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征这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回头对着李纯笑了一下,他温和的答道:“你留下看家,要听大哥哥的话。”
然后他迈步向前,拉开车门坐上汽车。
驾驶座上的王凤臣转过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张洒金红卡片递给陆雪征:“干爹,请柬。”
陆雪征接过请柬扫了一眼,而后向后一靠,将其揣进了口袋中。
王凤臣不再多说,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第七十七章:从天而降
王凤臣把汽车开得很慢,因为要掐准时间抵达樱花旅馆。他们作为手持请柬的赴宴客人,没有理由在旅馆门外逗留太久。
汽车悠悠的行驶在宽敞马路上,刚要在前方路口拐弯开上大道,不想忽有一辆汽车流星赶月似的迎面猛冲过来。王凤臣连忙踩了刹车,正要立刻让路避开,哪知道那辆汽车紧急停下后车门一开,一名青年连滚带爬的摔了出来!
陆雪征坐在后排,定睛一看,发现那青年十分面熟,竟是自己派出去保护叶崇义的保镖之一!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推开车门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那青年并非自愿下车,而是由于车门一路不曾关严,如今他是出于惯性,滚出来的。爬起来看清了陆雪征,他气喘吁吁的立刻做出报告:“老板,不、不得了啦,叶先生被人绑、绑去了!”
陆雪征那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谁?”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要把气息平顺下来:“李继安!叶先生在俱乐部门口遇到了李继安,叶先生往里进,李继安往外出,李继安向叶先生打招呼,叶先生也回应了,我们都以为没事,哪知道李继安忽然出手勒住了叶先生的脖子往外拖。我们要去救叶先生,没想到李继安的卫士全拥了上来,我们不是对手……”
陆雪征听到这里,抬腕看清手表时间,而后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用力一关车门,对着前方王凤臣一挥手。
王凤臣会意,发动汽车继续向前驶去。
陆雪征像要窒息似的,抬手捂住了胸口。
现在不是去想叶崇义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继安不会善罢甘休!他就知道!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望向窗外,一颗心已经被压上了千斤大石,如今又被浇上了一锅滚油。
汽车缓缓停到了樱花旅馆门前。陆雪征再次抬腕看表,发觉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不早不晚,刚刚好。
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迈步向旅馆大门走去;王凤臣紧随其后,充作跟班。与此同时,对面也有汽车停下,李绍文衣冠楚楚的走下来,身边带着两名同样摩登阔气的青年,皆是一副贵宾打扮。这一行人互不搭言,各自手持请柬走入旅馆,又在侍应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进入宴会大厅。
樱花旅馆富丽堂皇,又有日本人做靠山,正是一个吃喝嫖赌的好地方,所以虽然今日因有要人在此请客,已经进行了清场,可是宾客往来不息,内部依旧十分热闹。
顺利进入宴会大厅后,陆雪征放眼一望,发现这大厅是个长方形的格局,而且是横宽,门口距离前方主席十分之近。极力的先把叶崇义压到心底,他暗暗做了深呼吸,然后从身边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微笑着和李绍文偶遇了。
大厅中的客人,由于都与那位要人有些牵连,所以并非全是本地人物,而且各自拉帮结伙,自成团体,并没有打成一片。陆雪征扫视四周,眼见全是陌生面孔,便略略放下了心。和李绍文等人谈笑着走到门旁角落,这些人不约而同的估量了厅内便衣警卫的位置与数量,又在心内将撤退时的先后顺序复习了一遍。
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大厅内起了一片骚动——高官到了!
陆雪征早已经从小五那里得到了高官照片,故而如今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高官六十来岁了,个子很高,穿一身飘逸长袍,背着手一边往内走,一边微笑着向两边点头,颇有名士风采。陆雪征向门口靠近一步,因见他身后卫士不少,络绎而入,正是堵住了厅门,便不动手,静候时机。
高官潇潇洒洒的走到了前方主席位置,且不落座,供手抱拳向四周彬彬有礼的示意一圈,口中又发出了和蔼可亲的问候。而卫士们团团围在他的身边,竟是不许旁人过分接近。
这时,李绍文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大厅门口,占住了这条向外的通道;陆雪征带着余下三人也慢慢踱到了主席正前方,各自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腰间手枪。
当高官与四周朋友寒暄完毕后,便是到了开席时间。陆雪征抬腕又看了一次手表,随即回过头去,与李绍文对视一眼。
李绍文把双手插入衣兜里,对他微微一点头。
陆雪征转向前方,不再犹豫,抬手瞄准高官就是一枪!旁边王凤臣等人也同时拔出枪来,向那四面八方的便衣警卫射击。大厅内瞬时乱作一团;陆雪征刚要撤退,却见方才应声倒下的高官弯着腰又爬了起来,竟是有卫士替他挡了那一发子弹!
陆雪征停下脚步,对着高官继续开枪,而高官抱着脑袋藏在卫士身后,惊慌失措的高声大喊:“来人!来人!小金!”
他这边话音未落,大厅一侧的小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西装打扮的彪形大汉闯入人群,举起手枪便对准了厅门。陆雪征刚要击毙这名不速之客,哪知双方目光相对,却是登时一起愣住了!
那是金小丰!
金小丰右手举枪瞄准陆雪征,怔了只有一秒钟,随即他不假思索的把枪口转向主席,连开三枪击毙高官!
在满厅的惊声哭叫中,他上前两步拉住陆雪征,头也不回的向外冲去。
正如陆雪征先前所料,端着各色菜肴的侍者们听到枪声,没头苍蝇似的在走廊楼梯处乱成了一团,正是一片人肉盾牌。然而因为方才在厅内额外耽搁了半分多钟,所以旅馆内的特务和警卫们也得以冲将上来,堵住道路。金小丰显然是对此处情形十分了解,他一手拉着陆雪征,一手举枪向前,一鼓作气的将走廊内的三名特务全部毙掉。将那空枪扔到一旁,他放开身后的陆雪征,双手从腰间拔出两只手枪,向眼前的一切活人继续开枪。
陆雪征得了自由,与他配合着向外杀去;正当此时,旅馆大门处也起了骚乱,却是埋伏在外的杀手算准时间,开始里应外合的动手了!
樱花旅馆混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街上巡警远远躲开,不敢上前。金小丰和陆雪征率先冲出旅馆,陆雪征按照计划,义无反顾的横穿大街,跳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而还未等他坐稳,身边车门一开,金小丰也坐了上来!
两边车门“砰”的一声同时关上,汽车夫发动汽车,沿着大街急驰而走。
陆雪征坐在后排座位上,气喘吁吁的扭过头来望向了金小丰。
金小丰紧挨车门斜坐着,头上礼帽在上车时撞歪了,帽檐压下去,将一双深邃眼睛遮到了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迎着陆雪征的目光,他低声唤出两个字:“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语气冷淡的“嗯”了一声。
第七十八章:困境
汽车夫按照计划,一路把汽车开的拐弯抹角,最后就驶上了英租界内的一条僻静街道。一打方向盘转了方向,汽车缓缓通过两扇大开的院门,无声无息的停在了一处二层小洋楼前。
楼内立刻跑出两名青年,训练有素的前去关闭院门。而与此同时,李纯拎着一只皮箱也迎出来了。
车门开处,陆雪征跳了下来。李纯见他安然无恙,心中一阵轻松,连忙上前说道:“干爹,您的行李和船票都预备好了,汽车也已经等在后门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看见另一边车门也开了,金小丰弯腰走了下来。
这可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睁大眼睛望过去,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的发出疑问:“呃?金、金哥?”
金小丰向他一点头,又笑了一下。
李纯强行收回目光,因为摸不清情况,所以不敢和金小丰多做寒暄。转身追上陆雪征,他赶着说道:“干爹,我和戴哥一起走,是不是得带上小灰灰?”
陆雪征匆匆向楼内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不走了,去找电话簿!”
李纯从清早便过来待命,如今忽然听到这一句话,不禁再一次迷茫起来:“啊?不走了?”
陆雪征进入楼内客厅,在茶几上找到了一部电话机:“他中午被李继安绑架,我走不成了!”
李纯接二连三的听到惊人新闻,也来不及多想,陀螺一般团团乱转,先将皮箱放下,随即拿来厚厚一本电话簿子,又跑去院子后门,通知汽车返回院内。而陆雪征在沙发上安坐下来,将电话簿打开放到大腿上,一页一页的翻查,末了果然在上面找到了李继安公馆的号码。
慌忙要通了号码,那边却是无人接听。陆雪征挂断电话然后再试,握着话筒的右手竟然有些哆嗦——如果被绑架的人是他自己,他都不会这样慌张!
这回等待许久,电话通了。
话筒中,李继安的声音是特别的爽朗痛快,开篇就是一阵哈哈大笑。陆雪征听他乐成了这副德行,不由自主的就出了一头冷汗。正是浑身去摸手帕之时,金小丰忽然无声无息的在他身边弯下腰来,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汗。
陆雪征没看他,只对着话筒问道:“李团长,笑够了没有?”
李继安在那边粗声大气的反问:“怎么?我高兴,你听不惯?”
下一秒,他得到了陆雪征的回答:“我去你妈的!”
骂完这句,陆雪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捂住话筒做了个深呼吸,他极力平定情绪,勉强发出温和声音:“李团长,你有怨气,可以冲我来。何必要伤及无辜呢?”
李继安嘿嘿的笑:“无辜?你是说你那位相好吗?”
陆雪征答道:“是的,你绑了他,我自然就要说他。”
李继安笑道:“你这位相好了不得啊,我李某人从北平到天津,一路横行,结果阴沟里翻船,被他带进了巡捕房里蹲了半天号子。实不相瞒,我这几年来,除了被你打断两根骨头之外,再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若是无辜,那我呢?我岂不是楚楚可怜了?哈哈!”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胸中那股攻心急火已被压下,倒是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态度:“那李团长要怎样才肯放人呢?叶崇义虽然冒犯了李团长,但是罪不至死。我向来是以和为贵,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不好么?”
李继安在电话那边明确的答复道:“不好!”
陆雪征顿了一下,随即问道:“李团长的意思是?”
李继安又笑了:“我没什么意思,无非是要出这一口恶气!等我气平了,我们再斯斯文文的谈条件吧!”
陆雪征这回沉默了片刻,然后方道:“李团长这回是一定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
李继安大笑答道:“放心,陆先生,只要你肯合作,我必会还给你一个活人!”
陆雪征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怎样合作?”
李继安的声音忽然柔软起来,暧昧温暖如同春风:“合作嘛,自然是你我两人的事情。你是聪明人,还用我明说吗?”
陆雪征无言半晌,末了握着话筒向后仰靠过去,神情痛苦的蹙起了眉头:“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合作可以谈,你先把他放了,我这边……什么都可以谈。”
此言一出,听筒中骤然爆发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好,好,陆先生,我真爱听你说这话!你等着吧,等我心情好了,就给你这合作的机会!”
陆雪征脸色一变,猛然坐直了身体:“你NND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你定个地方,我要见你!”
李继安用轻快的语调反问道:“你要见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见我?我的陆先生,做人不要太自信!记住今天的日子吧,今天,你的门徒刚刚已经落进了日本宪兵手里,最迟到了明天,你就成了通缉令上的过街老鼠了!这回证据确凿,看看谁还能护得住你!”然后他在话筒上响亮的亲了一口:“陆雪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猛然挂断了电话!
金小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就见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手捂了心口,深吸一口气屏住,良久之后才慢慢的呼了出去。
于是他就知道,干爹这是心慌了。
陆雪征是很少心慌的,不过凭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应该慌了。人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天津卫就是一处最大的虎穴,陆雪征无处可逃!
他却是平静,不知为什么,自己也困惑,可的确是平静。在外面独自混了一两年,他如今站在陆雪征面前,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觉着自己不是那么畏惧干爹了。
原来脱离了干爹,他依然是他,依然具有令人畏惧的本领和力量,依然能活,而且活的还挺好!
他越是认清了自己,越是坚定了心思。当初离开陆雪征,他不后悔;如今当众杀掉了自己的雇主,从最受优待的第一保镖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也不后悔。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怎样就怎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那年的除夕夜,他还是会干了陆雪征——他不想讲什么罗曼蒂克的精神恋爱,干一次是一次!
这时,陆雪征抬头面对了他。
两人对视了,都是面无表情。良久之后,还是陆雪征先开了口:“跪下!”
金小丰“嗵”的一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目光掠过陆雪征的双腿,一路向上滑过他的腹部胸膛;而在与他再次对视之前,金小丰忽然感觉眼前一花,随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却是陆雪征结结实实的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闭上眼睛,另一侧面颊随即又挨了反手一掌。身不由己的晃了一下,他重新跪好,而后抬眼凝视了陆雪征。
“我爱你。”他轻声说道。
陆雪征板着脸,恶狠狠的咬牙怒斥:“闭嘴!”
金小丰喘了一口气,耳语似的继续说道:“干爹,我得告诉你,我爱你。”
陆雪征扬起了手:“收起你这些疯话!”
金小丰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耳光,于是防御似的闭了眼睛:“我没要你爱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你知道就好。”
陆雪征无计可施的放下了手——金小丰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小子,他一手治好了这野小子的瘌痢头,一手把他培养成了今天的模样。他喜欢金小丰,欣赏金小丰,可是他受不了他的罗汉对他说“爱”!
那年除夕夜的一幕幕画面,铺天盖地的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他对金小丰那以下犯上的罪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恨意;他以为自己是全部忘却了,可在当时那种肌肤相亲的细微触感也像火花一样烧过皮肤之时,他难捱的扭开脸去,几乎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痛苦。
起身走到窗前站住,他刻意的避开了金小丰。眼望着窗外院内的陌生风景,他喊了一声:“李纯!”
没有回应。
他转头望向楼内,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李纯!”
李纯遥遥的在后院答应了,一路咚咚跑了进来:“干爹?”
陆雪征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把汽车开出后门,我们换个地方!不要别人,你来开车。”
李纯听闻此言,立刻领命跑回后院。
陆雪征迈步走向客厅门口,就在将要出门之际,他听见金小丰在后方呼唤了自己:“干爹……”
他抬起一只手,无力的轻声说道:“我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