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请杀太子的事，和他镇魇太子被胤祉举发的消息，是同时传到咸安宫的。

“原来，他比我想要他死还要更想要我死……”胤礽摸着早已高高隆起的肚子，自嘲地笑道。

肚子里的孩子显然被他的话绕晕了，半天没有反应，反应过来后在里面练起了拳脚，玩得不亦乐乎。

大阿哥镇魇太子，致使太子癫狂、丧失本性……这又是皇阿玛的杰作吧，只要他想，他们都脱离不了他的掌控。

镇魇事件发生后，康熙盛怒，将成年的阿哥们几乎都圈了起来，只是时间有所不同。

有的数月，有的数年，有的……干脆就是一辈子了。

对外面的这些天翻地覆，胤礽没有心情关注，他只觉得，自己痛得快要死了。

大概是忧虑过重的关系，这个孩子在胤礽肚子里仅仅待了七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了。

那天是除夕，咸安宫没有任何过节的气氛，和平常一样静悄悄的。

胤礽难得心情好，在院子里赏雪，他特殊的身体，咸安宫内的宫人都是知道的。

不过胤礽确信，等到孩子出世，康熙不会留下这些人中间的任何一个，包括两个一直照顾他的太医。

“二爷，外面天冷，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何玉柱战战兢兢地劝道，自家这位爷，实在是个任性的主儿，之前两位太医劝他多走动走动，他根本不听，整天就在炕上写写画画的，现在大雪天的，他反而要出来了，还不让人扶，这不是给人添乱吗。

“你给我闭嘴！”胤礽厉声喝住他，他现在不想回屋，他就觉得雪地里待着舒服，回去憋得慌。

“那你好歹要把斗篷披上啊，要是冻着了小阿哥可怎么整……”看着天上飘飘扬扬的雪花，抱着手上康熙派人送来的就是乾清宫都未必有的雪狐皮的斗篷，何玉柱又想哭了，任性的主子不好伺候啊。

“我让你闭嘴！”胤礽越听越不舒服，什么小阿哥，他才不信皇阿玛会允许他把孩子留在宫里呢，要不早该宣布他的某个侍妾有了身孕才对，事实上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想，皇阿玛会让他永远见不到这个孩子的。

“嗻！”胤礽不听劝，何玉柱没辙，只能抱着斗篷在旁边跟着，随时准备扶上一把。

“呃……”胤礽没走两步，突然歪了下身子，何玉柱以为他踩滑了，赶紧去扶。

“二爷，你没事吧？”虽说是胤礽自己任性，可要是他摔出个好歹来，倒霉的可是自己。

“呼呼……你先扶我进去，呼呼……”胤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如其来的腹痛，让他有点忍受不住。

“哎，二爷，你小心点……这里有门槛，你稍微抬下脚……”把胤礽扶回房间躺下，何玉柱赶紧去叫太医。

张太医和王太医气喘吁吁地就来了，这两位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可他们知道，只要能保得胤礽和孩子平安，他们的家人就是平安无虞的，可要是胤礽有个三长两短，不仅他们完蛋，他们的家人，肯定也会被康熙迁怒的。

“这是要早产啊……”王太医把过脉就慌了，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多半活不了，他还是想想怎么保住二爷吧。

“呃……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短短一会儿工夫，胤礽已经痛得全身汗湿了。

“这个、这个视个人情况而定……”王太医为难，生孩子这事儿，谁说得准啊，快的两、三个时辰，慢的，生上两、三天都是有的，这位爷的体质还那么特殊，孩子什么时候能下来，他是半点没有把握。

“你、你给孤快点把他弄下来，呼呼……”胤礽痛得想砍人，他从来不知道，世间会有这般磨人的痛苦。

“二爷，你让奴才近身给你检查下，可好？”胤礽一直抗拒和他人的身体接触，这给两位太医的工作增加了困难。

好在这会儿他痛昏头了，没力气阻止，王太医在他腹上摸了摸，点了点头，还好，胎位正得很，估计不会难产。

王太医很乐观，可事实却没有他想得那么美好，从午后折腾到天黑，孩子还不见影子，胤礽痛得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二爷……这、这男身产子，和女子有所不同，仅靠你自己，这孩子，只怕下不来……”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呼呼……”痛得狠了，胤礽反而冷静下来，有皇阿玛给他撑着，他想这两个人没胆量敢害他，只要能把孩子弄出来，他们想怎么弄，他不想管了，他现在只想睡觉，别的都不想。

“二爷，二爷……你别睡啊，快，参片，快拿参片过来……”张太医一通忙乱，总算把胤礽给弄醒了，然后两个太医联手，开始给他压胎，没什么恭敬不恭敬的了，反正他们都是死路一条，保住叫家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呃……啊……”什么叫没有最痛，只要更痛，胤礽今天是彻底感受到了。

子夜时分，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婴在咸安宫出世，胤礽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对何玉柱叮嘱道。

“告、告诉皇阿玛，他叫弘阳……”胤礽说完就昏死过去。

等到胤礽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咸安宫的人，除了他自己，已经全部换了。

胤礽不敢问康熙弘阳的下落，他只是想着，既然皇阿玛没说，他就应该相信，这个孩子，他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二十二日，以复立皇太子胤礽，康熙遣官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三月初十日，以大学士温达、李光地为正使，刑部尚书张廷枢、都察院左都御史穆和伦为副使持节，授胤礽册、宝，复立为皇太子；以礼部尚书富宁安为正使，礼部侍郎铁图为副使持节，授石氏册宝，复封为皇太子妃。

复立之后，胤礽去看过胤禔一次，他以为自己会恨他的，结果却发现，自己平静到无以复加。

在胤禔的眼里，胤礽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他想说的话，一句都没有说。

没有了爱，自然也就没有了恨，当爱恨都消失的时候，曾经的往事，没有再被提起的必要。

——插花之章·咸阳旧事·完——

卷四：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下）

第36章：真相大白

因为发生在杭州的那场意外，康熙草草结束了今年的南巡之行，带着庞大的巡幸队伍打道回京。

回到京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胤礽的心情都很不好，就是欺负弘昶，也没有以往的兴致了，看见胤禔就更是不顺眼，很有想用鞭子抽他的冲动，只是舍不得下手——那是太子爷不知道大阿哥是重生的，否则的话，有他好看的——于是胤禔每次见到胤礽，都会被他各种刁难，日子过得相当苦逼，可他还是乐此不疲，没事就带着弘昶往毓庆宫跑。

弘昶这个时候已经两岁了，走路走得很稳，吐词也很清晰，每次到了毓庆宫都是“二叔、二叔”叫个不停，因着他和弘阳三分相似的容貌，胤礽对他很是喜欢，他还记得，他最后见到弘阳的时候，弘阳也就是现在的弘昶这般大。

胤禔带着弘昶过来，原是想让他帮着哄哄胤礽，结果胤礽见了弘昶就忘了自己，叫胤禔吃足了儿子的干醋。

“保成，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胤禔确信，前世的记忆，胤礽现在也是有的，可是他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

“什么以前的事情？”胤礽诧异，那些奇怪的梦境，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胤禔是怎么知道的。

“咸安宫，圈禁……”保险起见，胤禔只说了两个关键词，如果胤礽真有前世的记忆，那么他会听懂的。

“你说什么？”胤礽愕然，漂亮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直直盯着胤禔的眼睛瞧，想要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就是想起了胤禔以前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也没有加以追究，因为胤礽一直觉得，就这辈子的表现而言，胤禔对他是真的非常好的，他不该为了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而对他有偏见，尽管他看见他会有点不舒服。

可胤礽没有想到，胤禔也是有以前的记忆的，甚至，他比自己还要更早地知道那些事情。

“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见胤禔久久不肯回答，胤礽压低声音，又说了一遍。

“我是问圈禁咸安宫的日子，太子爷过得可还好？”胤禔豁出去了，虽说他现在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觉得当初的作为挺不齿的，可那毕竟都是自己做的，他没法否认，就是胤礽要生气，他也只得认了，大不了以后再慢慢把人哄回来。

“你说呢？大哥。”胤礽咬牙切齿，表情变得有点狰狞，“你被圈的时间比我还长吧？”第二次被废后，胤礽基本上就是万念俱灰了，等到康熙驾崩，更是一病不起，在雍正二年就去了，胤禔被圈了多久，他根本就不知道。

“比你整整多了十年……”现在回想起来，胤禔也觉得不可思议，二十六年的圈禁时光，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胤礽幽幽叹道，随即又问：“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哥哥我是带着记忆从娘胎里出来的，要不那时候能对你那么好……”想起幼年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日子，胤禔心有余悸，不过再想想小时候肉团子似的任自己揉搓的胤礽，他又觉得重新当回小娃娃也挺值当的。

“你哪里对我好了，明明就是想尽办法欺负我……”原来胤禔那么早就有记忆的，胤礽开始清算总账。

“保成啊，你的记性不要这么好，好不好？”胤禔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后来，当胤礽把他两、三岁时候的事情都翻出来后，胤禔有点后悔了，这小孩，记性好得也过头了吧，那么早的事情他都记得，

再说下去，他不是就要说到不会走路、不会说话那会儿了，而那个时候，恰恰是胤禔欺负胤礽最狠的时候，没办法，珠圆玉润的小肉团子实在是太可爱了，不对他下手，胤禔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好在胤礽的记性没有那么好，两岁以前的事情，他提都没提，胤禔于是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小时候的那些事，胤礽多半是从他的乳母凌嬷嬷那里听来再结合自己朦朦胧胧的记忆说的。毕竟，胤礽和胤禔不同，他没有带着记忆重生，他只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记起了很多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其中有些，甚至是胤禔都不知道的。

“……不好。”胤礽摇头，表情由轻松变得凝重，看得胤禔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算这辈子的帐，胤禔是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可算上辈子的，胤禔欠他的，那是绝对算不清的。

“保成，哥哥答应你，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和你争了……”

到底是从小看着胤礽长大的，他心里想些什么，胤禔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明明就恨不得我死的……”胤礽歪着脑袋反问。当初他怀着弘阳的时候，他向皇阿玛请杀他，就算胤禔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胤礽想起来，仍是觉得心寒，那个人，真的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哥哥吗……

如果胤礽和胤禔一样，是带着前生的记忆重头来过，那么不管胤禔小时候对他如何，他都不可能重新再喜欢他一次。

偏偏小时候的胤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而胤禔对他，却比上辈子要好得多，就是他问他“会不会和他抢那个位置”，他也会肯定地告诉他“不”，在这样的情况下，胤礽没理由不信任胤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胤礽发现自己对胤禔的感情变了质，他不想再把他当成哥哥，而是当做了最喜欢的人。

胤禔娶福晋的时候，胤礽各种羡慕嫉妒恨，最后还抢在新娘子之前，和胤禔滚上了床单。

这一滚就是好几年，滚得胤礽和胤禔的关系完全变了味，再说两人是兄弟，他们自己都不信。

孩子的到来和离开都是意外，和孩子同时来的，是胤礽失落多年的记忆。

两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胤礽为难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胤禔。

“你不也是一样！我们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胤禔没好气地反驳道，语气忿忿不平。

他请杀太子固然不假，可他不是没成功吗，反而还被皇阿玛骂得狗血淋头。而胤礽勾结胤祉，诬陷他镇魇太子之事，却让他从此失去一切，在高墙内度过半生，这样算下来，胤禔一点不觉得自己对胤礽有多过分。

“我没有！”胤礽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说出真相的，可他不想被胤禔误会，所以还是说了出来。

“你没有什么？”胤禔不解，他当时想要胤礽死，这是真的，可是巫蛊之术，他不屑为之。

“我没有陷害你！”那些都是皇阿玛让人做的，而他这么做的理由，恰恰就是因为你想要我死。

“这不可能！”胤禔摇头，如果不是胤礽，还能是谁，胤祉除了胤礽，和其他兄弟的关系更是不好。

“信不信由你！”为了不打击胤禔，胤礽决定不说出事情的真相，至于他信不信，他就不想操心了。

“弘阳，是我们以前的孩子吗？”很快的，胤禔转移了话题。他不会忘记，被埋在山谷桃树下的尚未成型的胎儿。

“……是。”如果不是那个来了又去的孩子，胤礽连弘阳的事都不想告诉胤禔的。

“他什么时候出生的？”在胤禔的记忆里，前世的他和胤礽没有超越兄弟和仇敌以外的关系，弘阳，他是怎么来的。

“康熙四十七年的除夕之夜。”胤礽不疑有他，如实相告。

“康熙四十七年？”胤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时候的他和胤礽势如水火，他们怎么会……

不过胤禔不准备再问了，他可以确信，关于前世，他有很多东西是遗忘了的，他现在要做的，是把那些都找回来。

“怎么？你不相信？”见胤禔迟迟不说话，胤礽以为他不信，不由有些委屈。

“……不是。”胤禔摇头，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

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可是自己在胤礽有着自己孩子的时候说想要他的命，胤礽当时的心情，胤禔可以想象。

“为了你吗？这怎么可能……”胤礽别扭地转过头，胤禔前世完全漠视他的时候，他可以装作无所谓，胤禔现在对他歉意十足，他反而别扭，不过胤禔没有说错，康熙四十七年年的胤礽，的确是很难过的。

“保成，对不起……”胤禔长手一伸，把胤礽带进自己的怀抱，像小时候那样，扭脸揉脑袋。

“不许像小时候那么对我……”良久，胤礽在他怀里闷闷地抗议，声音低不可闻。

胤禔不理他，继续捏，继续揉，隔了很久才问：“弘阳是不是很可爱？”

“那是当然。”胤礽的语气很得意，他生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可爱。

“他长得像谁？”胤禔接着问，不管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他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