调酒。英凭海没有继续问,他却接着说了下去:“她是我堂妹,血缘
关系很远。是我父母联手安排的,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我就妥协了。很搞笑吧?不过呢,她对我也没感情,
我们俩就是凑合在一起过日子。”
“哦。”
“我还是在女人那方面不行。”他把酒杯往桌面上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很想你。”
“景忆。”
“我想回星域找你,我怎么也不相信望星原围城会让你送命……但我没法离开离坎。”
“嗯。我知道。”
“你过得很辛苦?”
“还好。”
安景忆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英凭海也回视他,在他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怀念、温柔和爱恋。
当安景忆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时,英凭海也抱紧了他。
“你活着真好……”
“至少我活着能再见到你。我知道你给我写过信,可是我不能收信。”
“没关系。”
不知道当那些信都石沉大海时,安景忆是怎样的绝望心情?他却只说了一句没关系。
“我……”
“嘘。”
安景忆低低地笑出来,把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头抵在英凭海的颈间,似乎就打算这么靠到天荒地老。过了一
会,他抬起手指,解开英凭海衬衫领口的衣扣。英凭海抚上他柔软温暖的头发,安慰似的抚摸他的肩背,亲吻安景
忆的眼睑。
“安景忆!”
两个人都差不多进入状态的时候,门口响起一声暴喝。安景忆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从床上坐起来吼回去:“干
什么!”
“你爱和谁风流随便你,老娘知会你一声,别以为就你会出轨,老娘也会!你以为你是谁啊?今晚上放过你,你找
你的旧情人,我也去找我景鑫哥!”
“去找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
被晾在半空中的英凭海捋了捋前发,右手支起身体看向门口。安景忆哼了一声,把床前的帷幔往下一拉,返身将英
凭海按倒,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别理这刁蛮不讲理的女人。”
“你们真的已经结婚了吗?”英凭海慢慢地爱抚他光洁的脊背。
“结了,和没结一样。”
肢体交缠的暧昧声响被帷幔圈在这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空间。安景忆把手环着英凭海的背,双腿缠上他的腰,诱
使他加快动作。四年半的空白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填满。
“这都是怎么回事?”
趴伏在英凭海宽阔结实的背脊上,安景忆的手指顺着纵横的浅淡伤疤一路划过。他的背上有十数条这样的疤痕,很
明显是鞭痕,还没有真的淡化,看得出是新伤压旧伤。将嘴唇压在一条从他的肩头贯穿到腰际的伤疤上面,安景忆
低声发问。
“俘虏营生活的纪念品。”
“很吓人。”
“我自己看不见,倒不觉得。”
“很疼吧?”安景忆翻下身来,躺到他身边贴紧他的胸膛。
“当时是很疼,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可怜的孩子。”
英凭海被他说得笑出来,将伏在身边的安景忆拥入怀中。他的身体还残余着欲望的温度,这是英凭海现在最需要的
东西。这四年来,他几乎没有产生过欲望,就像欲望的井被抽空一样,他本以为自己能这样无欲无求地活下去,见
了安景忆后他才明白不能。他积蓄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悲伤,他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来给他发泄。最起码,他还
是活着的,还能产生火烫的情欲,还能渴望他人的身体,这说明他还有力气继续活着,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我在做宝石和工艺品贸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开口。”
临走时,安景忆这样对他说道。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天,英凭海弄明白了他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宝石和工艺品贸易是指
什么,这是有风险的行当,但利润惊人。安景忆能给他提供进入离坎上流社会的机会,能为他介绍更多的客户和合
作对象,同样他也能帮上安景忆。
“军火商和宝石商人狼狈为奸吗?”英凭海半开玩笑地问道。
“是啊。情侣搭档嘛。”
“夫妻档不是更好?”
“那行,你养我,我和安易离婚去。”
“你敢离我就敢娶。”
“你说的。”
最后给他一个告别吻,安景忆挥挥手看着他去登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该多好。但他也真不相信英凭海会轻易把
真心给谁,最起码现在他觉得英凭海的真心不在自己这里。
十二 一别七年,沧海流云
回到家,英凭海换了衣服洗了澡第一件事就是去抱小侄子看他长了多少。被他命令去复习功课考大学的英实月路过
起居室看到英凭海抱着自己儿子在转悠,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后抱着书忧郁地去复习物理。小侄子被伯父抱在肩
头,看到爸爸走过去。
“伯伯,刚刚爸爸过去了。”
“嗯,是吗?”
“爸爸去念书了。”
“他也该念点书了。吾思喜欢念书吗?想不想上学?”
“喜欢。上学是什么?”
小孩子天真无邪地发问。英凭海想了一会才回答:“就是去外面念书。”
“为什么不在家里?”
“外面有可以教你念书的人啊,能学到很多东西。”
“伯伯教我就好了嘛。”
“我忙啊,不能天天教你。”
“不能不忙吗?”
有时候这孩子刨根问底起来真是要人命。英凭海明智地转换话题:“这些天有没有好玩的事情?讲给伯伯听。”
“伯伯不在没有好玩的事情。”
小侄子瘪着嘴,语气明明就是不满英凭海一走半个月。英凭海苦笑片刻把他放下,这孩子四岁多了,已经很重了,
但是看见他就要抱,又狠不下心拒绝。
“对了,伯伯。”
英凭海刚在沙发上坐下伸直腿,小侄子就轻车熟路地爬上来贴到他怀里说道:“前天在花园里,有一个人说她是我
妈妈。伯伯,我有妈妈吗?”
“谁?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他拉一拉英凭海的黑发,“和伯伯一样的头发,但是要长很多。穿着白衣服。”
是谁让这个疯女人跑出来的!英凭海怒气顿生,满腹不快。
“没有。你没有妈妈。”
“哦。”小英吾思看出伯父不开心,就很懂事地打住了话头。
在家里呆了一阵子,英凭海带着小侄子去了暮鼓。风间堂那帮子人足足五年没见了,不知道都成了什么样。估计堂
里该满地小孩子乱跑了吧。
走过和州城的石板路,风间堂门口的大树还是老样子,在正午的太阳下投下凉爽的树荫。黑木的大门半掩着,静悄
悄的。英凭海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蹲下来握住穿着整洁漂亮的水蓝色小套装的侄子的肩膀:
“吾思,去敲门。”
“嗯!”
小侄子跑上台阶,但是够不到门环。他抬起小手握成拳砰砰地敲响了双开的大门。
“谁啊?等等!”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呼喝,半掩的大门被拉开了。风间容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先是疑惑地看着那四五岁模样的小
孩子,然后将目光移向门外。英凭海慢慢站起来,笑了笑。
“阿容。”
“凭……凭海哥?”
“是我。二哥他们在吗?”
“在,都在!”
一边急匆匆地把他们迎进去,让前院泼水扫地的堂众去通知其他人,风间容一边不住地上下打量英凭海,顺便把他
领着的小孩子打量了几遍。
“这是你儿子?有点像……你什么时候结婚的?不是说你打仗去了?”
“不是我儿子,是侄子。实月的孩子。”
“啊?”风间容几乎掉了下巴,“英实月!他多大?我记得他比我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