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陆雪征迎面踢出一脚,从上而下的劈向了自己的头顶,李继安咬牙举手拼命一挡,随即抓住他的脚踝向前用力一搡,竟是让陆雪征站立不住,仰面朝天的向后倒去!
李继安不松手,顺势纵身一扑,结结实实的压到了对方身上。陆雪征气喘吁吁的仰卧在地,一条腿被李继安抬起来,向上一直压过了他的头顶。
这回近距离的凝视了陆雪征,李继安见他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显然是体力大受损失。换用肩膀压住那一条腿,他腾出手来向下一拍对方的屁股,而后饶有兴味的缓缓向上抚摸了过去。
手掌重新攥住对方的脚踝,他发现陆雪征这腿生的匀称结实、而且十分修长。低低的笑了一声,他从黑压压的眉毛睫毛下射出目光:“陆先生,一双好腿啊!”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将手肘向下,慢慢抵到了李继安的颈窝处。
李继安立刻会意——在方才双方相拥倒地的那一刻,如果陆雪征痛下杀手,那自己纵算活命,锁骨肩膀也必定是保不住了!
于是他立刻松手,随即挺身向后一跃,站在地上笑道:“陆先生,名不虚传,你是真厉害!”
陆雪征也站起身来,对着李继安微微一点头:“李团长太谦了。”
然后他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李团长,还有兴趣再切磋下去么?”
李继安隐约看出了他的弱点,可是还没有想到克制他的法子,故而哈哈一笑:“不切磋了,不是你的对手,再切磋下去,恐怕我会在大年初一挨揍!”
陆雪征侧过身去,对着房门口一伸手:“那请到外面休息吧。”
李继安不好意思赖在陆家等待晚饭,故而只得是在下午时分告了辞。披上他那件崭新笔挺的黑呢大衣,他飘飘然的出门上了汽车。
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转过身来,掏出一只烟盒打开送到他面前。待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了,又拿着打火机伸长手臂,为他点了火。
单手夹着烟卷深吸一口,他颇为惬意的喷出一道笔直青烟,而后低下头来,从胸前口袋中抽出了那条手帕——他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要把手帕塞到胸前口袋里,还非得露出边边角角让人瞧见。不过成衣店里的大小裁缝们都说这是绅士打扮,他无可奈何,也只得是随俗了。
手帕上洒了香水,茉莉花的味道,芬芳中透出清淡的苦气。将那手帕放在大腿上摊开来,他发现上面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湿痕,正是陆雪征的泪水痕迹。
盯着那几点浅淡痕迹,李继安忍不住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很有意思。要放先前,自己未必有机缘和他搭上话,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世道变了!
李继安就此回家。一夜过后,他在翌日清晨感觉周身疼痛,撸起衣袖一看双臂,发现从腕至肩,青青紫紫的遍布淤痕,却是昨日防守抵挡时落下的暗伤。他向来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并不在乎,过了两日也就好了。
再说陆雪征这边,虽然切磋之时仿佛是占了上风,其实如果双方僵持下去,他也没有完全的胜算。灰头土脸的独自回到书房,他想那李继安一张破嘴,把自己形容的衣着既差,相貌又老,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不禁又气又恨,心中暗骂:“NND,我有那么不堪么?”
思及至此,他拉开抽屉翻出一面圆玻璃镜,双手扶着左照右照,越端详越感觉自己挺好看,眼角额头也没什么皱纹,绝无半分老态。
气愤愤的把镜子丢回抽屉中,他起身出门沐浴更衣,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梳妆打扮,末了毫无效果的走出浴室,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
陆雪征每逢新年,必有烦恼;然而和前两年相比,今年已经算是风平浪静。大年初五这天,戴国章启程回了北平,家中只剩陆雪征和李纯二人,倒也安逸。陆雪征所养的两个活物—一猫一人,全都几年如一日,不大成长,这让他甚是困惑。猫就算了,爱长不长;李纯今年都十九岁了,仍然鼓着苹果似的脸蛋子,没有半点男人气,可要说身高呢,倒也不是很矮。亏得李纯自己不知发愁,安安稳稳的也不想姑娘。
陆雪征希望他快长大,同时又很喜欢他这孩子模样。大年初十这天晚上,李纯和他坐在床上玩纸牌。因为出错了一张牌,李纯追悔莫及,下意识的一皱眉毛一吐舌头,做了个很可爱的鬼脸。陆雪征一眼看见,不由自主的扔掉手中纸牌,探身一把将他搂过来抱在了怀里。
低头望着李纯的大黑眼睛,陆雪征低声笑道:“宝贝儿,今夜陪着干爹睡。”
李纯毫不惊讶羞涩,大大方方的就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抿着嘴一笑,主动摸向了陆雪征的下体。
从这一夜过后,陆雪征的生活才日益顺利起来,恢复了往昔常态。及至到了正月十五,他孤身前去了叶公馆过节。两人闲谈起来,叶崇义蹙着眉头,半笑半恼的说道:“前几天出去玩,也没推几把牌九,就把那两处半截房子输掉了。”
陆雪征现在最怕他发脾气,故而听了这话,连忙说道:“输就输了,那能值几个钱。”
叶崇义正要攒些家私好好过日子,所以破财之后,一直心痛。如今看了陆雪征这个大喇喇的样子,才得到了些许安慰。
晚饭时分吃元宵,叶崇义用汤匙舀起一枚咬了一小口,先是尝到了芝麻味道,就不喜欢,低头一看,发现元宵馅里面还夹了青红丝,越发不对胃口,索性将余下半枚元宵送到陆雪征面前,咕咕哝哝的说道:“我最讨厌这个味道!从小就不爱吃!”
陆雪征不挑食,张嘴将那半枚元宵吞了下去,而后笑道:“不爱吃就不吃,尝一口,应应景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又主动给叶崇义夹了几筷子好菜,哄孩子似的劝着对方多吃。叶崇义幼年被家人娇养惯了,吃起饭来挑三拣四,比那小学生做文章还要费劲。陆雪征见他越吃越困,最后竟是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咬着筷子尖要打瞌睡,便又气又笑。正当此时,电话铃声忽然隐隐的响了起来。
走廊内的仆人跑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却是推开餐厅房门,轻声禀报道:“陆先生,电话是打给您的。”
陆雪征以为是家里有事,便起身出门,下楼前去接了电话。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那边随即响起了爽朗的回应:“嗨!老兄,是我!听没听出来我是谁?”
陆雪征大为惊讶——这是唐安琪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匹夫有责
唐安琪在电话里并没有多言多语,只说立刻要见陆雪征。而陆雪征对他惦念已久,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匆匆的穿上大衣走回餐厅,他一边系那扣子,一边故意板了脸,态度严肃的低声说道:“崇义,家里那边有点事情,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叶崇义看他气色不善,当即关切的站了起来:“什么事?严重吗?”
陆雪征摇摇头,随后转身向外走去:“没什么,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雪征乘坐汽车回到家中,果然是在客厅内看到了唐安琪。
唐安琪做长袍马褂的打扮,双腿大开的歪坐在沙发上,正在津津有味的嗑瓜子。一眼看到陆雪征走进来了,他一挺身站起来,对着陆雪征一笑:“陆兄!你好哇?”
陆雪征停在了唐安琪面前,不由自主的也笑了:“老弟,你这半年跑哪儿去了?”
唐安琪坐回原处,而后一拍身边位置,亲亲热热的唤道:“陆兄,你先请坐。说起我这半年的经历,当真是一言难尽啊!”
唐安琪嗑着瓜子,喝着热茶,将自己这大半年中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原来自从七月兵败之后,他带了几名忠心的卫士撤离战场,本是想要南下逃命的,然而城外四野战火连绵,他们虽然换了便装,但是身上总还多少残留着丘八气息,走在日占区的地界上,分外危险。其中唐安琪细皮嫩肉,倒还好些;那几名卫士常年戎装打扮,额头上皆印着军帽勒出的痕迹;一双手伸出来,因为用枪太久,所以老茧俨然,也和寻常百姓颇不相同。日军一旦捕到具有如此特征的青壮年,必会当场枪毙,不留活口;而唐安琪舍不得抛下这几名卫士,只得是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们越是躲藏,境遇越是狼狈潦倒;若非机缘巧合,得到了同道中人的救助,那他们现在即便不死,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惨象了。
他们是战场上的孤儿,失去了所有后盾。如今总算遇到了同志,他们自然而然的就汇入其中,加入了军统设立在天津卫的潜伏组织。
“我只当我早死在战场上了。”唐安琪大喇喇的笑言:“所以如今每活一天,就算我赚了一天。一旦撞到鬼子枪口上了,我一闭眼睛——”他将双手一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雪征点了点头,而后若有所思的一笑。
唐安琪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平静,仿佛对于一切都了然于胸,便直奔主题,压低声音说道:“陆兄,我今天来这一趟,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直接就开口问出了一个字:“谁?”
唐安琪略顿了顿,随即清清楚楚的答道:“相川莲。”
陆雪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然后才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反应:“哦,想起来了,那个相川大将。”
唐安琪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陆雪征说道:“没有酬金。”
陆雪征没看他,盯着瓷杯内清澈透绿的碧螺春答道:“没关系。”
唐安琪也转向了前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轻声说道:“没有酬金,可是比你接过的所有生意都要危险一万倍。你成功了,是无名的英雄;你失败了,就……”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失败。我活了三十多年,唯一的事业就是杀人。相川莲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能杀。”
此言一出,唐安琪立刻正色转向了陆雪征,那一点笑意虽然凝固在了嘴角,眼神却是光华流转,仿佛精神变成了蛟龙,在黑暗大洋里翻江倒海。
良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仔细掸净了衣服上的瓜子壳,他走到陆雪征面前,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
“陆兄,我代表不了别人,我就代表我的那一帮小兵,死在战场上和活在人间的,先向你道个谢吧!”
陆雪征微笑着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再无退路。唐安琪,他的好朋友,为国为民的一条好汉,如今来请他帮忙,他怎么能够拒绝?不要说没有酬金,就是当真为此搭上了一条命,那也没得可怨。
于公于私,他都得把这个“义”字讲到底。
端起瓷杯抿了一口好茶,陆雪征低声说道:“情报工作,你们来做;时机到了,我去动手。”
陆雪征有意挽留唐安琪吃顿晚饭,然而唐安琪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待唐安琪离去后,他心事重重的上楼进入卧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番沉思,偏偏双耳异常灵敏起来,只听得风声雪声鞭炮声,声声入耳,十分嘈杂。
既是心静不得,陆雪征索性让李纯带了一副纸牌上来,两人坐在床上打牌嬉戏。及至夜深疲倦了,李纯也不回房,收起纸牌便钻进了陆雪征的被窝,又很体贴的伸出一只手来,为陆雪征仔仔细细的掖了被角。
如此过了几日,天下太平,唐安琪毫无音信,自然更不会有情报传递过来。陆雪征若无其事,隔三差五的常去叶公馆消遣。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包括叶崇义身上的那股子疯劲——他发脾气,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近来身体不错,气色很好,因为发疯的时候是真激动,所以满面绯红,显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明艳。将陆雪征私下给他的那张存折掼在地上,他不管不顾的用皮鞋鞋底去拼命踩碾:“混蛋,我不要你养我,我只要你爱我!”
陆雪征遥遥站在楼梯上,听闻此言,便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一声。
叶崇义听清楚了,越发气的肝胆俱裂,拔脚追上去就要殴打陆雪征。陆雪征扭头便跑,在走廊内躲来闪去。叶崇义张牙舞爪的企图抓住他狠捶一顿,哪知他有如一条活鱼,专等着自己将要靠近了,才会瞬间避开。
如此一前一后的追打了许久,叶崇义又是累,又是笑,由于火气已经发散殆尽了,所以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滑稽与无聊。气喘吁吁的扶着墙,他有气无力的笑嚷道:“兔子似的乱蹦什么?”
陆雪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背着阳光挺直身体,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怕你吃了我。”
“臭肉,我才懒得吃你!”
陆雪征迈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笑模笑样的低声做出了回应:“哦,原来是嫌我臭。怪不得昨夜你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吞吞吐吐的直吃了我半个多小时;可最后让你咽下去,你又不肯。”
叶崇义看他神色俨然的说那下流村话,不禁脸上一红,转身便走,臊的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雪征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无可奈何——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他现在真是被这叶崇义磨的没了脾气;然而又舍不得太过冷酷的惩治对方,因为知道这家伙本来恶毒狡猾,唯独对待自己是又疯又痴。
第六十三章:中山公园
当陆雪征主动寻觅唐安琪时,唐安琪无影无踪;等到陆雪征遍寻不得,对他的心思已经淡下来了,他却是像个鬼魅一般,趁着夜色登门前来。
先前唐安琪在那穷乡僻壤四处游荡,陆雪征寻他不到,也属正常;可如今他人在天津卫了,居然还能逃过陆雪征那众多门徒的追踪,可见他的确是神秘不凡。陆雪征很诧异的盯着他瞧,就见他扬着一张小白脸,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下面透出青晕,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虚弱。
忍不住抬起一只手,他在唐安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捏了一下——有骨头有肉的,这的确是个活人。
唐安琪看他神情古怪,便大声笑问:“哎?你怎么占我便宜?”
陆雪征一怔:“什么便宜?”
唐安琪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而后伸手去指他:“你摸我!”
陆雪征哑然失笑,不接他这个话头,径直表明了自己的担忧:“你气色不好。”
唐安琪向后一仰,抬手捂住了面孔用力搓了搓,而后长叹一声坐直身体,低声说道:“陆兄,我累啊。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我总像是在死里逃生。”
陆雪征听闻此言,也是叹息:“自找的,活该。”
唐安琪笑了一下——亡国奴,应当受罪,在自己的土地上活成了鬼和贼,也的确是活该!
唐安琪告诉陆雪征:“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派别人过来向你传递消息。”
陆雪征没有多问,只说:“保重。”
唐安琪在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就此告辞。陆雪征起身送到门口,只见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外走,低着脑袋心不在焉的,还是当年太平时节的做派。
代替唐安琪出面的,是个卖菜的菜贩。该菜贩名叫小五,生的白皙瘦小,乍一看仿佛一名发育不良的少年,可若是细细端详,却又会发现他那面目经不起推敲,越看越是显老。
小五每天早上必定挑着一担子青菜来到陆公馆,做的是那送菜上门的生意,顺便带来最新情报。而从这样一封一封的零碎情报中,陆雪征开始研究起了相川莲。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五月,陆雪征所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日本人将在中山公园举行大会,为了庆祝徐州的沦陷。届时社会各界的新贵们汇聚一堂,相川大将也会亲自“莅临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