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征抬手为他蹭去了额角汗水,心力交瘁的长叹一声:“快过年了,我不能不回去。”
叶崇义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轻轻的说道:“雪哥,我错啦。我这脾气随我娘,一不顺心就成了疯狗。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礼道歉。”
说完这话,他忽然翻身爬到床边,伸手打开床头的小小橱柜,从里面拿出一只用手帕包裹着的手表。东倒西歪的跪起身来,他一边背过手去揉着屁股,一边跌跌撞撞的挪到了陆雪征身边:“雪哥,我还以为我把它弄丢了呢,原来没丢,放在行李箱子里没拿出来。你戴上,以后可千万别再还给我了!”
陆雪征接过来打开手帕一看,认出这是那块好表,就笑了一下,随即将其戴在了手腕上,又对着墙上的电钟调了调时间。
翌日上午,陆雪征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叶公馆。真要是和叶崇义过一辈子的话,他自己估摸着,恐怕是要折寿。
但是又无计可施。叶崇义对他一片真心,还救过他的性命,而他自认是条仗义的汉子,故而只好自我排解道:“疯就疯吧,也不是天天疯。平常夫妇偶尔也是要吵架拌嘴的,权当我妻运不旺,娶了一头河东雄狮子!”
陆雪征回到家中,眼看一切太平无事,却是益发谨慎,又对戴国章吩咐道:“今年的新年,大家就各过各的吧。”
戴国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陆雪征的心思:“是,人多太吵闹,各过各的,干爹今年还能舒服自在一点。那我让他们大年初一来给您磕头吧!”
陆雪征思忖着点了点头,暗想前两年全是三十晚上出大事,今年我安安稳稳的坐在家里,只留戴国章和李纯在身边,看它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陆雪征既定下了这个主意,戴国章便四处打电话,向兄弟们发出通知。干儿子们听闻此言,十分吃惊,不由自主的就纷纷提前过来拜访——本意是想劝导干爹改变主意,顺带着表达自己对干爹的爱戴与思慕;可惜都是从小被干爹揍大的儿子,一见干爹便觉腿软,先前忖度好的良言,在紧张之中全数忘却。末了这些青年皆只留下礼物,语无伦次的告辞去了。
李纯很欢喜,每天都要抽出时间蹲在客厅里拆礼物,又照例开车上街,购买花草年画鞭炮回来。从外面回到家里,他告诉陆雪征道:“街上么,热闹倒是热闹,不过路口总有日本兵把守着。一般的人想要经过,就得向日本兵鞠躬行礼。”
然后他又说道:“干爹您别出门了,现在上街不痛快,还是租界里好,和先前一样。”
陆雪征本来也无意抛头露面。他让戴国章制造了一只两百多斤的大沙袋,结结实实的悬挂在一楼靠边的空房间里,无事时就去和那只沙袋较劲——他那右腿自从伤愈之后,一旦用力,肌肉便要作痛,若是再不主动进行锻炼,恐怕就会无法恢复了。
时光易逝,转眼间便到了新年。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陆雪征便如临大敌一般打起精神,一句话不肯多说,一步路不肯多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在戴国章和李纯的陪伴下吃过年夜饭,他谨慎的站在楼前台阶上,观看这两个干儿子在院内燃放烟花。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韩棠和金小丰。
韩棠是死了,想也白想;金小丰不知死活,却是让人悬心。陆雪征极力的收拢心神,把这一死一活的两个人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李纯险些被大麻雷子崩了手,吓的“嗷”一嗓子,在爆炸声中转身就跑,没头没脑的撞进了陆雪征怀里。陆雪征顺势搂住了他,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
李纯还保持着抬手捂耳的姿势,扬起脸来大声答道:“干爹,这也太响啦!”
戴国章扭头笑着望向他们,鼻尖冻得红红的:“干爹不玩吗?”
陆雪征有心也去放一挂鞭炮,但是转念一想,又管住了自己的双手——大年夜里,不是寻常时候,他得稳住。
陆雪征奇稳无比的熬到了午夜时分。这回只有戴国章和李纯两个人给他磕头了,他坐在沙发上,招手让两人起身坐到自己身边,而后掏出红包,一人分了一个,又抬手揽住二人的肩膀笑道:“干爹给你们包了双份,明天见了那帮混小子,可别说漏了!”
李纯是小孩子模样兼小孩子心性,一听是双份的压岁钱,就兴高采烈的道谢;而戴国章比陆雪征小不了几岁,同样享受小儿子的待遇,怪不好意思的,憨头憨脑的只是笑。
这一夜,陆雪征抱着小灰猫上床睡觉,果然是平平安安的一觉到了大天亮。睁开眼睛坐起来,他先是检查了自己,看自己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就把心放下了一半;洗漱穿衣出了门,他见李纯和戴国章也是活蹦乱跳的都在,那颗心终于是回归原位,兴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干儿子们已经早早到齐,待陆雪征吃过早餐之后,便照例依次过来磕头,而后笑眯眯领得一只价值不菲的压岁红包。
陆雪征平安度过大年夜,自觉如同获得新生。他对干儿子们谈笑风生,干儿子们自然也都小心翼翼的哄着他捧着他,全顺着他的心意讲话。正是一片其乐融融之际,李纯忽然跑进来,凑到陆雪征身边低声说道:“干爹,李继安来了,说是来给您拜年。”
陆雪征几乎快要把这人彻底忘怀,所以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而与此同时,因陆氏门徒蜂拥而至,院内站了足有几十名保镖,情形十分混乱;于是那李继安不等人请,竟是带着随从公然而入;昂首阔步的便径自走进了楼内。仆人见了这一身寒气的不速之客,刚要上前阻拦,哪知李继安走的更快,也不需人引领,觅着声音转了弯,准确无误的就进入了客厅之内。
陆雪征没想到此人不请自来,如此放肆,但是大年下的,又不好随便翻脸,只得是压下火气,和颜悦色的对着李继安一点头,开口说道:“李团长,新年好啊。”
李继安是西装打扮,越发显出了他魁伟风流的体态。摘下礼帽向后扔到随从手里,他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了陆雪征:“陆先生,好久不见,我来给你拜个年!”
随即不等陆雪征回答,他老实不客气的又来了一句:“大过年的,怎么不穿的漂亮一点?”
此言一出,陆雪征当着干儿子的面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他又不是妇孺之辈,为什么过年时就一定要“穿得漂亮”?
干儿子们显然也是毕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干爹的外貌,故而一起转过头来,对李继安行了个无声的注目礼。
第六十章:不得人心
李继安语出惊人,让陆雪征忽然想起了当初两人在街上相见时,对方发出的那些妙语,然后他就暗暗的叫起苦来。如果李继安再用“被窝里放屁”之类的鬼话对他进行恭维的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是翻脸还是不翻脸?
为了避免对方在干儿子面前用粗俗俚语对自己品头论足,他在李继安再次发言之前,匆匆的把干儿子们——包括李纯与戴国章——全部赶出了客厅。
两人相对落座,仆人送上茶来。陆雪征本要想出两句客气话来敷衍李继安,然而抬头这么一看,他忽然发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审视不已。
客气话立刻烟消云散,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李团长这是在看什么?”
李继安笑了一下,没回应。
陆雪征也笑了:“可是在挑剔我穿的不够漂亮?”
李继安这回点了点头:“陆先生,实不相瞒,为了今天到你这里拜年,我特地从头到脚赶制了这么一身新行头。”
陆雪征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笑:“人靠衣裳马靠鞍。李团长本就一表人才,加之打扮的摩登体面,真是越发的风采过人了。”
李继安听了他这种调调的语气,不知为何,感觉很有趣味。上下又扫视了陆雪征的形象,他越是看的细致,越感觉对方实在不像一名杀手。
上次于陆雪征相见过后,他很快又忘记了这人的具体相貌。他越追忆越迷茫,百思不得其解,竟是困惑的心痒难捱。如今终于在陆公馆成功的堵到了陆雪征,他简直快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神。
陆雪征一派和气,怎么看都是个冷淡的好人模样,可是曾经打断过他的骨头。
客厅内安静了三五分钟,小灰猫从门缝中溜了进来。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无声无息的纵身一跃,跳到了主人的大腿上。
陆雪征自然而然的爱抚了它,用洁净的手指穿过厚密的灰色皮毛,同时语调温和的问道:“李团长,现在高升了吧?”
李继安观察着陆雪征的举止动作,一心两用的做出回答:“升是升了,但是不高。”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小灰猫,不置可否的微笑。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大概要暗骂我是汉奸了!”
陆雪征轻轻摇头,将小灰猫抱到了胸前:“人各有志,我并没有腹诽李团长的意思。”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追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陆雪征仰起脸来,躲避了小灰猫淘气的爪子:“谈不上什么志向,独善其身罢了。”
李继安看到小灰猫亮出利爪,正是搭在了陆雪征的咽喉处,一旦用力,必定要把他挠的皮破血流,就不由得想要出言提醒。哪知小灰猫随即收回爪子,而陆雪征也安然无恙的低下头去,目光宠溺的注视了小灰猫。
他又有了新疑问:“要养就养两条大狼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小猫有什么意思?抓耗子吗?”
陆雪征感觉自己和李继安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李继安又有了话问:“陆先生,你今年贵庚啊?”
陆雪征警惕起来:“三十一了。”
李继安哈哈一笑:“那我们同龄!我本以为你要比我年长两岁呢!”
陆雪征听到这里,几乎要把鼻子气歪,同时恍然大悟——这厮今天就是专门赶来气人的!
李继安怡然自得的继续说道:“我今年在天津安了一处家。说老实话,我是个光棍,你也是个光棍,我有心请你今晚到我那里吃顿晚饭,你无牵无挂的,应该不会不赏这个面子吧?”
陆雪征已经看不得他,故而对着小灰猫冷淡答道:“抱歉得很,晚上我和干儿子们吃团圆饭。”
“那就明天?”
“明天有事,脱不开身。”
“后天?”
“后天……”
“别扯皮了,就后天吧!大过年的,你就忙到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雪征前两年在过年时都没有落到好,故而如今十分谨慎,虽然已是恨不得把李继安一脚踢出去了,但是强压怒火,丝毫不动声色:“李团长太客气了,让我很是惭愧。只是李团长已然亲自前来了,你我又何必非要等到后天吃那一顿饭呢?不如时间改一下,地点也改一下,李团长留下来,我们今天一起吃顿午饭吧!”
李继安看出了陆雪征的不情不愿,然而满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的好事?不情不愿也得忍着!等着伺候大爷这顿午饭吧!
“行啊,午饭就午饭,我也不客气,不过可别再给我吃面条!”
陆雪征是个讲涵养的,李继安主动前来拜年,尽管言谈举止都是那么的不得人心,可他是还无论如何不能冷言相对。两人坐在桌边共进午餐,陆雪征闷头只是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出话题,会让李继安再发表出令人头疼的高论。
李继安倒是吃喝的从容,偶尔抬头扫出一眼——他对陆雪征很感兴趣,一直没能摸清这人的路数。
吃饱喝足之后,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闲闲的说道:“陆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功夫,下午没什么事,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陆雪征也放下了碗筷:“大过年的,动拳动脚,有伤和气,不大好吧?”
李继安“哈”的笑了一声:“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又不是打架,切磋而已嘛!”
陆雪征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欠揍到了这般地步。略一沉吟之后,他抬头答道:“可以。”
这两人略事消化,然后便一前一后的走入了楼下空屋。屋内一无所有,只在天花板正中央处吊下一只硕大沙袋。李继安脱下了外面的大衣裳,走过去轻描淡写的向那沙袋捶了一下。
陆雪征关了房门,心中痛快,决心要把李继安痛打一顿,以除胸中恶气。迈步走到李继安身后,他抬手一拍对方肩膀:“李团长,我们——”
话音未落,李继安猛然转身,对着他的鼻梁就挥出了一拳——力量倒不算大,起码不会伤到他的鼻梁骨,然而打的刁钻,正好牵动了他的泪穴!
陆雪征万没想到他会在切磋之时搞偷袭,丝毫没能避开。怔怔的望向李继安,他未曾开言,先一眨眼,两颗大泪珠子就从眼角处滚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切磋琢磨
李继安只不过是想向陆雪征虚晃一招而已,唬人罢了,没用力气。
他没想到陆雪征挨了这么一下子轻轻打击,竟然哭了!
陆雪征一眨眼就是一对大眼泪珠子,瞬间便是泪流满面。李继安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玫红色的丝绸手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泪水:“唉哟,陆先生,你别哭哇。全怪我没轻没重的瞎胡闹,我向你道歉。”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了相当的风度。接过手帕按了按眼角,他提起手帕一角折成花形,而后向前掖回了李继安的口袋里:“没关系,李团长不要挂怀。”
然后他向后退了两步:“既然李团长已经等不及,那我也就不讲虚套,免得拂了李团长的好意。”
李继安背着手,点头笑道:“是,我们——啊呀我操!!”
原来还未等他做完回应,陆雪征那边忽然一腿扫出,正中了他的手臂。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大骂一声侧身躲避,可惜为时晚矣,他连胳膊带身体一齐受力,横着就飞了出去!
沉重的跌在水泥地面上,他随即一翻身站了起来。揉着痛处晃了晃脑袋,他抬手挡开了陆雪征迎面踢来的一脚,而后一个侧踢做出了反击。
两人正式开打!
李继安幼年出家,功夫上的老师,乃是庙内一名横眉怒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不知从何地流落到了这穷乡僻壤处的小庙中,样貌看着苍老衰朽,其实一身正正经经的少林功夫。其师如此,其徒自也不凡;年纪小小的就敢下山打劫了。
此刻面对了陆雪征,李继安一边有条不紊的防守进攻,一边观察对方的拳脚路数,末了发现对方也谈不上什么路数,无非是距离远时全用脚踢,距离近了,便改用手肘和膝盖进行攻击,只是势头凌厉,让人不得不惧。
而在另一方面,陆雪征今天是存心要给他留一样内伤作为纪念,所以一鼓作气连踢出十五脚,裤管挟着疾风,却是次次都被李继安险伶伶的避开。这让他心中一动,看出了李继安的功夫是着实不浅。
为了阻止李继安缓过这一口气,他运足力量继续进行凶狠攻击。而李继安此时已无还手之力,索性全神贯注只是躲闪——凭他的本事,如果单是防守不做攻击,那至少还是能够逃得一条活命的!
十多分钟过后,李继安很满意的发觉,陆雪征的攻势渐渐弱下来了。
这很正常,陆雪征生的挺拔利落,身躯四肢与常人无异,想必体力也不会太过惊人。凭他这样疾风暴雨式的猛攻,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打倒对手才行;一旦陷入持久战的漩涡,那他必然就会渐渐落入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