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下——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关灯
护眼

子萧出于礼貌而对那些姑娘多笑了几下,就让轻尘心里难受。因为太过在意,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觉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轻尘本来对于两人之间超过世俗界定的感情有些惶然,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他总是觉得子萧对他的感情只是出于幼年时视他为小哥哥的依赖,这份爱捧在手心里,早晚会跌落。

少年总会从迷惑里走出去,然后发现,原来对他所谓的深爱都只不过是依赖,最适合他的仍是女子。

他不能承受。

东门姑娘就成了一根针,子萧一遍一遍的提及,刺的轻尘体无完肤。

子萧喜食甜品,今次回家时,就买了一包糖炒栗子。

远远地看到子萧跟东门姑娘倚门而谈,言笑晏然,颇是开心。距离有些远,听不真切两人在说些什么,东门姑娘要让子萧看什么东西,两人站得很近,看进轻尘眼里,就是刺目到极点的亲昵。那女子笑靥如花,灼若芙蓉出绿波,与子萧很是相配,轻尘更是胸闷不已。

近到面前,两人还是有说有笑,子萧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他身侧,分明是眼里只有东门姑娘,轻尘更觉憋闷,压下心里的不痛快,仍是温柔地一唤,“子萧。”子萧抬起头,一时间的光曜晴空,映出欢喜,“轻尘。”轻轻地点点头,对东门姑娘淡淡一笑,牵着子萧回去了。子萧告别时的笑意盈盈,又暗暗刺痛他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子萧一直在说什么,轻尘都没有听到,只依稀记得少年脸上永镌不坠的笑容,眼里也是藏不住的深深笑意。

与那个女子在一起,是这样快乐么。

我们之间的关系果然是不正常吧,喜欢她也是理所应该的吧。最适合他的应该是女子吧。

患得患失的不良心理、深藏在体内的一丝不该存在的卑微,又在暗中作祟,来势汹汹把过去全盘否定,自己在子萧心里是否占有一席之地都已经无法确定。

剥好栗肉,送到子萧唇边,子萧就着他的手吃掉了,粉嫩舌尖轻舔掌心,奇异的过电感觉,轻尘收回手,仍是一边剥着栗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子萧觉得东门姐姐怎么样。”

子萧一口甜食,含含糊糊地说着,“很不错啊。”还不断地点头。

心里闷闷地,又喂了一颗栗子,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子萧喜欢她么?”

“喜欢。”干干脆脆的回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手一滑,栗子尖利的硬皮划破了手指,红豆似的血珠颗颗从创口里涌了出来,却浑然不觉,视线透过双手投影到虚无的某一处去,仍是无意识地剥着栗子,手上的创口愈来愈多,血愈涌愈多,低着头,好久才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略显寒意的空气里淡若轻雾,“比喜欢我还要喜欢么。”

轻尘本是背对着子萧,子萧听他说话音调有些异样,跳过来,走到他面前,大吃一惊,忙抓住他的手,“轻尘,你在做什么?!”心疼地握着他的手,把受伤的指头放入嘴中,吸吮血珠,轻尘感觉有些酥麻麻的,仍是低着头,“比喜欢我还喜欢么。”

“轻尘?你在想些什么呢?”子萧托起他的脸,所爱之人脸上的落寞,明晰可辨,轻轻地吻着他,“她怎么能跟你相比呢。对她是姐姐一样的喜欢,对轻尘,是爱人的喜欢。”又有些受伤,“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轻尘。”

是这样么。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他听到子萧在说。

他这样说着,明明在心上,在身边,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握不住,抓不牢。

轻尘仍时不时看到子萧跟东门姑娘言谈甚欢,怅然若失中,却并不阻止。

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一方面怕极有人取代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一方面又很想他能快乐。既然东门姑娘能让他开心,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剥夺他享受快乐的权利?然后自己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享受惆怅与妒忌的双重折磨。

子萧只是单纯地喜欢着东门姐姐,很不可思议的,那个女子有着母亲般的温暖,柔声细语,殷殷关切中,竟然感受到了缺乏已久的母爱。这种感觉相当怪异又暖心。

从东门姑娘那里回来,子萧藏不住的浓浓笑意,抬眼看轻尘,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晚上就寝时,拥着轻尘,眸里是燃到极致的欢喜,生动逼人。轻尘在黑暗里凝睇了他大半夜,少年睡着了,嘴角仍啜着一丝笑。为何事这样开心,就连梦里都在笑。而他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那么难以启口么。

早上,子萧又是很早起床,轻尘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此刻仍闭着眼,听他动作。子萧怕吵醒他,一直很小心。洗漱停当,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抚在脸上,低压的声音里仍有着笑意,“轻尘,我先出去了,等我回来,嗯,中午要吃梨花糯米团子。”轻轻地印下一个吻,走出去了。

屋里残留的薄荷清凉,久久不去。黑暗中的世界一片静寂。

今日有人来请,第一次推脱了。早早地准备,做好饭,就等子萧回来。

一直等到日暮低沉,仍是不见踪影。

心随着暮色一直下沉,下沉到深不见底的谷底。

“东门苏姑娘今日中午离去了,身边跟着一个少年,少年穿着水绿衣衫,听他们说来依稀像是小公子……”福伯不敢直视轻尘,低下头说道。

血红色的残阳坠入眼里,逼人的光亮,眼里心底却是漫无边际浩大无垠苍凉而热烈的白,只剩下白。灭天灭地,耀眼的白,灼伤了双眼,亮煌煌四面八方逼压而来的白,已不能视物。

福伯低低地说完,悄然抬眼,却看轻尘一脸泪痕纵横,老人很是吃了一吓,有点结结巴巴,“要不……我再去看看……可能……也许……”公子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日动容至此,到底有多在乎小公子呢。福伯也深感悲伤,那孩子灿若春日的笑,再也看不到了。

他心里多少有些疑问:小公子那样,离了公子就不能活下去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弃公子而去。眼看轻尘哀恸欲绝,也不忍多言。

“罢了……”泪噎住喉,手覆上眼,不是熟悉的温度,不但得不到慰藉,反而泪流愈多,这一生也只流过五次泪,哪一次不是为他而流?而悲凉如海翻波涌浪,在体内肆意奔涌,无力压制,任由汹涌海水翻滚而来,将自己完全吞没。一无所有,还怕什么灭顶式的毁灭?

他是自己的三魂六魄,早已融入血肉的铭心镂骨,一朝抽离而去,自己便只余下一个空虚的皮囊,一缕欲断未绝的幽魄,在时光的侵蚀之下,命如风中残灯,将熄未熄,摇摇欲坠。再没有明天可言。

罢了,他自此就盲掉罢。

从那一天起,失掉全部的颜色。

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圆人未圆,停烛向晓,抱影无眠。

八月十五,亦是月老生辰日。若得红线牵,白首不相离。

那个孩子终于是对自己厌恶了么。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远远离开。他轻吻的余温仍在,却无法再次触摸。

向日葵刚灰暗了最后一瓣鹅黄,翘首以待的天长地久,一并随之调零。

他曾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转瞬之间,物是人非。

西泠村,他忘了么。

向日葵,他忘了么。

就连自己,有一天,也要被他忘记么。

手上的情人结,红得灼人,像是伤口,发狠地扯下来,丢在地上,像一朵血溅三尺的花,又一脸痛心地捡回,收到怀中。

一直以来的信仰顷刻崩塌,昏天暗地,瞥不见一丝光线,却扯动嘴角轻笑,那笑愈发凄凉,只要他感觉到幸福就好,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轻尘对子萧太过重视,无论何时都要将他的喜乐放在首位。就算此刻心如刀割,苦不堪言,想到他会觉得幸福,就算他已不在自己身边,就似乎都可以忍受了。

而自己,再回到六岁以前暗无天地的可悲境地里都没有关系了。只要他好。

子萧需要他时,他就站在他身侧;子萧不再需要他时,他就默默地退到角落里去。

无法排遣的悲伤,如巨蚁日复一日噬骨钻心,加速老去的步伐。二十一年滴酒未沾,现下愁绪只付醉中眠,酒入愁肠,记起那时子萧要多喝一杯桂花酒,都被自己不许,不禁又是苦笑出声。

庭中月凉如水,绛河清浅,梨花飘雪,纷纷扬扬,风动护花铃,声声催魂断,尽饮杯中泪,醉眼朦胧时,犹记那人,和月折梨花。

聊以慰藉的,除了那幅画像、刻刀镌刻般入木三分的深刻记忆之外,再没有其他了。空余环抱姿势,却再也无任何人可抱拥。

若是不曾死去,就永远不能从过去里抽身而退。

唯希旧日美好光景,能将渐显薄暮岁华,逐寸照亮。孤光自照,冷暖自尝,无悲无喜度过余下的冗长寂年。

他亦分明地知道,生命从此不再完整,残缺的那一角,恰恰是构成自己存在的最重要的部分。不会好了,永永远远不会好了。

除非……

除非,他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除非,另一种温暖将他所带来的一切完全抵消。

(如果他稍微对自己多一些自信,能稍微转换一下思路,不要一直在钻牛角尖,如果事情不会刚刚好凑那么巧,如果他知道那个同样水绿色衣衫的少年只是千里迢迢通告信息的东门姑娘的堂弟……是不是一切都会有完全不同的发展路线呢。

归根结底,是轻尘对自己太缺少自信,又将子萧放在很高很高的位置,始终无法安然地确信子萧对他的爱并不比他的少,在他失踪之后,因机缘的巧合,直接就想到他因为喜欢上东门姑娘,才舍弃自己而远走。

所以两年后,子萧以他万万无法料想的姿态出现,才恨不得杀了自己,恨不得摧毁这个肮脏污秽的世界,如果这样可以避免他受到伤害,他视若珍宝用尽心力深爱着的宝贝。悔恨在既定的事实面前无意义裨意,也只能一边咬牙切齿痛恨着自己,一边万分怜惜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第二十四章:路有所遇

画像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过了这么些天,再忆起那一夜血肉飞溅的场面,仍是震动不已。那个歇斯底里的人是我么?怎么能那样惨烈呢。两人都有些刻意地不再提及,镜中的那一张脸,仍是秀雅可爱,白壁无瑕好似从未支离破碎过。

虽然已经开始讨厌这一张脸,仍是仰着它,惯性地心无城府地笑着。

横在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从不会轻易消失吧,尽管心里那么多的期待。子萧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有多重要,隐隐约约有些驱之不去的不确定,心里的企望是不是等得到现实的那一天。

这世间每一件事情的走向都只有两条路可行,无非是完满,无非是残缺。一开始便知道是如此,那么到最后,无论是两者之中哪一种,也不会太措手不及,无非是幸福,无非是痛苦。

而前路渐渐地无法再看清了。

时间仍是不痛不痒地缓慢流失着,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在它的无限延伸面前短促如白驹过隙不值一提,亘古至今,它不知目睹多少场执手相看泪眼的决别,辗转反侧的求不得,短暂携手之后的失之交臂,而后决定永远保持沉默,一路向前缓行。

行进推移的过程中,尽管并非出于它本意:它带来一些,比如遗忘。它带走一些,比如悲伤。

我不知道,到哪一天,轻尘才会完全地忘掉子萧,只看得到我。

今日去找轻尘,福伯说他出城了,颇有些失落,但看福伯有些不对劲,走路的姿势相当怪异,一脸便秘的表情,心下惑然,开口问询,“怎么了福伯?”

老人面上泛起可疑的红色,似乎有些难以言说,我看他为难,也不打算再问,福伯却说开了,“近日染疾,不能落座,前日起了个大早,挂上了一言堂的诊,大夫一直用邪恶的小工具,捣啊捣啊,戳啊戳啊,临了给了药膏,涂抹之后果然效果奇佳,虽然还有些难受,比起前几日天,已经好多了。”言毕舒心地一笑。

“一言堂?”没听说过。

“病人不需说话,大夫一眼就能判定何患何症,一语中的,才得了一言堂之名。”言辞不泛佩服,“那大夫也只是个年轻人,医术却是精湛非常。只是一言堂的规矩有些奇怪,每日只诊十人。所以要看病的人,都会早早地在门前排队。”

有着回春妙手,再加上故弄玄虚,名声才能愈传愈广。我暗暗地想。

无端地感觉福伯有些异样,与平日是很细微的不同,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福伯在我审慎的目光之下,有些不自在,这一刹我发现为何会觉得奇怪了。

福伯的脸上若隐若现一层黑雾,在皮肤之下汇聚又四散,轻微地几乎看不见。

邪气么?我不能断定。

在北湖荷塘里摘下的莲子此时可以派上用场了,取出几颗,交给福伯,“泡茶喝了对身体有好处。”微微笑了一下。

“谢谢小公子……”那样生动的表情,熟稔的称呼,福伯,此刻你看到的是谁?是对谁在说谢谢?

白白老是闷在家里,再这样下去,免不得要发霉了。门上的蜻蜓已经六十多个了,快要将整扇门都掩盖在翠青色之中去了。而那份等待仍是空白一片。

好说歹说,拉他出来,小孩郁郁寡欢的样子,真令人心疼。

轻尘不在,一切事物都变得索然无味。虽说在凤城里住了这么些日子,并没有好好地逛过,此时便想随便走走,在走马观花中缓解一下日日抑压的心情,没有方向,随手揪了一片杏叶,掷向空中,杏叶如风中飞絮打个旋飘悠悠落在掌心,背面朝上,于是决定往城西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白白有些累了,我抱起他,仍是漫无目的走着,脑袋中空如同被虫蛀出的空朽树洞,空荡荡,无半点思考的能力。

路愈走愈荒凉,与城中的盛世繁华不可比拟,零散的几户人家,街道上铺落的枯叶尸体也无人打扫,风吹起,残叶飞舞,颤颤巍巍,复跌下。

前面不远处,围着一群人,探头探脑的,不知在瞧个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围观。

被围观者衣衫蓝褛脏污不堪,头发纠结在一起,面上也污垢堆积,看不出原来面容,双眼无神如同死鱼腐烂的眼睛,表情却是与之不相匹配的严肃。他立在一张破桌子后面,执着一支尾端开叉并未蘸上墨水的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走笔如龙,围观众人不时地发出哄笑声。

白白从一看到那人起,一双黑玉大眼就牢牢地粘在他身上,走得近了,眼里显出深深的欢喜,粉白小脸露出灿然的笑容,从我怀里挣脱下去,口中唤着主人,向那个人奔去。

白白你没有搞错吧!你口中往前推三百后,往后推三百年,无人出其左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主人,竟然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疯疯巅巅混入江湖第一大帮派多日的人么?白白时刻把承柳挂在嘴边,我也不免要想像承柳到底是如何与众不同,能让小孩如此上心。今日一见,果真是惊为天人,我受不起这样的惊吓……很诧异,叹口气,跟了过去。

白白跑到那人面前,“主人……”抱住那人,“主人……”泪随之雨下。

那人毛笔停在半空,涣散的眼神落到白白身上,似乎在搜索着如同面目一般混沌的记忆,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理清楚眼前突然出来的小孩与自己是什么关系。

白白的纤净白衣,与那人肮脏破烂的分不清本色的污衣,如此鲜明的对比。

“主人……”白白仰着头看他,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那人的神智看起来不是太清明,我走到他身边,以防有什么不测。那人无神的双眼傻愣愣地看着白白,慢慢地混浊眼睛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丢了笔,抚上白白的小脸,为他拭去泪水,而手上的污秽因了泪水的浸渍,在润白的小脸上印下黑黑的污迹。”白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