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锦帝坐在床边,皇后坐在他身侧。慧锦帝问他们方才谈些什么,皇后笑望了云修儒一眼道:“我们在说陛下小时候的事儿。”慧锦帝脸上微微一僵,以为连他怕打雷的事儿也抖出来了,遂以眼神询问。云修儒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又不好明说,只得将眼珠儿微微的左右摆动一下。慧锦帝这才放下了心,面上恢复了笑容。这个举动在皇后看来,却是另有其意。是在证实我没有难为他吗?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慧锦帝怕云修儒累着了,便要起驾。皇后忽然问道:“陛下今日在青鸾宫吗?”慧锦帝不由自主的,将云修儒看一眼,迟疑不答。原来,自打大婚后,皇后便一直专宠。淑妃,贤妃处一次也没去过。云修儒趁着他来探望,便好言相劝,叫他广布雨露,才是后宫之福。不要只顾眼前一时的欢愉,让后妃起了嫌隙,惹出不必要之麻烦。慧锦帝觉得甚为有理,便依了他的话,往留春宫,永乐宫走动起来。那二位妃子俱是文臣之女,闺训甚严,总不及皇后和自己心意。还好,不是自己讨厌的那种。相处下来,倒别是一番滋味。今日被皇后堵着问,又当着云修儒之面,着实的令他为难。
皇后自然看见了他的举动,不动声色的含笑再问一遍,眼睛却直直的看向云修儒。云修儒被他二人弄得如坐针毡,心中连连叹气。垂下眼帘,望着被子一角儿闭口不言。房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皇后收回目光道:“陛下不说话,我便只当是应承我了。”一面说,一面侧眼看了看小几上的时辰钟道:“该用午膳了。陛下,下午陪我到小校场去可好?”见慧锦帝发愣,又朝他眨眨眼道:“那我陪陛下去可好?”慧锦帝最终被她逗笑了,连连点头。
云修儒要起身相送,慧锦帝上前一把按住。拉了被子,自肩头一下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云修儒轻声道:“陛下害死奴婢了。”慧锦帝冲他一笑,转身揽了皇后出去。皇后回头,挑起眼角儿扫了云修儒一眼,无意中看见了床下摆着的鞋。顿时,心头一阵泛酸。原来,皇后样样皆好,唯有一样羞于在人前显露。你道何故?皇后脚大。此地虽无中国大明朝缠足之恶俗,但妇人脚太大,终究是不好看的。而当大脚女人看见小脚男人的鞋后,那样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小院儿恢复了平静。柳春来看了看云修儒的脸色,见他好像很疲惫的样子,阖着眼在那儿假寝,只得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云修儒抑制不住的,从心里往外的叹了口气。陛下说,皇后直爽没有心机。可据他看来,并不是怎么回事儿。回想方才的谈话,心里便一阵一阵的难受。那些令人不堪的问题,被皇后一件一件的在自己面前“请教”。她没有多加评论,想在听故事。而自己,则把那些已然结了厚厚一层血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几度因哽噎而咳呛不止,她仿佛不曾看见,居然很耐心的等着听下文。云修儒喃喃自语道:“我只想平静度日,等着女儿回来一家团聚,老天竟不容我吗?”
第53章
四月初九是廉松风的生日,因他不喜张扬,几乎无人知晓。高智远有公干一时来不了,遣了手下将礼物送上。
廉松风见云修儒挽了袖子,系上围裙。从和面,揉面,切面,打佐料,倒一碗香气诱人的长寿面摆在眼前,竟有些回不过神。汲庆祥悄对柳春来道:“二爷还有这般手艺了?”柳春来把他拉至一边道:“姑娘在时,爷倒是做过几次。”一面说,一面拉了他出去。又吩咐下头的人,没事儿别在院子了瞎晃。
云修儒回房换了衣服,洗了脸,在桌旁坐下。见那碗面还摆在那儿,微微蹙眉道:“怎么,不合口味吗?”廉松风望着他道:“等着你一起吃。”云修儒笑起来,烛光映在眼内,竟显得流光溢彩,媚态横生,把个廉松风看的呆掉了。云修儒微红了脸,把筷子交到他手上道:“傻子,还不快吃!”廉松风笑一笑,低头大口吃起来。他吃的畅快,额上已见了汗,云修儒忙寻了柄扇子出来,轻轻与他送凉。廉松风忽抬头问道:“你如何会做这些?”云修儒含笑道:“以前家里穷,什么事儿都得做点儿。其实,我只会做些简单的,你别嫌弃。”廉松风曾经问过他家里的事儿,都被他遮掩过去。知道他有苦衷,便不好再问。只是想着以后,要加倍的对他好也就是了。今见他提起,忍不住又要问。惹得云修儒蹙眉道:“今儿是好日子,别叫我扫兴。”廉松风见他不悦,好生懊悔。握了他的手连声赔不是,又讨好道:“几时把你那手艺传给我?日后我做给你吃。”云修儒轻摇羽扇,瞥他一眼道:“你堂堂的御马监掌印,学这个做什么?没得叫人笑话。”又推他道:“快些吃吧,要凉了。”廉松风端起碗道:“我们俩一块吃吧?”云修儒摇头道:“今儿你才是寿星佬儿,这是长寿面自然该你吃,又叫上我做什么?”廉松风笑道:“我的一切都愿与你一同分享,便是长寿也要一起长寿。”云修儒听他这话,没来由的心里一阵发酸。眼圈儿已然红了,伸指点在他眉心道:“哪里学的这些油腔滑调,甜言蜜语?我都替你害臊?”廉松风微笑着挑了面,送到他嘴边。云修儒眼中泪光闪动,微微张嘴接住。
二人用罢了饭,携手在院子里闲庭漫步。云修儒思之再三,缓缓开口道:“泊然,咱们在宫外买所房子吧?”廉松风脚下微微的顿了顿,侧头望着他道:“置些产业没什么不好,只是,怎的突然之间便想起来了?”云修儒心中一阵苦笑,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顺势拿了他的话送回去道:“如你所说,置办些产业。等将来你我致仕,便不怕没有落脚之处了。”廉松风隐约觉得,云修儒言语间带有几分凄凉之意,不由将他的手攥紧了。
二人又走了会儿。廉松风忽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今日留春宫,永乐宫的首领来拜会与你?为了何事啊?”云修儒一听他提这个,不自觉的伸手轻揉着额角道:“还能为什么?二位娘娘抬举我,要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多往那边走走。一人一封银子,都让我给强退了回去。唉,平白的又得罪人了。”廉松风揽了他的肩道:“我们行得端坐得正,没什么可怕的。”云修儒将头靠在他肩上道:“这些日子,陛下夜夜临幸青鸾宫。帝后鱼水和谐,原也是件好事。可一宫专宠……如今下了朝,在御书房坐不了一个时辰,便把所有的奏折都推给我和青门,抬脚就走。多半是陪皇后在内校场跑马射箭。长远下去岂不要荒废朝政?是得好生劝劝陛下了。”廉松风半开玩笑的道:“你就不怕得罪皇后吗?”云修儒沉默片刻道:“我问心无愧与天地,得罪便得罪吧。人生一世,哪有不得罪人的。”抬头望着他的脸道:“不怕我与你惹祸吗?”廉松风见院中无人,俯首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上一吻道:“我不怕。”又正色道:“你若是遇到什么事,要做什么决定,务必要告诉我。别忘了你曾说过,万事与我同担待。”云修儒点点头。
夜已深了。偶有夏虫呢喃之声,絮絮传入耳中。洁白的月光慢慢照进屋内,正映在床榻之上。
云修儒回头望着廉松风,犹豫了半响,方鼓起勇气轻轻唤了一声。廉松风朦胧间转过头,只觉嘴上柔软一片,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撬开自己的牙。猛地清醒过来,只听那人在耳边若断若续的道:“我……想给你。”廉松风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一面抱紧他,一面将帷幔缓缓拉下。明月隐入云中,室内变得晦暗不明,只闻得急促的喘息声连绵不绝。
四更天时,廉松风被敲门声惊醒,方要问什么事,只听汲庆祥在外道:“急召二爷往青平宫去,说是陛下正发烧了。”云修儒慌得打床上爬了起来,梳头穿衣。开了门才跑两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亏了汲庆祥在跟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廉松风也穿戴了赶出来。一面安慰他,一面提了宫灯扶了他的手,同来接的内侍,往青平宫而来。
艾丰泰在宫门外正急的跳脚儿,远远儿的瞅见云修儒过来,几步抢过来扯住道:“爷爷,你可是来了,快着点儿吧。”云修儒急问是怎么回事?艾丰泰说,估计是这几日陛下玩儿热了便脱衣服,凉的东西又吃得太多。再加上睡得太晚,上朝起得又早,慢慢便将病给攒下了。快进屋时,忽然悄声道:“今晚皇后侍驾,云爷小心了。”云修儒道了声谢,同他走了进去。廉松风不曾奉召,只得在屋外伺候。
里面的人见云修儒来了,都纷纷与他让路。皇后脸色很是难看,一见他便又黑了几分。不得已起身让到一边,示意他上前伺候。云修儒向她躬了躬身,几步赶至床前,几乎是用尽全力的,按住慧锦帝乱抓的双手,只觉那肌肤格外的烫人,轻声唤道:“陛下,陛下!”慧锦帝满面通红,闭着眼,含糊不清的叫了几声。在场的人听着,早已是见怪不惊了,皇后虽已听说,慧锦帝有时管云修儒叫“娘”,可那毕竟只是听说。如今亲耳听见,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连环,天香忙上前将她扶住,主仆三人惊愕的望着眼前的一幕。
云修儒一面答应着,一面轻唤着欢郎。皇后猛地惊醒,问道:“他在叫谁?”艾丰泰小心的回道:“回娘娘,此乃陛下的乳名。”皇后愣了片刻,使力甩开扶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向外面疾奔而去。不想在台阶上被裙裾绊了一下,廉松风离得最近,来不及细想,冲过来一把抱住。皇后正自伤心恼怒,身子陡然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猛抬头,灯光下那人双眼灿若星辰。连环喝道:“大胆的奴才,还不放手!”廉松风慌忙松开手,跪伏于地道:“奴婢廉松风叩见皇后娘娘。”皇后一怔,擦了把眼泪道:“你便是廉松风?云修儒的结拜兄长?”廉松风回了声是。皇后暗自恨道:“云修儒,这世上的好事总不能让你都占了去!”不知哪儿来的邪火儿,几乎将她胸口冲的炸开。抬脚踢在廉松风的肩上,怒冲冲的去了。外面伺候的内侍们见了,大多心存不服。艾丰泰同几个内侍赶过来将他扶起,让他到那边值房去歇会儿。廉松风微笑道:“皇后一介女流,能有多大的力气?不妨事的。”一边又暗自想道:“果然是练过武的。所幸,这一脚不曾踢在守真身上。”忽又想起什么,望着在场的几个内侍道:“今日之事,万不可传入陛下耳中。若谁敢多言多语,骆掌印可不是好相与的,都记下了?”众内侍忙躬身答应着。哎丰台点头叹了口气道:“这差难当啊!廉掌印请到里面去吧。”廉松风颔首,随他往屋里去了。
慧锦帝已扎完了针,太医写了方子,退了下去。云修儒叫了两个年轻内侍,按照太医说的,将慧锦帝上衣脱去,俯卧于床。另有内侍拿了烈酒过来,涂在他的背上。云修儒一面用力揉捏一番,一面又让抹酒,接着再揉。廉松风见他不一会儿便满脸是汗,喘了起了。忙走过去拉开他,用好的那只手继续揉起来。云修儒此时一心都在慧锦帝身上,并不曾察觉廉松风有什么不妥。
不到半个时辰,慧锦帝渐渐的退了烧。云修儒名内侍把衣服与他穿好。见他尚未清醒,竟发起急来,在他耳边连声呼唤着。慧锦帝似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张着两只手,朝云修儒的方向乱舞。猛地抓住那人的手便再也不放开。身子有意无意间向他挨过来。云修儒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他连人带被的抱在怀里。闻着那极淡的体香,慧锦帝这才安静下来,渐渐睡去。廉松风怕他撑不了多久,叫人拿了厚的被褥,分别垫在他身后,手臂处。
屋内的闲杂人能等皆已退去,只剩下廉松风同艾丰泰,二人搬了椅子坐守与床前。
不知不觉中,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射进来,瞬间将黑暗驱散得无影无踪。
慧锦帝微微的睁开眼,惊异的发现,自己躺在云修儒的怀里。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心里却格外的高兴。于是继续装睡,贪楚的闻着令他着迷的味道。因为他知道,现在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旦错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他这般亲近。
小内侍轻手轻脚的,将熬好的药端进来。云修儒低头看了一眼慧锦帝,只见他把整张脸都贴在自己怀里,也不知道醒了没有?低低的唤了几声不见应答,只得示意他先放在一边。
又过了许久,慧锦帝大慨是良心发现,这才“醒”过来。云修儒尽管疲惫不堪,脸上依旧露出醉人的笑颜道:“陛下总算是醒了!”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除了一些薄汗,温度已然很正常了。艾丰泰端了药过来,云修儒接过试了下温度,慢慢与慧锦帝喂下,艾丰泰又端过清水与他漱了口。
这时,皇后走了进来,一眼便瞧见屋内的情景。想着方才连环,天香的劝告,强自压住了胸中翻腾的怒气,命宫女们将早膳摆在桌上。违心的笑道:“陛下可好些了?”慧锦帝不防她进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打云修儒怀里起来,在床上躺好。云修儒被他压了好几个时辰,浑身酸痛难当,由廉松风同艾丰泰左右扶持着,向皇后行礼。见他此时弱柳拂风一般,皇后暗中狠骂了声“狐狸精”,叫退了他们。
艾丰泰劝云修儒在值房歇会在走,他见皇后在此怕生事端,执意要回去。艾丰泰知道廉松风肩上有伤,只得叫个内侍驮了他,随廉松风一道回转梧桐院。
等将云修儒安顿好了,廉松风才悄悄叫了汲庆祥去太医院的值房,拿了几贴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回来。躲在书房里,除去衣衫一看,只见青紫一片形似一只脚印。汲庆祥当下便火儿了,高声道:“谁干的?”廉松风起身,一把捂住他的嘴喝道:“你是怕他听不见吗?”汲庆祥呼呼的喘着气,朝外头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廉松风这才松开手坐下。汲庆祥燃了烛,把膏药在上面烤软了与他贴上。一面服侍他穿衣,一面道:“是皇后踢的吧?”廉松风拍开他的手喝道:“你听仔细了,胆敢在外乱嚼舌头,莫怪我不念往日的情份!”汲庆祥跪下道:“爷,究竟是为什么呀?”廉松风见他连眼圈儿也红了,不由的叹了口气,缓和了颜色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可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一旦出口,必将惹出祸端。”说罢,拍了拍他的肩,扶他起来。汲庆祥立起身道:“爷这一身的药膏子味儿,如何瞒得过二爷?”廉松风道:“所以,得趁他未醒之时走。”汲庆祥道:“哪里去?”廉松风道:“他若是醒了,便说我有公务,要在监里住几日方回。你就不用跟着了。还有,此事不许你对春来讲。记下了?”汲庆祥拖了个长音,应了声是。
第54章
次日,慧锦帝风寒痊愈。
下朝后,在御书房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便故态重施,又要往外跑。云修儒一直都在留意着他,见此,放下笔,抢上几步在他身前跪下道:“陛下,奴婢有事启奏,”慧锦帝含笑拉他起来道:“你说。”云修儒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挽了他的手坐下道:“陛下每日将奏折,几乎全交由奴婢等批拟。长此下去就不怕荒废朝政,不怕内侍专权吗?”慧锦帝笑道:“你要,我与你便是。”云修儒惊愕的盯着他,实在不敢相信此话出自他之口,猛地跪下叩头道:“奴婢冒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历朝历代的昏君,哪一个不是从肆意玩乐开始而荒废朝政走向衰败,甚至是灭国?陛下读了那么多史书,竟不以前车之鉴为戒,还要重蹈覆撤吗?”慧锦帝听他将自己与昏君相提并论,不免有些生气,沉着脸道:“我每日都有上朝,该我批阅的折子,一份儿也没落下。那些不要紧的,才交于你们秉笔内侍查看。皇帝虽是‘天子’,毕竟也只是个凡人。若件件事必躬亲,还要百官跟你们何用?”云修儒摇头道:“陛下言之差矣。百官只是辅佐陛下治理天下,而奴婢等不过是陛下的家仆。这万里锦绣江山之主,是陛下自己。主人都不愿奋发图强,甘愿大权旁落,叫辅佐之人怎……”慧锦帝不等他说完,烦躁的走回龙案后坐下道:“我们夫妻恩爱,你不替我高兴就罢了,反倒说我荒废朝政,把我同那些昏君比在一处,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