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又射来杜少堡主一声「无知」的嗤笑。
江啸云没理他,专注等着好脾气的孔令繁为自己解说:「那是一个从事暗杀的邪门组织,只要出得起价就能请他们杀人,喋血楼的杀手个个嗜血成狂,泯灭人性,多年来,有德的名门正派人士以及有所作为的朝廷官员,死在他们的手下的不计其数。」江啸云抖了抖,上扬的唇角也跟着发颤。「那、那可真……惨……」「是啊。」孔令繁叹声,「沈前辈本是一番好意,希望盟主能完成他的遗志,谁知道事情竟发展成这样,喋血楼一插手,恐怕将引起一场武林浩劫。」「那还真糟……糕啊……」江啸云转头叫来张老五,点了壶热茶。
「可您点的凉茶还有一半。」老人家好心提醒。「又一壶喝得完吗?」「没关系,我需要。」他现在全身冒冷汗,背脊直发凉,最好能来一桶热水往头上浇。
「江兄弟,你到非尘崖真只为赏景?」江啸云谢过老人家送来的热茶与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捧在双掌里煨着。
「本来是,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了,这上头肯定挤满人,都是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这说法逗笑了孔令繁,也让这两个江湖人士认定眼前的江啸云纯粹是闲晃游玩的,防备的心思稍稍减轻。
「客倌请进!」
倏地,张老五的孙子拉着嗓门吆喝,招呼刚进茶棚的客人。
不知怎的,原本嘈杂的交谈声忽然静了一半。
「客倌一位是吧?」小伙计招呼的声音因此显得大声了些:「来来来,这边刚好有空桌,您要点什么?我们这儿有——咦?」吆喝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这会儿,另一半的交谈停了,好奇的目光暴增。
好奇心不比人少的江啸云当然也不例外,转身欲看是哪个人让小伙计中途收声,还没看清楚,一道黑影便落在自己跟前。
视线蓦然缩短,只剩近在眼前的皂底银线盘云纹的腰带,很熟悉——熟悉到他不愿不敢也不想再想起的熟悉。
「我坐这。」头顶降下平板无绪的话语,声音的主人不待这桌的三位茶客反应,径自落坐最后一张空着的板凳。
孔、杜二人对看一眼,又双双移向不请自来的第四人。
只见这第四人伸手拿来江啸云用过、放在一旁的茶杯,再执起他面前的茶壶,注入热茶,小啜几口后,撕下一口大小的烙饼送进嘴里。
安静,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安静。
旁边的人都在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这么无礼,冒犯君子剑跟九曜堡的少堡主。
总要有人打破吧?孔令繁不介意那人是自己:「江兄弟,这位是你朋友?」无法不好奇。
这人刚踏进来时他就注意到了,近九尺的颀长身形本就让人无法忽视,硬如刀刻的五官颇耐人寻味,再细看,行走步伐稳健无声,穿着看似普通却是上等布料、出自名匠精深不显的剪裁织绣手法,不凡的低调。
种种比较之下,唯一外显的,当属那双精光内敛的凤目,虽然深邃幽静,韫椟藏珠,仍无法掩饰此人的丰沛内涵。
孔令繁移目扫了眼右手边的同伴——他也注意到了吧,这人看似平凡却极度不凡的矛盾。
这样的人,跟这个粗枝大叶、一看就透的江兄弟是什么关系?
凝重的气氛就连小老百姓的茶棚老板祖孙俩都感觉到了,双双停下动作。
茶棚里里外外,所有的人都在看,看这个人细嚼慢咽,看这人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吞进嚼烂的烙饼。
终于,一直紧闭的薄唇有了松动的迹象:「……没味道。」
「咚!」、「哎哟!」不知道哪一桌有人傻眼滑了脚,脑袋撞上桌角。
孔、杜二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互看一眼之后沉默地执杯啜茶。
谁要听他吃烙饼的心得来着?
江啸云两眼一翻,没好气地从包袱里揣出油纸包,打开一看,都是应急干粮,他从里头拿出一片腊肉干递过去。
「配着吃就有味道了。」
萧焄璋垂目盯着肉干好一会,才顺着拿肉干的手一路延伸上移到蜜色的脸蛋。
过分专注的凝视下,江啸云的双颊老实地浮上浅浅的红。
「不吃我收起来哦。」
「我吃。」萧焄璋右手抓住他的阻止他收回,左手接过肉干搭着烙饼吃。
握住江啸云的手没有放开,仿佛怕他趁机逃离似的,不至于疼痛的力道,却也不容挣脱。
这举动更引人疑窦。
「江兄弟,你们俩是——」
「他是我结拜义弟,姓萧,萧焄璋。」江啸云道。
义弟!?孔、杜二人闻言,藏不住讶异的眸来回扫过两人。
杜日曜难得先开了口,摆明不信:「他是你义弟?哼,你是他义弟还差不多!」江啸云闻言,先是不服气地鼓颊,一会又想到什么,哼哼反笑。「我是天生丽质娃娃脸,他是未老先衰皱纹多,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大他一岁是不争的事实,是吧,义弟。」好看的剑眉轻扬,净是现宝似的神气。
「真是义弟?」孔令繁还是不敢相信,如此岸伟英挺的男子竟然得叫这毛头小子一声大哥?
「是又如何。」萧焄璋握了握右掌里的手,拇指磨蹭他虎口处的厚茧。
江啸云没注意到自己被吃了豆腐,贼贼一笑。「喏,叫声大哥来听听。」表情之嚣张的。
也亏萧焄璋愿意配合:「大哥。」波纹不兴的语调,说不上是敷衍,但也没多少尊敬的成分,不愠也不火。
「好义弟。」江啸云乐陶陶地拿起杯子,一口喝掉半杯茶。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一段时间,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在茶棚里所有人心中闪过。
偏就是有人不信。「当真是结拜的关系?」杜日曜追问,不解萧焄璋为何愿意屈居在江啸云这人之下。
一个九成九身怀绝学的江湖人跟一个十成十不学无术的小草包——怎么样都无法认同。
「姓杜的,你够了哦!」江啸云不是瞎子更非聋子,杜日曜眼里、话里都是高傲的鄙视——见鬼了,他凭什么看不起自己!「我跟萧焄璋是什么关系与你何干,要你多嘴批评?就一个九曜堡的少堡主有什么了不起,改天我自己盖个堡当堡主,还比你高上一级哩,哼!」最好这样就能当堡主……听见他这番话的江湖人再次默契十足地暗忖。
还是老样子,一遇到有人挑衅立刻变成点上火的爆竹,就地乱炸爆火花。面无表情的萧焄璋僵抿的唇角松了开,轻轻上扬。
这瞬间的表情转换,令在场目击者无不倒抽一口气!
什么叫寒梅落尽春樱绽,凛冬枯草又逢春——只是几乎浅不可见的唇角轻挑,就是无法移开视线的惊艳。
「萧兄弟……」
就近的孔令繁是情不自禁地轻喃,杜日曜则是目不转睛地傻眼。
「是结拜,」无视众目睽睽,萧焄璋伸出左手,扣住啸云执杯的那只手,拉到眼前,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掉剩下的半杯茶。「更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关系。」「就是!」好小子,当年结拜的誓言还记得这么牢,江啸云感动极了。
为达气死人不偿命的效果,江啸云不忘扬起一抹甜笑回应萧焄璋的亲昵。
气死你气死你,就是要气死你们这票狗眼看人低的江湖人!
赫!?整间茶棚里外三、四十个人倒抽口气的声音很难不被听见。
旁人不敢置信的反应让江啸云更得意了,笑得露出左嘴角上尖尖的小虎牙,甚至还很恶劣地凑近萧焄璋,柔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
萧焄璋摇头,凤眼从笑意盈然的蜜色脸蛋移开些许,免得自己克制不住,伸手摸上那颗压在红唇上的白色尖牙。
「会帐。」他开口叫来老板,连同孔、杜二人的茶钱给付了,才拉着江啸云的手,在众人目送之下潇洒离去。
「先告辞了,孔兄、杜兄。」江啸云挥手道别,没注意到孔、杜二人惊失了神一时片刻还没法回魂以致于没有跟自己回礼道别的怪反应。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又一次,茶棚里各路江湖好汉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比喻。
甚至,还有人真的以为自己听见一声「哞——」。
嚣张没有落魄的久。
享受完一大票江湖人士惊叹——惊吓又感叹——的目光,江啸云发热的脑子终于降温,思考起现实的问题。
为什么会来?萧焄璋为什么会跟在自己后头过来?
啊!啊啊啊啊——他苦恼抓头,好想尖叫!
距离那夜发生的事,已经过了三天。
整晚记忆模糊的荒唐放纵,次日趁人未醒的落荒而逃,现在当事人追上来了,江啸云觉得头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会逃,不是没有理由。
从宿醉的头疼中醒来,他看见全身赤裸的自己和同样赤裸的萧焄璋躺在同一张床上,而萧焄璋的模样——修长精瘦的白晰身子红一块青一处,有些部位还有渗血的牙痕,下半身更凄惨……从后臀深处沿着大腿流泄的浊液白中有红,红中带白,分不清是哪种比较多,但一看就知道结果绝对很糟糕。
可以的话,江啸云不愿再想起当时的事,这些天,只要一想起来,自己的心口就泛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窸窸窣窣的声音稀释了他的心痛,回过神来,看见萧焄璋靠着对面的树干盘腿打坐。
两人中间隔着一堆篝火,是他刚刚一边思考一边堆薪点燃的。
拜那些挤上非尘崖的无聊江湖人所赐,通往非尘崖唯一的一条小路挤满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人,他们俩还没走到崖顶就已经日落西山,不得不夜宿山野。
倒也不用担心夜里有野兽出没,夜宿的不只有他们,江啸云刚花了点工夫和「左邻右舍」打了点交道,才知道至少有上千人隐居似地窝在这,苦思沈蛟在非尘崖的谜题,还有人请和尚释法解禅机,更有请乩童设案观落阴的——怪招百出,平静二十多年的武林因为这封遗书重新醒了过来。
又一阵发呆,再回神,江啸云发现自己已经就地取材,煮好一锅野菜热汤,准备搭着稍早在茶棚打包的烙饼解决一餐,久居深山,做些简单粗食、露宿郊外对他来说都不是件难事,早习惯了的。
橘红色的火焰随夜风摆弄,燃烧中的薪柴劈啪作响,一如过去,只要自己不开口,两人之间就是闷死人不偿命的静默。
江啸云心虚地抬眼,隔着篝火看向对面的萧焄璋,后者双手环胸,盘腿入定,闭目养神,像个死人一样,动都不动。
谁会像他这样什么都没准备就往山里跑。江啸云内心嗤哼,果然是富家少爷,不知道就算现在是初夏,上了山一样会冷死人,有钱的笨蛋!
他才懒得理他,饿死就罢,冷死活该。
「喏。」
萧焄璋睁开眼,就看见浅麦色的掌端着一碗菜汤以及半张卷着肉干的烙饼,横在自己眼前直冒热气。
「快吃啦,吃饱好睡觉,明天趁早上山看那个皇家墨迹,听说是这儿最出名的风景。」萧焄璋接过,吃了几口才说话:「就为了赏景?」这家伙什么时候有这风雅兴致了?
「不然呢?」江啸云转身,一屁股坐在萧焄璋左侧,不着痕迹地贴靠他左臂。
萧焄璋先是一楞,之后了然地松了表情,淡淡地笑了。
原本从左侧灌来的山风因为江啸云这一坐,挡掉了七七八八。
不常见的笑,并没有给江啸云带来惊为天人的震撼,从小到大看惯的一张脸,就算有什么表情变换,他也纯粹当是这面瘫的家伙难得笑了。
「嗤,笑什么,牙齿白啊。」唔,果然冷。他抓紧裹在身上的小毯,想了想,又拉开,改披为盖,一半分给身边的人。「笨,什么都没带学人家爬什么山。」「你会带。」
「再怎么带也就一人份,谁要分你啊!」嘴上这么说的人手里正忙着再分出一半的小毯盖在萧焄璋身上,自己只留了三分之一,圆亮的眼仔细审视,就怕漏了哪里没盖好,让身边这人吹风受寒。
小时候的小虎子到现在的江啸云,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不坦率又粗鲁爱耍狠的说话方式、拐弯抹角的关心照顾,明明避开他却因为担心牵挂,只好故作没事样留下来,甚至接近到共用一张毯子,却只是为了不让他受寒。
多么不干脆、多么表里不一的人啊。懂这别扭男人心思的,放眼天下也就只有他了吧,萧焄璋心想。
记忆中的这个人或许顽皮爱作怪,却不曾伤害别人,总是自以为了不起地站在最前头,领书院先生的罚也好、挨大人的骂也罢,他不会推诿他人——啊,不对,这人没那么伟大,应该说,是除了拖他下水之外,不曾祸害别人。
只有自己,被他拖着一起领罚挨骂;只有自己,被拉着去干一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丢脸的蠢事;只有自己,听过他一脸甜蜜地说着自己多喜爱雀雀那水晶小娃,听他诉说将来长大后和雀雀共度一生的想望。
也只有自己,在雀雀一次历劫归来之后,被他拖着正式跟江叔拜师学武;更只有自己,见过当他从江叔口中听见自己学武已晚,只能强身健体当不了武林高手之后,深夜躲在鲜少人至的树丛后头蹲踞哭泣的模样。
翌日,又见他生龙活虎,领着他们这群孩子到处作怪,像平常一样。
隔没几天,他突然叫住自己,拍了自己肩膀,说:「我没那本事,再怎么练都只是个半调子,反正我也没兴趣那就算啦。但你不一样,江叔说你根基扎实、是块料,所以——一定要变成说书先生说的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武林高手哦!这样才能保护江叔、保护雀雀,顺便保护一下你爹嗯——就是这样,等你变成高手,雀雀让给你,我才输得心服口服,交给你了。」当时的自己也够憨了,就因为他那番话,闷着头苦练,谁知道八年过去,叫他认真练武的家伙竟然忘了他拚命学武的原因,真的气煞人也。
话说当时,他自顾自说完那一长串的话以后又拍了他肩膀好几下,不待他回应就跑走了。
那时候还不明白,等后来再长大些也懂了,如果当时他没有跑开,那双圆眼肯定又会啪哒落泪,就像那天晚上强行进入他的时候——有太多的人看见他顽皮嘻哈、乐天开朗的那面;只有自己,看见过他伤心惆怅、痛苦失落的这面;更只有自己——承受过他酒后乱性的疯狂。
只有自己……一抹浅笑又悄然浮上表情僵硬的脸。
「喂,你干嘛!?」突然被抱进厚实的怀抱,原本坐得屁股微疼的坚硬泥地变成结实有弹性的腿,江啸云着实吓了一大跳。
「毯子很小。」
「废话,就一个人用的能大到哪去。」要不是某个富家笨蛋什么都没准备就跟着上山,需要这样吗!
萧焄璋拉整小毯,覆在江啸云身上,掖好着地的两个角,裹紧怀中人也盖住自己。「这样刚好。」刚、刚好个头啦!江啸云一股血气直往头顶上冲,知道自己现在肯定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干脆学乌龟缩头藏起来,免得丢人。
眼一闭、脖一缩,屁股挪了挪位置,调整成自己觉得最舒服的半卧姿势,真的拿身下的人当肉垫用。
满意了准备入睡的他压根没注意,自己这样磨磨蹭蹭的动作对别人来说是多么折腾人的挑逗,对底下的肉垫又有多么煎熬。
「肉垫」厚实的胸墙忽然高隆低伏,颈子突起的喉结上下咕噜一动,吞下差点出口的喘息。
深吸口气稳下浮动的心思,萧焄璋干脆运气调息,引导内力行走子午周天。
「……睡了吗?」毯子里突然冒出声音。
气回丹田,收功。「还没。」
「……」
萧焄璋放软背脊,躺靠着树干,难得主动开口:「想说什么?」「嗯……」真不知道要怎么问。江啸云抠抠脸颊,庆幸自己缩在毯子做成的龟壳里,不用跟他面对面。「痛吗?」「你是问现在还是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