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下——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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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等。”留下一句话,妖又飞快地跑出去了。时值正午,猎户应该又生起火了吧。

估计妖走远了,子萧试图解下身上的绳子,手脚同被束缚,绳端没入石壁内,困在方寸之地,移动不得,妖太过粗暴,扯伤了身体,挪动之间,痛苦不堪,仍勉强地转个方向,在墙壁上摩擦双手,试着磨开绳子,他身体孱弱,精神不济,又遭受侵害,力不从心,泠汗涔然而下,无论如何也磨不断。他心里苦痛,妖又随时可能回来,愈觉时间紧迫,视线落在地上,看到一块带着尖利棱角的石头,手费力地移下来,在石边上下磨砺。

妖隐在树上,看猎户们生火,烤肉的过程,一个猎户在肉上抹了一些香料,烤出来的肉,香喷喷的,妖忍住口水,待猎户们吃完走人后,迫不及待地跳下树,把剩下的一点未燃尽的火星吹吹,堆些落叶,拾些枯枝,又生起火来。把兔子开肠破肚,内脏掏掏干净,用树枝串上架在火上。猎户用的香料还在,妖也有模有样地往兔子肉上抹了几抹,蹲下身专心致志地烤起来,闻着愈来愈香的肉,妖舔了舔嘴唇,吸溜一声又咽了一口水,真香啊,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他以前老看猎户们烤肉,心里痒痒的,又太懒,才一直吃生肉,今次为了那个少年,他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肉烤得差不多了,馋的口水直流,他也舍不得吃一口,用大蒲叶包了,急急地往洞里赶。

捧着烤肉风驰电掣地赶回山洞,还没顾得上邀功请赏,一眼望看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双手还在不断地滴血,地面被血染得红红的。想挣脱绳子吗?愚蠢,黑绳是取山之精魄铸造,坚不可摧的程度可堪媲美纯正玄铁,以他之力还想逃离吗?自不量力的令人发指。

妖气鼓鼓的,又是咬牙又是心疼的,放下烤肉,快马加鞭地跑出去,采了草药,辗成糊状,涂在子萧的手上。

然后喂他吃烤肉,子萧未沾过荤腥,又知是方才那可怜的小动物,尽管此时饥肠辘辘,却扭过头看也不看。

磨了半天,绳子却仍是完好无损,心里空前绝后的死灰一片,再也逃不出去吗。

香香的烤肉在侧,少年无动于衷,妖大受打击,发发狠撕下一块强行地塞进口中,吐了。几次三番,少年虽精疲力尽,仍是咬紧牙关,一口不吃。

妖苦叹一声,败下阵来,蹲墙角自暴自弃地撕咬着烤肉,奇怪的很,刚刚明明觉得此肉只应天上有,此时吃起来怎么像在嚼棉花。

妖食不知味地吃完之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少年,“我去山下帮你找点吃的,不要再试图逃开了。除了弄伤你自己,你什么也做不到。”

子萧一言不发。

妖垂头丧气,几步走出山洞。

奔到山下,看到玉米田里玉米棒结得刚刚好,剥开了一个,颗粒饱满,利甲一掐,嫩黄色汁水流出来,水嫩水嫩的,受挫的情绪顷刻高昂起来,蝗虫过境般地掰着玉米。

山蜂独辟蹊径在玉米地里安了家,田里的骚动使他们警觉起来,妖大刀阔斧地左右开弓,掰一个觉得不够大扔掉,再掰,很快地接近了山峰所居之地,山蜂伺机而动倾巢而出,一鼓作气,张牙舞爪照准妖的脑袋乱蛰一气,妖本就大得离谱的脑袋,受到此番功攻击之后,鼓起一头的包,更是肿得惨不忍睹,却不肯丢下玉米棒,把头埋在地里,隐起了身形,山蜂犀利的眼睛,毫无困难地锁定他的方位,仍是蛰得不亦乐乎。

妖忍不下去了,抱着怀里五六根玉米棒,发力往山上奔去,一路山蜂还是紧追不舍,妖从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觉狼狈了。山峰追到半路,看手下败将落荒而逃,得意洋洋,鸣鼓收兵,飞转回去了。妖跑去前刻烤肉的地儿,捧着脑袋才开始哀叹,又去寻了七叶一枝花嚼烂了涂了一头,刺痛与清凉交织,身体一半陷在水中,一半沦于火中,冷热交加,说多难受有多难受。

又剥开玉米叶,烤起玉米棒来,想起土匪似的山蜂,恨得牙都咬碎了几颗,又自我安慰着,这是为他受的伤,都是值得的。

玉米棒烤得金黄黄的,这下他不会再拒绝了吧。妖想。玉米太干,吃过之后会口渴吧,又找到山泉的开源处,摘了一枚荷叶,卷成杯子状,接了一荷叶的泉水。

妖坐在子萧对面,把玉米粒剥下来,喂他吃下去。子萧很顺从地吃了玉米,又喝了泉水,静静地坐着。

妖看他静美的侧脸,又傻乎乎地笑起来,连头上的蛰伤也觉得很甜蜜了。他会一直在我身边的,真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少年异常的温驯,妖觉得是自己把他驯服了,嗯,看来得到一个人的心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只要你掏心挖肺地对他好,他若不是铁石心肠,怎么能不被感动呢。

少年再不说放他走之类的话,妖悬着的心也安安全全地落回胸腔去了。因困缚了身体,做运动时很不方便,少年的眼眸温温顺顺地落下来,妖就觉得解开也无所谓了。

就解开了绳索,只绑着手脚。妖几次出去,又出其不意地蛩返,少年仍是不逃,只是望着从山洞顶部斜曳下来的天光,像个乖巧的雪娃娃,妖就满意了。

一日,妖出洞,半途遭到突然袭击,对抗过程十分惨烈,心系子萧,心急如焚,拼尽全力解决之后再回去时,比之前回去的时间已经迟了一个时辰。

远远地望见少年的浅绿色身影从山洞里走出来,一步一步向山下挪动,因他双脚被绑着的,身体又太过损耗,行动之间,很是艰难,一刻钟只行几步的路。

妖气得肝都发颤,原来之前的温顺配合都是假相,都是故意迷惑我的伎俩,可笑我还真是当真了,真是愚不可及。压抑着喷涌而来的怒意,故意放缓了脚步,仍是很快地走到子萧的身后一丈外。

“我数到十,如果你走出我的视线,就让你走。”妖冷不防地开口,惊吓了子萧,扭头看妖就在身后不远处,脸色瞬间煞白。

“一。二。三。”妖背过身,不急不慢地数着。

惧怕与紧张压迫着心脏,脚又不听指挥,子萧一时失了平衡,摔倒在地,沿着斜坡就滚了下去。“十。”尾音落下来时,妖转过身,将将还能看到一抹绿影,心头一凛,怒气冲冲地飞掠而去,长臂一伸,一把扯起子萧抱进怀里,“我给你机会了,是你没有把握。”

差一点……身上的摔伤渐渐地很遥远,遥远地感知不到,仿佛这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思维与眼神一直停在下山的方向,差一点……轻尘……轻尘……悲哀一波一浪地漫上来,眼神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此后,妖半点放松不得。

以连日来措手不及的惊恐,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体质本就不好的身体为诱因,在如此境况之下,十多年前已经治愈的眼疾又被诱发了,眼为流泪泉,山泉般日日不停汩汩流着泪,尽管已经没有悲伤的力气,而眼泪却不分时日的一直在流。

整日湿漉漉的清莹黑眸,梨花一支春带雨,楚楚可怜,妖虽心里恨他要逃,也仍是心疼不已,在山路上守株待医,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大夫,立马掳进山洞里去,大夫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已处在洞中,眼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物,战战兢兢地抖得跟筛子似的。妖没耐心过多解释,指指子萧的眼睛,“帮他看看。”

老先生颤巍巍走到子萧面前,子萧抬眼,泪蒙蒙的双眼仰向他,视线虽有些模糊,隐约看到一个慈祥的老人站在面前,似乎是足以信赖的,双眸流露着求援的神色。

老先生见是一个漂亮少年,心下有些明了,对妖越发不齿,对少年满怀同情,思量着能够出去的话,一定得找人来救他。俯下身看他的眼睛,还来不及诊断,妖就拎起他后襟,拖出洞去。

刚才子萧的小动作,妖尽数收于眼底,老人的心照不宣,又怎能看不到。连病也不让看了,直接给拖出去,强迫老人吃了几枚忘尘草,确定今日之事,他不会再记得,才放开了,指了指下山的路,老先生傻愣愣地回去了,果然是忘记了此事。过了两年,因缘际会,忆起当日之景,心系少年,找了几个人上山,山洞已被夷为平地,惆怅着下山,心里一直留下遗憾,不知少年最后怎么了。

摄入的水分,从眼睛里不停歇地流失,身体越发地缺水了,皮肤干燥起皮,嘴唇泛白龟裂,子萧更是疲怠无力。

妖没有办法治他的眼睛,只能深入山中,摘了很多多汁甘甜能够明目的山果,用山泉冲洗干净,采些荷叶包好,拿回去,子萧几乎无半点力气,妖又用刀削去了皮,切成很小很小的丁,喂他吃下去。偶尔直接捏成山果汁,这样喝起来更方便一些。

也终于一雪前耻,用声东击西的方法,引山峰盲目向前一路追击,他绕到后方偷了山峰的蜂巢,虽然很是慎重,仍是被蛰得自己也认不得自己。取出蜂蜜,用山泉水煮开了,喂子萧喝下去,他听农妇说这样更补水。

过不久,妖无意中听闻花精说,集满一百滴,山里一百种不同鲜花清晨时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滴入眼睛,可治眼疾。妖欢喜若狂,第二天五更不到,妖就离开洞去集露珠。

在山里蹲了大半夜,喂了不知多少只山蚊,天色一缕一缕明了,开始收集露珠,装进一个碧色的杯子里,太阳升生起,刚刚好集满一百滴,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捧起来了,喜滋滋地回去洞里。一半用来给子萧擦拭眼睛,一半喂他喝下。

“求你放我走吧……”明明都已经无力到极点了,仍哑着嗓子恳求。

又来了。平时一句话都不说,一开口就求我放你走,我求你换句话行不?妖听了,烦燥不已,裂锦声起,从子萧衣衫上撕下一长条布,塞住他的嘴。那双秋水微澜蕴含着无尽悲伤且又片刻见不得自己的双眸,也让他心情沉重又烦恼,“嘶拉”又一声,连眼睛也给蒙上。

不听不看,就假装他是开心的,是愿意在自己身边的……

眼睛上的布除了每天早上要滴入晨露时才拿下,其它的时间一直蒙在眼上,触碰他时,那双死寂寂心如死灰的眸瞳,总让他不堪直视,干脆就视而不见吧。

如此过了近月余,眼睛的情况似乎有些改善了,妖很欣慰的,每天都去喂山蚊。

偶尔抱他出去晒月亮,少年太过轻盈,抱在怀里,像抱着月光。蒙着的双眼看不出情绪,就假装他是快乐的吧。蝉吟败叶,蛩响衰草,流萤飞舞于空,望舒如水清冷,僵在怀里的少年不声不响,此刻的静谧有些过分,妖没话找话想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寂然,“有人对我说过,人死后会变成萤火虫的。”当然等不到回应,妖也未有期待。只是为何突然启口说出这样的话,谁会这样对我说呢,妖有些不知所措。

“许多年前当我还不是妖的时候……”许多年前……那时我是什么样的……,妖突然也沉默了,……已经完全忘记成为现今模样前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没有头绪的东西就不要去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必要自寻烦恼。妖一贯看得很开。

“你心里一定是在想着什么人吧。”妖又不笨,微微地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你失踪这么久,也未见他来找你,所以你还以为在他心里很重要吗?”把他的希望全部打碎吧,直到体无完肤,直到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作为信仰,“所以你还以为他仍记得你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就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干净如初。“所以你还不肯放弃吗?”

月华透出布帛,从眼中流泻出来,怀里人一脸莹润冰凉的月光。

坐了半天,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子萧的声音,带着月的凉意与空茫,“让我变成萤火虫吧……”轻得像梦境。

子萧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劲了,百花晨露也不起作用了,眼情流泪的情况比以前更厉害,喂他吃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刚入口就吐出来,每天仅仅只是喝水。生命迹象异常的微弱,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取下蒙在他眼上的布,失神空洞的眼睛,空茫茫的,水雾漫漫,瞳仁死掉一般无任何色彩。他不再抗争,不再恳求,妖隐隐有种感觉,少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而他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并不恐慌,甚至他平静的姿态像是在迎接。

眼看着他的生命一分一秒在自己面前流逝殆尽,妖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错了。无意中的遇见,只一望,就心生欢喜,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人,想一直都可以看到他,于是将他困缚在自己身边。因为无法得到他的注目,所以近乎残忍地对待着他的身体,放任他水仙花一般美好的身体,在自己的手里一点一点枯萎。

真是有够残忍,又对自己深恶痛绝起来。如今他会就这样死去么?这是他想要的吗?

他在自己身边有两年多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去掰玉米棒时被蛰得满头包的场景还近在眼前,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还记得那一天躲在树上,远远地窥看到他一路笑着行来,竟然无法移开视线,如同冬季里最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他的世界。于是,再难忘记。

那样无瑕温暖的笑,从决定囚禁他起,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喜欢着的是那个阳光下微笑得就连万物就失色的少年,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他虽然近在身侧,却遗失了三魂六魄,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而且正在死去。

“如果我说放你走,你会怎么样。”妖伸出手轻挑子萧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刚清洗过的头发还带着皂角的清香,黝黑粗糙的手指触碰子萧的脸,子萧脸上的肌肉无声地绷紧,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抖,迷蒙的双眼斜斜地淡望了妖一眼,而后仍是死水寂静。

做梦都想离开,而妖甫一开口,直觉地以为是陷阱。

而,如今的自己,就算能够出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轻尘,真的忘了我么?心里的苦涩哽住了喉,呼吸也艰难了。面上却浮起淡淡的笑,忘了我也好,已经这么脏了……没有资格,在你身边了吧……轻尘……

妖吐出内丹,喂入子萧的嘴里,子萧欲呕,妖掩住他的唇,“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含着。”

“我放你走。”妖加重了语气,似在安抚子萧,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手滑过唇瓣,将他的模样铭记于心,然后再也不见。

担心他太过衰弱,一个人是无法自行回去的,“你住在何地,我直接送你回去。”果然,果然是陷阱吧,骗我说出地址,好去对轻尘不利?别妄想了。子萧闭上眼睛,看也不想再看那个使他从天堂坠落到地狱的罪魁祸首。

离开之前,可以对我笑一下么?酝酿了情绪,到最后仍是没敢开口。

妖本来想解开子萧身上的绳索,但子萧眼中的不信任,让妖很是受伤。又怕他要自己逃走,而以他的体力是难以支撑的。

一旦做了决定,心情什么的竟然有些失落,想再拥抱他,又看了身上昨日的痕历历在目,好吧,于是不再碰他,就给他一点可以记得自己好的余地吧,如果他会记得,自嘲地笑。

妖黯然地转身离去,子萧吐出了他的内丹,透明的内丹是妖三百年修炼的结晶,在地上滚了几滚,沾了一层的灰,光芒也收敛了。

妖想着少年的衣衫已破,对了,明天送他走之前,还得去找一套衣服。

一夜辗转,在黑暗中数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一时,很想推翻送他回去的决定,最终仍是做罢。不愿天明,而天终于是明了。

先去集百花晨露,又下山去寻了一套衣服回来时,山洞里却多出两个人,他直觉不妙,展开防御,内力却弱到不行,当蓝色烈焰袭来之时,几乎无法抵挡,才想起内丹在子萧那里。

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化为蓝色灰烬,这种经历有些奇异,身体以一种无法挽救的姿态急速消失着,灼骨焚心的痛,几乎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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