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江山——斩狐
斩狐  发于:2013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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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忘了,少年是作为和约条件而献给皇上的妃子,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搞的?”不满的声音突然响起。陆啸回过神来,袁初已站在他面前;将药箱重重放在桌上,皱眉看向他满是血迹的肩头。

陆啸只是默然,任凭袁初查看自己伤势。袁初何等精明,联想起莫云笙方才来找自己时情绪的异样,心里已有了几分通透。他暗叹一声,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将伤口重新包扎妥当,这才淡淡开口:“眼下局势非常,不要再给别人找一个攻讦你的由头。”

如同预料中一样没有听到回应。袁初也不气恼,收拾了药箱便起身离去。

“麻烦先生转告太子殿下,对于今日之冒犯,陆啸深感愧疚。”他已掀了帘子要离开,身后终于传来男人的声音,“余下时日,殿下可自行安排,不必再来此处。”

第十三章:相迎

“皇上,皇上!大喜啊,大喜!”

尖细得不似男人的声音响起,全神贯注盯着棋盘正要落子的容熙不禁双眉微皱,侧过身抬眼看向一路小跑而来的内侍总管,不冷不热地道:“赵德海,你好歹也是父皇当年身边的老人了,怎么还这样大呼小叫的?”

赵德海,秉笔太监出身,后被通和帝提拔为内侍总管,容熙继位后也将他继续留了下来。他今年五十出头,圆滚滚的颇为富态,生得一张弥勒佛般的笑脸,看上去颇为憨态可掬。赵德海这一路自御书房急急跑到宣文殿暖阁,虽是冬日也冒了一层细汗;抬头一看皇上竟是在和右相对弈,这才知道自己打搅的不是时候。见容熙神色略有些不愉,他连忙又堆出了些笑脸,哈着腰道:“皇上,奴才是给您报喜来了!御书房刚呈上来的加急军报,陆侯爷已破了废太子的叛军,凯旋而归啦!”

容熙听罢一挑眉,眼中总算是多了些兴味:“哦?给朕看看。”

赵德海连忙从袖筒中抽出军报,双手呈上。容熙接过打开,随口吩咐道:“把这棋盘收了罢。少涯,你也来看。”

赵德海躬身应了,快步过去收拾。通和帝好弈,他在旁侍候二十年,耳濡目染也懂了几分;此时看去,只见那棋盘之上黑白两条大龙纠缠厮杀,激烈非常,然而黑子明显支撑不住,已是现了败势。大太监在心中暗自发笑,皇上每次要输了便去找个别的事情岔开话题,继而不了了之,亏得右相还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陪他下棋!

容熙此时已看过了军报,转手递给方少涯。他下了矮榻,在地上来来回回走着。已收好了棋子的赵德海看到这架势,便知道圣上是要和右相独自谈话,当下便摆手招呼了侍立在旁的众宫女太监,一同无声退了出去,回身将暖阁的门带上。

“容煦死了,陆啸受了伤,所幸并无性命之忧。这军报写于七日之前,这般算来当玄韬军回到上洛之时,离改元大典还有几天,时间却是恰好。”容熙放缓步子,若有所思道,“勇烈侯……果真盛名非虚。”

方少涯将军报放到一边,安静等他继续说下去。容熙又踱了几圈,忽地定住脚步,道:“少涯,朕有意于玄韬军回返上洛当日率百官出城相迎,随即在崇德殿摆宴,为陆啸接风。你看如何?”

“陆将军先征南陈,又平叛乱,功绩煊赫,皇上亲自出城迎接也是顺理成章;得此大胜,摆宴崇德殿也不为过。”方少涯斟酌道,“只是左相一派会如何反应,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

听到左相二字,容熙神色蓦地一厉,冷哼道:“他李文盛若是想学孙丞相的身败名裂,朕便不妨效法一次先皇!御史台有什么动静?”

“严铮昨日又递上几封奏章,皆言勇烈侯与玄韬军杀戮过重,伤天和损气运,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方少涯答,“他向来唯左相马首是瞻,自然是要积极响应的。”

“这些言官,若是不下狠手惩治几个,还真以为能左右朕的决断了!”容熙一声嗤笑,眼中却是寒光闪现,分明是动了杀机。

“皇帝不斩言官是自古便有的规矩,皇上若是破了,必定落个昏庸暴虐的名声,不值得。”方少涯淡然道,“官场向来是水清则无鱼之地,御史台自然也不能免俗;想从他们自身找些错处,还是轻而易举的。再者这些人不过是李文盛与严铮之喉舌,追根溯源,还在那二人头上。这些事便交予臣处理,皇上不必劳心。”

容熙听罢,这才隐去了面上戾色,轻叹道:“也罢,不得已便都下放到地方上去,离了李文盛的控制便成;朕又不是什么嗜杀之人。”

“臣倒是想知道,皇上要如何处理陆将军一事?”方少涯看向男人,“当日军议他既然说了要将罪责揽于自己身上,想必待他回来后不过几日这请罪的奏章便能呈上来。还有那南陈太子,皇上可是想好了要如何安置?”

“陆啸的忠心朕不会怀疑,只是这人心易变,他若恃宠而骄,倒也是个麻烦,不若借这机会敲打敲打。除此之外,也算是让那只知勇烈侯不知北燕皇帝的玄韬军长点眼色。”容熙微微眯起的双眼之中透出蓬勃野心,他走至被收拾整齐的棋匣旁边,拈起一枚墨玉棋子,“自断臂膀绝无可能,朕还要等着他为朕、为这北燕戎马江山,”棋子啪地一声叩在棋盘正中央,“征战天下!”

方少涯望着那枚棋子不语。容熙却话锋一转,勾着嘴角道:“至于那莫云箫……密报之中既然那般写来,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勇烈侯如此惦记着。”他望向门口,提高了声音唤道:“赵德海!”

“奴才在!”门外立刻传来了回应。

“宣越王觐见。”容熙面上含笑,眼底一抹算计悄然隐去。

自那一日起莫云笙便再未见过陆啸。两人似乎回到了刚刚离开南陈的初始状态,分处中军前后方,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见。依旧在伤兵营帮忙的常宝在当天晚上也被送了回来,袁初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他不希望再和这对南陈主仆有任何的牵扯。十几日下来毫无异动,莫云笙暗道这勇烈侯总算还知道些礼义廉耻,先前被轻薄时对其产生的强烈厌恶倒是莫名消去了不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或提起此人。

陆啸甫一苏醒,便下令玄韬军拔营出发,向着上洛方向日夜兼程。他伤势未愈,却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行走吃住,并无半点优待;见主帅如此,全军上下自然是鼓舞非常,竟是走得飞快。

北燕通和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玄韬军终于凯旋而归。容熙骑白马,着戎装,率百官出城相迎。

京城夜里下了场雪,黎明便悄然停了。日头高悬,空气依旧如同早晨一般清新冷冽。大车内不比被丢掉的乘舆般布置精细,连日颠簸又有些损耗,冷风从几处细小缝隙之间灌入车内;莫云笙索性支起了小窗,捧着手炉,与常宝挤在一起,望着远处逐渐显现出城池轮廓的北燕国都。

在那座城池之中,朱瓦红墙深处,便是他将要终老一生的地方。

自战国乱世,诸侯并起已过八百余年,无数大小国家被覆灭、吞并,如今只剩下北燕与南陈各自据守一方。两国交兵数次,彼此已是宿敌;他莫云笙挂着南陈太子的头衔被送至这里,就如同一头被抛入狼群的羔羊,只能落得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

从前在南陈宫中,他曾想着待皇兄登基之后,随便赐他个郡王爵位,拨一块聊胜于无的封地,从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哪怕是贬他为庶民,也好过困死在一方宫城之内。谁知如今,连这点微薄的愿望都再没有实现的可能。少年露出了自嘲的表情,只觉得嘴里都是苦味,一直蔓延到心底深处。

他兀自出神,终于被一阵轻敲窗棂之声惊醒。大军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肃容而立,寂静无声。一将领摸样的骑士立于车前,向他一抱拳,不冷不热道:“在下禁军统领唐锐。皇上有旨,请太子殿下至军前觐见。”

“勇烈侯两战大捷,乃国之栋梁,朕心甚慰。”容熙俯视着垂首抱拳立于马前的臣子,笑容温和语气诚恳,眼底却是一片幽深,“朕已在崇德殿摆宴,为爱卿接风!”

“陆啸谢皇上厚爱,愧不敢当。”陆啸躬身道,面色不卑不亢。

“启禀皇上,南陈太子到。”唐锐将莫云笙带到二人近前,通报过后便悄然退下。少年看着被容熙坐骑踏得一片脏乱的雪地,掀起袍服下摆,直直跪了下去:“莫云箫参见皇上。”

他的声音并不小,容熙却似毫无所觉一般,向着陆啸道:“容煦尸骨可曾找到?”

“回皇上,不曾。末将当时重伤昏迷,由属下自火中救出;待军士将火扑灭,原地已是一片狼藉,无法搜寻。”

“好歹兄弟一场,他无情,朕却不能无意。”容熙叹道,“传旨,命丰郡太守为皇兄修建衣冠冢,派人定期洒扫供奉。”

百官皆随他出城迎接大军,自然有人将此记下。容熙继续与陆啸相谈,问他伤势如何,可否悉心调养云云,言辞之间甚是关切,却仿佛完全忘记了莫云笙的存在。皇帝身后的官员见状,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跪在寒冷潮湿的雪地之上,莫云笙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五感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敏锐,那些上下审视打量的目光,压低声音的对话,甚至是放肆的指指点点,都被他毫无遗漏地全盘接收。少年保持着最初下跪时的姿势一动不动,脊梁挺得笔直,眼帘低垂,并没有露出任何怨愤的表情。只可惜面色却是惨淡无比,与雪地相较,说不清哪个要更加苍白一些。

方少涯终是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后面的议论戛然而止,年轻右相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皇帝与将军的对话间歇,温润平和:“皇上。”

“哦?”容熙一副懵懂的样子回头。方少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示意他看向莫云笙。

“啊——”容熙这才似刚刚反应过来一般,恍然大悟道,“这便是南陈的前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多谢皇上。”莫云笙木然答道。他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因为双腿过于僵硬而踉跄了一下。陆啸站在旁边,与其相距不过一尺之遥;见少年险些摔倒,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抬了一下,似是要伸出去扶住莫云笙,却又因立刻反应过来而硬生生遏住动作。

这细节落入容熙眼里,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一抖马缰,对陆啸道:“爱卿上马,与朕并骑入城!”

陆啸怔住,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不敢!”

容熙豪迈一笑:“勇烈侯乃我北燕之战神,有何不可!朕今日兴致颇高,爱卿不必推辞!”

陆啸倒也从善如流,口中称谢,翻身上马。容熙看了看依旧孤零零立于雪地之上,身形单薄仿佛不堪一击的少年,随意挥了挥手道:“来人,为太子殿下备马。”

立刻有近卫牵来一匹枣红马。莫云笙看着那比自己还高了半头的庞然大物,紧扣进掌心的指甲又深了几分,轻吐出的声音已是微微发颤:“启禀皇上,云箫不会骑马。”

北燕尚武,就算是文臣,也大多粗通,略懂骑射。眼下众人个个骑马,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大臣才是坐轿而来。容熙似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事情一般,惊讶道:“你身为太子,竟然不会骑马?”随即又感叹道,“一国储君尚且如此培育,这南陈朝中该是何等重文轻武,无怪三道天关都挡不住我北燕铁骑!”

群臣纷纷附和,或赞皇上英明,或言陆啸骁勇。容熙看向沉默而立的少年,微笑道:“太子殿下,朕说得可对?”

指尖已沾上了温热濡湿的液体,莫云笙却恍若不觉。已失去了血色的唇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深深齿痕,少年垂下头去,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吐出六个字来:“皇上……所言甚是。”

“给太子殿下备一顶轿子,跟随在百官之后入城。”容熙这才似满意了起来,调转马身,众臣已自觉分至两边让开道路。“陆啸,随朕一同入城!”他招呼了一声,率先离去。

“末将遵命。”陆啸简短应道。目光微转扫过依旧站在原地的莫云笙,男人眸中涌起几分异样情绪,只一瞬,便被很快压下。“驾!”似是要下定决心,他狠狠地一抖马缰,追随容熙而去。

第十四章:交锋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当仍是一头雾水、被人领至一顶轿子之前的常宝掀开轿帘之时,见到的便是莫云笙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靠在侧壁之上。小内侍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钻进轿子之内;好在里面空间够大,装两个半大少年毫无问题。他一进去,早就在旁等候的轿夫便将轿辇抬起,缀在队伍末尾向着上洛城中而去。

听到常宝的声音,莫云笙终于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却是空洞无神,涣散着不知飘向何处。这副样子可吓坏了常宝,嗓子里立刻带了几分哭腔:“殿下……”

“常宝,我的腿动不得了。”莫云笙开了口,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小太监连忙掀开他袍服下摆,只见膝盖处被雪水洇湿了一大片,混着泥泞,狼狈无比。手炉没有带过来,常宝连忙将他的腿抱到自己膝上,用双手捂着少年的膝盖,慢慢按摩揉捏。

此时队伍已进了城。正值年关,又逢大军凯旋,全城上下自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外面欢呼叩拜的声音透过木板传入,这冷冷清清的轿子之内竟仿佛自成天地,与外界毫不相干。莫云笙将身体缩进一个角落中,盯着轻微摆动的轿帘出神。

还在南陈的时候,每年除夕当晚,那位视他于无物的父皇自然是要与皇后及太子一同宴请百官,共同庆贺的。也只有这一夜,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来胧华殿过夜的柔嫔才会死了盼望的心思,转而忆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虽然对父皇风流薄情喜新厌旧的例行哭诉他已听得麻木,但辞旧迎新之刻来自母亲的一个拥抱,却是当时尚在黄口之龄的他最为美好的回忆。

这仅剩的一点点温暖,如今也被无情地掠夺。莫云笙只觉得自己的前方是一片毫无尽头的灰暗,看不到半点出路。

以容熙与陆啸为首,文武百官沿御街而行,很快到了皇宫。容熙乘金辇离去,众臣下轿马,步行而入,不多时便到了崇德殿。

崇德殿位于北燕皇宫正中央,乃皇帝临朝受贺之所。此时内里大致布置完毕,百官按阶位依次序入座,静候皇帝驾临。

如此场合常宝自然不能随侍,莫云笙在一个年轻公公的带领下,于下首一处不起眼角落坐了。不论有意抑或无意,北燕皇帝必定对他不屑一顾,轻视冷落,这是少年经过先前遭遇早已料到的事情;如此他也乐得寻个无人注意的地方,免得再受那众人瞩目的折磨。

陆啸位于左列第一位,居武将之首。他对面坐着方少涯,而容熙御座旁边还有一空置的座位,却不知是为谁所留。男人的目光在殿内逡巡片刻,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周围人都在低声交谈,只有莫云笙孤零零地坐着,反倒显得十分醒目。

手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叩着,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自莫云笙身上移开,陆啸不由得有些情绪焦躁。连日行军对其不闻不问,他以为当初那称得上匪夷所思的念头早已消失;可看到少年被容熙刁难嘲讽之时,他才恍然醒悟。那些心思只是暂时被埋藏在深处,只需要一点因由便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势头比先前更加迅猛,一发不可收拾。陆啸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思绪转移到眼前的宴会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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