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儒慢慢起身,在龙案前跪下道:“陛下难道忘记,先帝临终前的话了吗?”慧锦帝冷笑道:“你不是恨他吗?怎的今日倒想起他说的话了?当初怎的不愿听他的话了?”云修儒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仿佛有人拿着鞭子,在最脆弱的地方,狠抽了几下。一时望着慧锦帝,竟不知如何开口。慧锦帝见他瞬间脸色惨白,不由暗自后悔不迭。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又拉不下脸说软话,赌气掉头装没看见。云修儒双手扶着地,微微闭着眼平静了会儿才道:“奴婢记得当日先帝要传位与陛下,先帝说:‘不要以为做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得尽天下所有。相反,常人能做的,你却不能做,常人能得到的,你未必能得到。’陛下难道都忘了吗?夫妻恩爱这本是一件幸事。陛下与娘娘新婚燕尔,又是少年夫妻,难免情意缠绵,难舍难分。可毕竟身份非同寻常,不比平民百姓。就算是百姓之家,若丈夫不思进取,只爱在闺房玩乐,也会被族人邻里笑话。所误的只是他自家。而陛下则不同。若贪图享乐,不理朝政,只按自己喜好去做事,不能调理好后妃之间的关系。乃至波及到外廷,导致大臣不和,奸佞小人趁机作乱。所误的,便是整个国家了。人都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陛下乃百官之表率,不能律己何以律人?”又再次叩头道:“奴婢虽是区区一介内侍,原不配说这话。然,奴婢想,人的心总是不分贵贱的吧?奴婢也是兰玉国的臣民,见陛下有不妥之处自当劝谏。求陛下以大局为重……”慧锦帝不忍心再让他跪着,挥手道:“我知道了,以后不这样了,你快起来吧。”云修儒谢了恩,极力稳住身形爬起来,到门口叫了另两个秉笔内侍进来,各归其位,继续批阅奏章。
青鸾宫内,皇后拿了马鞭愤怒的挥舞着,到处是破碎之声,满地的古董残片,合宫上下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便是那几个贴身侍婢,也不敢出言相劝。
暴风雨总有终结之时。连环向众人使了个眼色,顷刻之间便走个干净。
皇后逐渐平静下来。呆坐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倒是低估了他。此人不除,我永无宁日!”连环有些迟疑道:“他在这宫中许多年屹立不倒,想来,还是很有些手段的。如今又与廉松风结拜,越发的不好对付了。须寻一个机会,一击而中。否则便会殃及自身。”天香道:“再过些时,娘娘劝陛下往尚江行宫避暑。”皇后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脸上缓缓的露出笑容。
果然,四月中旬时,慧锦帝携皇后妃子,并几位太妃,文武大臣登舟往尚江行宫而来。船只浩浩荡荡的在云渡江绵延数里。尽管烈日当头,岸边又有禁军把守,百姓们还是热情高涨的,将沿岸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翘首,希望能一睹帝后之风采。
自那日慧锦帝的一番话后,云修儒便觉恹恹的,时常的发呆走神,又不像是什么大症候。此次本不打算来,禁不住慧锦帝再三的央求,只得从命。
从京城到尚江,最快也要五日。所幸两岸景色优美,又有美人相伴。正所谓,清晨看朝霞,夜晚枕涛声。慧锦帝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直夸皇后的主意好。
云修儒陶醉在两岸的美景之中,每日清晨必在甲板上眺望。远处青山掩映间有二三人家,牧童跨牛背,口中笛声悠扬。两只大狗被这庞大的船队惊到了,冲着他们一阵狂吠。有水鸟自头顶掠过,展翅翱翔在无垠的蓝天上。云修儒微微的仰起头,近乎于羡慕的望着它们。明明已然变好的心情,却突然之间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船行第三日时,慧锦帝忽然临时登岸,说是要去看看著名的望海书院。云修儒少年之时,曾听恩师不止一次的提起过,那时,便对这里充满了向往。此刻,心中圣地近在咫尺,叫他怎能不去?于是,帝后二人,并宫女内侍,随行的十几位大臣换了便装,廉松风同锦衣卫指挥使栾泽,各带五十名高手,浩浩荡荡的上岸了。
魏允之打扮的偏体风流。一手牵了雍小君,旁边跟着杭士杰,另有数名家将随在身后,轻摇折扇四面观瞧,慢条斯理的在山坡上走着。不知他跟杭士杰说了些什么,那人顿时便有些着恼,转过脸去不理他。雍小君推了他先走,自己挽了杭士杰的手轻笑道:“他说话向来如此,哥哥理他作甚?”杭士杰不止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仍旧是不习惯。一面扶了他慢慢往前走,一面低声道:“小君只管拿奴婢打趣吧。倘若让前面的人听见了,岂不给王爷惹祸?”雍小君笑道:“横竖我心里早把你当哥哥了,那,我叫你子谦吧?”杭士杰含笑点头。魏允之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两眼,见他二人相处融洽,心中好不欢喜。
而就在此刻,猛听得前头一阵大乱,似有弓弩之声传来。立时便有人中箭,惨叫着滚下山坡。宫女们吓得惊声哭叫乱作一团。前面的人想往回跑,后面的人不及躲避,互相推搡以至跌倒,被人踩在脚下,或滚下坡去。抓刺客护驾之声不绝于耳。魏允之稍微一愣神儿,立时吩咐家将保护他二人。自己腾空跃起,几乎是踩着前面人的头顶,往慧锦帝身边猛冲过去。杭士杰一把将雍小君护在身后,在众家将的簇拥下,往一边的小路退去。
云修儒只记得天空下起了箭雨,那时,他就在慧锦帝身后。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紧紧的护住他。不知道中了多少箭,在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他轻轻的叫了声欢郎。而后,彻底地的被黑暗所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云修儒只觉浑身一阵一阵的,从骨头缝儿里往外的发寒。四周漆黑一片,不管他怎么瞪大双眼,还是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光。心里不由一阵慌张,暗道:“我看不见了吗?”正自惊疑不定,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他想叫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想往前走,却动不了。感觉背上像是被人挖了无数块的肉走,再也忍耐不住呻吟出来,依旧是唤着女儿的名字。耳边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先前大了许多,乱糟糟的还是听不清楚。声音越来越大,云修儒被吵得烦躁起来。陡然间,看见前面有一个亮点儿,庆幸道:“还好眼睛没事。那是何物?萤火虫吗?”他慢慢的爬过去,那亮点儿逐渐变大,声音也逐渐清晰,好像是在唤自己的名字。他想答应,于是用尽全力猛的睁大双眼。
廉松风与柳春来守了他整整五日,见他醒了,好歹将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因背上中了七八支箭,云修儒只得俯卧在床。李放同太医院左院判蔡玉楼,轮流与他诊完脉,相对舒了口气。
等他二人都退下后,云修儒才艰难的开口道:“陛下了?”廉松风一面与他拭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道:“陛下不曾受一点伤,数日前已由王爷护送回京了。”云修儒长长的吐了口气,阖上眼歇了会儿道:“这是哪儿啊?”廉松风道:“此处乃青州包知州别院。”柳春来喂了他一口水道:“京里头有王爷坐镇,还有各位大人在,爷就只管安心养伤好了。”
云修儒沉吟片刻道:“据我看来,这倒是像有预谋的。不知可查出什么来吗?”廉松风吱唔道:“此事自有陛下处置,你莫再操心了,养好身子是正经。”云修儒想翻翻身,哪知稍稍的一用力,便疼得直抽冷气。廉松风慌得按住他的肩道:“你好生趴着吧,我说便是。”云修儒伏在床上咬着牙道:“你要急死我……我吗?”廉松风皱眉道:“皇后要置你于死地,特意怂恿陛下到尚江避暑,又与三国舅里外勾结,找了江湖上的人,选了此处发难。皇后说她只想除去你一人,并不想弑君。三国舅只找了三个人来,不知何故,竟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很明显是冲着陛下来的。”云修儒听得半响无语,许久方道:“怎知便是皇后所为?”廉松风道:“是骆掌印见皇后婢女,连环,天香神色古怪,叫了智远暗中窥探才知道的。又悄悄回明陛下,叫他绊住皇后,暗中捉了那两个婢女审问。起先两个都嘴硬,到后来动了刑,叫天香的了个便慌了。骆掌印紧跟着一通儿恐吓,她这才一五一十的全招了出来。说皇后是听了三位太妃的挑拨,才对你有所不满。前些时,淑妃,贤妃派人上门拜会,你又阻拦陛下与她玩乐。再加上那些不堪……”廉松风猛地住了口。柳春来接过道:“王爷同大爷苦劝了陛下两日,晓以利害,这才劝得陛下回京彻查此事。爷若是想快些回去,便老老实实的听太医的话。等伤一好,我们立即就走。”
云修儒沉吟着,缓缓的道:“似这等说来,里面必有隐情呢。”柳春来一听,又气又急,望着廉松风道:“大爷快劝劝我们爷,莫非又要以德报怨吗?”廉松风握了他的手,正色道:“守真,此事你还是不要再插手管了。就算皇后真没有弑君的念头,可结果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屈雁山不可能只是教子无方,就能说得过去的。此事非同小可,百官们都在一边看着了。”云修儒何尝不知,弄不好屈家就有灭门之祸。泊然说得有理,倘若不是自己挡了这几支箭,岂不全射到陛下身上了?一想到这儿,他便浑身的冒冷汗,感觉后背之上痛楚难当。
廉松风见他将脸埋在手背上,忙道:“要是疼的厉害就叫出来吧?”云修儒抬起头来,扯着嘴角苦笑道:“我自问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只想着安分守己的平安度日,怎么就不容我了?”若不是他身上有伤,廉松风早将他搂进怀里了。这会子只得半跪在床前,双手捧了他的脸安慰道:“我想,这世上总有公道可讲的。你如今别去想那些窝心的事儿,只管把身子养好。不为别的,只看我日夜辛苦的份儿上吧。”云修儒对那双微带薄茧的手掌很是贪恋,眯着眼叹气道:“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我的福在哪儿了?”忽又睁开眼,望着廉松风微笑道:“我是有福啊。老天将你送到了我身边,能与你相守一生,是我最大的福气呢。只是,你遇到我未必是福啊。为我提心吊胆,操心不尽……”不等他说完,廉松风便捂住了他的嘴。
柳春来轻轻退到屋外,此刻早已是日出东山。阳光将院落镀上了一层金色,有微风拂过,带着泥土花草的味道,格外的清新凉爽。柳春来靠坐在廊下阴凉处,望着不远处的一株含笑,默默的长叹一声。
第55章
慧锦帝临走之时,与云修儒派了二十名勇士营的高手做护卫。又特地让太医院左院判蔡玉楼同李放一起,留在他身边,以防万一。
汲庆祥替柳春来挨了一箭,虽然只伤在手臂,因那箭头上带得有倒钩,取时,活生生的剜了块肉走。等屋里没人了,柳春来还是憋不住哭起来。汲庆祥虽疼得厉害,心里却莫名的有些欢喜。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用那只好手缓缓的抚上他的脸庞。柳春来微微的侧了一下头,不知是否烛光的缘故,面上红成了一片。汲庆祥慌忙要缩回手,却被柳春来一把握住。二人四目相望,汲庆祥嘿嘿的傻笑起来。柳春来羞得连耳朵也红了,甩开他的手急急的跑出去。伺候他的小仆,先在门口被柳春来撞了一下。瞧他跑得跟后头有鬼撵似的。进到里面,又瞅见本该疼得呲牙咧嘴的那位,正靠在床头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小仆放下手里的药碗,看着汲庆祥直发毛。
云修儒因伤在后背,只得趴在床上。时间一长,便是个好人也受不了。廉松风只得每隔两个时辰扶他坐起,让他趴在自己背上歇一会儿。
偏偏这几日,每到夜里便雷雨交加,云修儒不免担心起远在京城的慧锦帝来。廉松风连连叹气道:“此地离京中还是有些路途的,也许那边还不曾下雨了。陛下都已是大人了,还跟小时候那样怕打雷不成?说也奇了,你没来之时我也没见陛下怕打雷呀,怎的你一来便有这个毛病了?唉,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云修儒不听他问倒好,一听他问起这个,气便不打一处来,狠瞪了他几眼道:“亏你们主仆二人还贴身伺候,竟会一点儿也没发觉?庆祥是个孩子倒也罢了,你了?唉,明明怕的什么似的,却不敢叫你看出来。真不知那些年他是怎么过的?”越说越气,脸上早有汗珠儿滴下来。廉松风一面与他拭汗,一面劝道:“你如今都这般光景了,还不知保重,倒把些不相干的旧事放在心上。”云修儒一把扯过手帕道:“你,你还真是个‘木头’!你可知他为何怕打雷吗?”廉松风不敢回嘴,摇了摇头。云修儒道:“陛下说,除夕前几日便是李太后寿诞之期,也是她丧命之时。大冬天的,竟然雷电交加暴雨不止。他随乳母进房,一眼便瞧见悬于梁上的母亲。他说,记得当时一道闪电射在母亲脸上,耳边响了个炸雷,便甚么都不知道了?唉,自那以后,就落下个怕打雷的毛病。”廉松风皱眉道:“他如何不与我讲了?”云修儒哼了一声道:“跟你讲?他还怕你笑话他呢。怎么小的孩子,母亲早逝,先帝又……在摊上你怎么个糊涂虫,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廉松风听他一席话,心中虽有愧疚,但并不后悔。据他想来,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帝王,是要经历些磨难才能坚强意志,从而稳立与世间。想归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这日午夜时分,云修儒朦胧间听得有兵器撞击之声。不知何故,平日伤口疼的寝食难安,今日却觉困顿不堪,眼皮沉重的不听自己使唤只是想睡。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
按理说,补了一场好觉,因该神清气爽才是。可云修儒反倒觉得神思昏沉,四肢绵软无力。后来才听廉松风说,昨夜园中进了刺客,对他们吹了迷药。约摸有五六个人。虽然抓住一个,却不防让他自尽了,自己这边也伤了两个。来的人武功诡异,不像是中原门派。其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劫持自己。云修儒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幕后之人必是朝中某为权贵,将自己劫去无非是用来要挟陛下就范,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云修儒蹙眉道:“如此看来,这里头竞像是有另外一起人。”廉松风点头道:“依我想来,皇后刚刚入主中宫,又专宠与陛下,屈家也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没有理由要造反了?屈雁山此人,我虽不曾与他交往过,但人前的口碑甚好,当得一个忠字。也许他尚被蒙在鼓里?”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道:“为什么那些刺客,会埋伏在皇后兄妹约好的地方了?这怕不是什么巧合吧?再有,昨晚的刺客武功非凡,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请动他们?倘若皇后没有说谎,必定是在三国舅那儿出的岔子。”云修儒忧心忡忡的道:“若不抓住此人,必成大患。唉,不知陛下那边查得如何了?”廉松风想着心事,并未答话。
自那晚遇袭,包知州同地方上的一众大小官员吓得不轻。立时派了大队人马,将自己的别院围成铁桶一般。出入凭腰牌,晚上有三四班人巡夜。直至两月之后,云修儒箭伤痊愈准备回京,这才撤去。
临去之时,又有一位姓刘的千户长,领着五十名官兵前来护送。廉松风本打算还从水路回京,虽然有些绕道,至少比马车要平稳的多。云修儒急着回去,哪里还顾得上颠簸之苦,执意要走旱路。廉松风犟不过他,只得依从。此地离京中甚近,他们又是走的旱路,最多一天半的时间便可到达。又遣人先回京里送信,免得慧锦帝担心。
夏桑植如今已是锦衣卫属下的千户长,奉了圣命,领着人前来接云修儒回宫。同为千户,同是五品官,人家却隶属锦衣卫。刘千户颇为失落,与廉,云二人告辞领着手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