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廉松风负了云修儒,亲到杭士杰处致谢。见他伤虽好了,却留下了残疾。行动时微微有些发跛,不由替他惋惜一番。杭士杰对廉松风极为敬重,笑谈些旧时之事,很是愉快。云修儒见他二人相谈甚欢,明显觉得,这位杭总管对自己一直怀有不满,甚至是敌意。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静静的陪坐在一旁。
约一个时辰后,二人才告辞出来。
夏至无比陶醉的道:“真真的一对璧人!”杭士杰哼了一声道:“可惜了廉掌印,这般的一个英雄,竟找他……”夏至低头咕哝一句道:“酸纳!”杭士杰一记眼刀斩将过来,吓得他撒腿便跑。
第50章
慧锦四年三月初三日,大军如期搬师回朝。而这一日既是女儿节,又是云娃的生日。云修儒躺在铺得厚厚的马车上,微阖着眼,像是睡着了。柳春来在一旁,分明看见他眼角滑落的一颗珠泪。自从云娃走后这些年,每逢节日,女儿的生辰,那一回不是暗自饮泪。自己倒是每次必劝,可劝来劝去,最终还是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柳春来轻轻推了他一下道:“爷,小的这几日总算是想明白一件事。”云修儒知他故意逗自己说话,恹恹的道:“何事?”柳春来道:“便是那位杭总管啊。”云修儒睁开眼,疑惑的望着他。柳春来凑近些道:“当日,王爷在百圣殿向爷求亲,朝廷内外早传得沸沸扬扬,杭总管岂有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这是在吃醋了!”云修儒听得一皱眉,嗔道:“小孩子家,懂得些什么?”柳春来很有些不服气得道:“小的今年块十七了,什么不懂?”云修儒见他仰着下巴,挺着胸脯儿,恼火的在他腿上拍了一下道:“正经东西不好好儿学,偏爱在这上头留心。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柳春来方才是为了打岔,不让云修儒想伤心事。可这话一开了头儿,便由不得他细思量起来,显然是未将回京揭皮的事儿放在心上。云修儒见他低头沉吟,推了他一下。柳春来抬头望着他道;“这个杭总管行事古怪的很。既然那么不待见爷,又何必献什么药方啊?”云修儒回想杭士杰,对自己掩饰不住的冷淡,摇头道:“听他与泊然叙话,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柳春来瞥了一下嘴道:“爷,那得分什么事儿?他也不想想,当着爷的面儿,跟廉爷聊的起劲儿,就不怕你吃醋啊?”云修儒沉下脸喝道:“还不住口,越发的混说起来。无论如何,他于我都有救命之恩,日后若相见,你要对他不敬,我定不轻饶!”柳春来委委屈屈的应了声是。云修儒转而握了他的手道:“我很知道你心疼我。可‘知恩图报’这个道理你竟不懂吗?”柳春来点点头,忽觉得不对,又赶紧摇头。云修儒见他那呆样儿,忍不住笑将起来。先前的悲愁之心,倒去了一半儿。
慧锦帝本意想与云修儒坐一辆马车,却被他再三的谏阻,于是负气弃车上马,叫了夏氏兄弟左右相陪。众人见他二人能得皇帝如此垂青,私底下纷纷向夏百年道喜。
每逢大军休息之时,云修儒便令柳春来与汲庆祥,架着自己到外面站一会儿。慧锦帝知道自己一过去,又要惹得他一通跪拜。只好远远儿的朝这边望着。只要看见云修儒向自己微笑,立即白他一眼掉转头去不睬他。
于是,在慧锦帝跟云修儒怄了一个月的气之后,大军抵达京师。
一切分封赏罚落定,转眼便又是一年春去秋来。这一年中,长公主下嫁宦海宁的长子为妻。已封做怀南王的二皇子出宫居住。宝麟亲王的大郡主下嫁夏百年长子,夏桑林为妻。同年,不知何故,宝麟亲王将府中姬妾尽数解散。那些没有名份的娈童,因净了身子,无法在外立足,只得留了下来。
云修儒稍好些,便在无相寺为妻子一家,做了盛大的法事。又婉转相求廉松风,他要为妻子守制一年。廉松风敬他重情重义,倒是极力赞成的。魏允之在背后狠骂了他一顿,这般的一个美人儿在眼前晃荡,竟还忍得住?还不赶紧的下手,免得夜长梦多。廉松风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涨红了脸,转身便走。气得魏允之恨铁不成钢的,跳脚儿大骂他不开窍儿。
慧锦五年盛夏之夜,白日的蝉鸣换作了群蛙鼓噪。硕大的银盘悬于天际,用清凉的光抚慰着焦灼的大地。而梧桐院中,此刻正灯火通明。院内摆着七八台席面,里面传杯递盏不时传出嬉笑起哄之声。
魏允之大模大样的坐在椅中,端端正正的受了云,廉二人一个头。伸手扶起他们道:“总算是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又对廉松风嘱咐道:“他身子不好,你这个做哥哥的就多多怜惜他吧。”说罢,将云修儒的手交到他手中。望着那交握的双手,魏允之忽觉一阵怅然若失。杭士杰轻轻站在他身后碰了他一下,不着痕迹的拿着指甲掐了他一把。魏允之神情一僵,呲着牙冲云,廉二人一笑道:“你们别管我,莫怠慢了其他的人。”他二人应了声是,躬身退下,自去招呼同僚。魏允之咬着牙低声道:“你轻点儿行不行?想掐死我啊!”杭士杰哼了一声道:“谁让你到现在还心怀鬼胎?”猛抬头,见骆缇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觉一时红了脸,忙将视线移到他处。幸好,有几个旧相识上前来,将他拉去吃酒。
魏允之前所未有的觉得,骆缇那张脸竟是这等的赏心悦目。几步跨过来,按着他坐下道:“今晚我不能灌松风的酒,你便陪我喝个痛快吧?”骆缇笑道:“王爷快饶了奴婢吧。如今上了几岁年纪,越发的不敢烂饮了。那边倒很有几个善饮之人,奴婢叫他们来伺候王爷喝个尽兴吧。”正说着,却见魏允之怔怔的望着前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每逢有人向云修儒敬酒之时,廉松风必会将他护在身后,替他一饮而尽。云修儒亦怕他酒多伤身,一面赔了笑脸向众人作揖告饶,一面拿雪也似的手捂住杯盏,不许他再喝。高智远想替师兄代劳,被众人轰了下去。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只见云修儒顿时便羞得满面绯红,急转了身要走。廉松风一着急,不觉间搂住了他的纤腰,将他带回桌旁。这一下,又引得年轻的内侍们起哄不已。月光烛辉交映下,那人欲恼且羞,要走还留。脑后飘带翩跹,腰间玉佩摇曳。似这等绝世之姿容,妩媚之态度,真乃人间难得一见。莫说魏允之看的痴掉了,便是骆缇也险些失态。
魏允之慢慢将眼神收回来,很有些感慨的道:“其实啊,老天一次一次警示我,这个人,不属于我的,”骆缇也收回了目光,一面与他斟酒,一面道:“奴婢愿闻其详。”魏允之一口饮干,禁不住皱眉道:“这是什么酒?怎么有些发苦?”骆缇轻叹一声道:“酒不苦,王爷的心苦吧?”魏允之望着他“嘿嘿”一笑道:“说得好,就是心苦。唉,每次想要在他面前逞强,每次都出乖露丑。也奇了,每次都让松风捡了便宜。校场一次,杀场一次。罢了罢了,这便是我的命了。”骆缇又与他斟满,岔开话题道:“今日乃松风大喜之日,怎么不见赞善大师前来?”魏允之哼了一声道:“据我看来,赞善这个老秃驴,对修儒有些不大喜欢。还好,他一直在外面晃荡。”不等骆缇反应过来,魏允之便亲自与他倒上酒,催着他快喝。
直闹到三更时分,众人方散去。魏允之因有杭士杰在,并不敢放开了喝。言语还算明白,两条腿却有些打晃儿。被夏至同杭士杰扶上肩舆,往凌姿阁暂住一晚。
外面自有尚膳监的内侍收拾干净。云修儒放了赏,众人见赏银颇为丰厚,都上前拜谢一番,拿了东西,欢天喜地的去了。
柳春来同汲庆祥服侍他二人洗漱已毕,含笑退下。
因念着云修儒身子弱,大暑天的屋内都不敢放冰盘。
廉松风见云修儒,有些拘谨的坐在床边。走上前去挨着他坐下,温柔的托起他的脸,目不转睛的细细打量一番。见他此刻面如桃花,眼泛春水,脉脉含情的望着自己。只觉得口里心里,满是甜蜜的味道。这是三十多年的人生从未体会到的。吻落在那人的眉间,眼眸,腮边,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与情事上,云修儒不是初次,却从未有今日之动情。以前每逢此事,都是厌恶的,被动的,甚至是痛不欲生的。而眼前,他体会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软软的,酥酥的。正当廉松风伸手去脱云修儒的衣服时,却见他脸色一变,眼中的神采似乎暗淡下来,双手微微的抗拒着。廉松风不断的在他耳边轻唤道:“守真莫怕,是泊然呀。让我看看好吗?”好一会儿,云修儒才平静下来,却还是不肯放开抓着衣襟的手。廉松风也不逼他,仍旧轻吻着他的脸。不知何时,他们倒在了床上。云修儒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慌乱起来。
他侧头看见枕上有个长条锦盒,忙道:“这是谁的盒子?”廉松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来体谅他的难处,二来想着来日方长,定了定神,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头看着他打开手里的盒子,里面蒙着一块红绒布,掀起绒布一看,赫然放着一根青玉雕成的玉势,两瓶油膏,还有一本男男春宫秘戏图。廉松风望见云修儒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嘴唇抖了半天方道:“请问,这是为我预备的吗?”廉松风见他气得面目更改,正色道:“我是甚等样人,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吗?”忽的想到什么,又道“你且等等。”说罢,快步走出门去,将柳春来并汲庆祥叫了进来。
两人不知何事,睡眼惺忪的,望着廉松风拍在桌上的盒子,猛然惊醒。走上前去一看,都羞红了脸,赶紧退到一边。廉松风喝道:“是你们何人所为?”二人紧忙跪下叩头道:“从未见过这个盒子,不晓得从何处来的?”廉松风待要再问,忽见云修儒冲着自己微微的一阵冷笑,立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廉松风一把扯住,云修儒用悲凉的眼神望着他道:“原来,你同他们是一样的。”
第51章
慧锦帝下了朝,急急的换了衣服,便要往梧桐院中来。艾丰泰小心的回奏说,今日一早,梧桐院那边传了李太医过去。慧锦帝一愣,停下来瞪他一眼道:“为何不早来报朕知道?”艾丰泰慌得跪下道:“奴婢也是才知道。”慧锦帝不去睬他,向前加快了脚步。艾丰泰领着几个内侍,远远儿的跟在他身后。
李放早走了。廉松风烦闷的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时不时的朝那边房里望两眼。慧锦帝向他打了个手势,又命汲庆祥到外面去站着,这才低声问道:“这几日都是好好儿的,怎的大喜的日子里反倒病了?”忽然促狭一笑,附在廉松风耳边道:“莫不是昨夜闹得太厉害了?”廉松风涨红了脸,极力的想申辩。慧锦帝一直想看看,那个平日荣辱不惊,淡定自若之人,窘迫,失态,手足无措时的样子。而自从他与云修儒好上了,这种恶劣的愿望,被一次次实现。
慧锦帝压着他的肩,不容分说地笑道:“曾记得,我在灼阳宫时对守真言道,你就是块木头,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泊然啊泊然,你……”见廉松风还要张嘴说话,索性捂了他的嘴,继续调侃道:“我很知你这些年忍得辛苦,可你也该体谅体谅他身子素来柔弱,怎么禁得起?要来日方长,要细水长流嘛。”廉松风着实急了,失态的抓了他的手道:“请陛下移驾书房,奴婢有下情回禀。”慧锦帝见他脸色不对,只得住了调笑,随他进到书房。
廉松风指着桌上惹祸的盒子道:“昨夜不知是谁,放了这……这淫邪之物在奴婢的床上。被他看见了,不容分辨,硬说是奴婢给他预备的……唉,闹了半夜。今日一早便头晕目眩,胸口疼。若非奴婢强叫了李太医来,他还怄气不肯看了。”慧锦帝打开盒子一看,当即便笑出了声儿。现时还尽量忍着,见廉松风面红耳赤,局促不安的杵在那儿,脸上汗也下来了,索性伏在桌上大笑起来。直笑了半日,方勉强止住。一面又拿起那画册翻了几页,不觉赞道:“看这工笔,倒有大家风范,可惜画的东西却上不了台面。”廉松风见他竟仔细观看起来,忙用袍袖挡在上面道:“陛下,非礼勿视啊。”慧锦帝“嗤”了一声,不以为然的将书拍在他怀里,谁知,他竟像被烫到了,慌得抛进盒子里迅速盖好。如此举动,又惹得慧锦帝一阵好笑道:“人欲,天性也。只不该刻意的去强调罢了。其实,我倒也想过,送一套这个与你们……”廉松风恨不得觅个地缝儿钻将进去。慧锦帝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接着道:“就是怕守真乱想,因此便罢了。哈哈,不知是哪个这般识趣,竟送了来。”廉松风叫苦不迭道:“真真害死人了!昨夜他气得什么似的,说我轻贱与他,还……”话未说完,只听骆缇在外面求见。慧锦帝一笑道:“有他在,你便放心吧。”
廉松风将他迎进屋内。骆缇上前与慧锦帝请了安,立起身道:“奴婢已然听说了。陛下且请在此稍坐,待奴婢去劝劝他。”说罢,退了下去。
慧锦帝在屋内坐了会儿,便同廉松风在院中慢慢散步。少时,只见柳春来也被撵了出来。慧锦帝招手叫他过来问道:“里面怎么样了?”柳春来道:“公公正抱着骆掌印哭了。骆掌印不许奴婢听,就把奴婢给撵出来了。”慧锦帝叹口气道:“骆缇的鬼主意多得很,耐心等会儿吧。”
快午时了,才见骆缇唤柳春来打洗脸水进去。而也就在此时,魏允之在院外一叠声的叫着“罪过,误会。”抢了进来。
慧锦帝双眉一挑,“嘿嘿”的笑道:“罪魁祸首归案了。”廉松风猛回头,盯着冲到近前的魏允之,深深的吸一口气道:“王爷说什么,奴婢不明白?”魏允之跺足道:“我因想着,你二人皆是碍口识羞的,你又是个木头脑袋,所以买了那个。无非在床第间曾些情趣罢了,绝无辱你之意。”又拉了廉松风的衣袖道:“我与你十数哉的交情,竟不信我吗?”慧锦帝听魏允之管廉松风叫“木头脑袋”,撑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惹得院门口的几个内侍,朝里面探头探脑。廉松风被他一席话噎的几乎绝倒,立在那里调息运气半响才敢开口道:“王爷,你把奴婢二人害苦了!如今既然来了,便求王爷进去与奴婢沉冤昭雪。”魏允之点头道:“那是自然。”说罢,请了慧锦帝前行,二人随在后面,往卧房而来。
云修儒听完魏允之的话,知道果然错怪了廉松风。低了头,心中又羞又愧。恰巧艾丰泰来请慧锦帝用午膳,慧锦帝便叫摆在梧桐院正房里。又特意挑了几样清爽可口的素菜,将他二人关在房内,自己则由魏允之,骆缇陪着,往那厢用膳不提。
屋子里静得出奇,偏那不识趣的夏蝉在外头声嘶力竭的叫着。云修儒看见廉松风额上的汗珠儿,正一颗一颗的往下滴着。咬一咬牙,将心一横,慢慢的打榻上坐起来。还没等他起身,廉松风便几步抢过来扶住道:“你老实些吧。”云修儒顺势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廉松风一声长叹,回抱着他坐下。一面抚着他的背,一面红了眼圈儿道:“我们相交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何至于如此的不信我?罢了罢了,事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又捧了他的脸拭泪道:“你但放宽心,我不会再来歪缠你了。想想也甚是无趣,已是废人,却还要的什么?求得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平生足矣。”云修儒微红了脸,低声道:“泊然,你……你容我几日吧。”廉松风知他命运多舛,尽由此事上来。今见他如此,越发的怜惜起来。重新将他揽入怀中,不断的低语温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