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志看着昏暗的星光，视线仿佛穿过了阡陌的时空，停在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方强摇下车窗，对自己笑着说，“我等你。”

在下周五的酒吧，我等你。

方强最终没有举行葬礼。刘大志觉得这样也好，似乎没有葬礼，方强就没有真正离开自己。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时没有回来。也许某一天，就在抬眼间，就像之前岁月里的记忆一样，会忽然看到他在自己面前，痞痞地笑着。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方强的下周五。

老板回乡了，他就给钱让伙计接着做下去……大楼要拆迁了，他干脆把整栋楼都买了下来……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他无法阻止时光的流逝，无法阻止街道变成残破，无法阻止伙计也变得苍老，开始萌生退意……

而刘大志今天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像他一样。那样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他的真心，也可以坚持得那样久，那样深沉。

在缄默的岁月中，两个人孤独地，守着记忆里的那个人，而时光流转，只在弹指一挥间。

十一年后，郑崇锦终于走了出来。他叫了刘大志“志哥”，他对他说，应该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

刘大志按住胸口，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心痛的感觉，他曾以为在最痛的伤害之后，自己的感觉都已经消失了。但在十一年后的这个空寂的凌晨街头，他又有了一种鲜活的疼痛，鲜活的，活着的感觉。

方强，你曾说会等我，但事实却是我等了你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了，连酒吧都快要没有了……你若回来，也找不到地方了吧……

刘大志忽然感到眼眶一阵湿润，他伸手触摸着，连自己也有些意外的，他竟然再次流出了泪水。

你要告诉我的事情，你要对我说的话……

太久了，我不要听了。

我不要再等了。

郑崇锦说，只有回到这里，才是真正的离开这里。

如果连我也离开了，你会高兴吗？

让我们都重新开始，你会开心吗？

刘大志默默地开着车，泪水静静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透过车窗玻璃，远处城市边缘朦胧的灯光让刘大志有些恍惚，或许是泪水的关系，或许是海天之交的光影幻觉，他仿佛看到方强在昏暗天际的另一边，穿着脏兮兮的皮衣，嘴角叼着香烟，依旧笑得那样流里流气。

对不起，大志……

透过模糊泪水看过去，方强熟悉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笑容却是那样的爽朗和坦率。

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5

快到中午的时候，秘书说刘大志来了公司。

李望翔好像有一种预感，他是来给自己回话的，德叔订的机票，算来也就是这两天了。

刘大志进来的时候，望翔觉得他有些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一样，再没有那种一直笼在他身上，沉重压抑的感觉。

“你……有什么事发生吗？”

“哦，怎么了？”刘大志笑道。

“整个人觉得很轻松，”李望翔已觉得很久没有见到过他这样自然的笑容，笑道：“嗯，像是我们二十多岁，年轻时的样子。”

“是吗？”刘大志笑道，“嗯，我只是昨天见到了郑崇锦。”

“啊，你不是一直跟他不对盘吗？”李望翔打趣道。“说到他，今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不再做私人医生了，叫以后不要再找他。我听他声音，也是很开心的样子，你们昨天聊得很愉快？”

“算是吧。”刘大志看着李望翔，忽想到一事，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他为什么会做你的私人医生？他家有那么大的医院。”

“啊，这个，其实算是他的要求。”李望翔道：“几年前他来找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脾气很差，情绪也很低落。他问我需不需要私人医生，他会做简单的事情。他那时的样子……怎么说，就像是……像是一个很疲倦的人，精神却又不正常地亢奋。我就聘请了他做私人医生，其实他事情做得少，脾气倒是大得很，你也知道了。我总觉得，他是想找一个人聊聊，或者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便隔段时间便叫他来做做事情。这些年他倒是慢慢地要好些。”

刘大志点点头。李望翔这个人，天生便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很少会有人讨厌他。虽然魄力十足，行事带着霸气，人缘却是极好的。

“你今天过来……是……”李望翔见他迟迟不说正题，难得地有些沉不住气。

刘大志看着他少见地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隐隐刺痛。

“望翔，我之前对你说，我从来没有迁怒过林童，”刘大志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其实，我在说谎。”

看着李望翔吃惊的模样，刘大志自嘲地笑笑，道：“我，经常会说谎的。或许已经是一种习惯，在自己发现的时候，谎言已经下意识地说出去了……我还告诉过你，林童那天很配合地去德叔家了，其实……也是假的。”

他顿了顿，续道：“那天……林童一直哭着求我，他给我说了很多话……说到后来，连你家的女仆都跟着一起向我跪下，求我……答应林童。你曾说过，他要是不肯走就打昏拖走。但跟我一起去的兄弟全都动不了手，是我亲自动的手。我在德叔家门口把他叫醒，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在德叔家哭闹，你会很生气，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刘大志看着李望翔苍白的脸，那种茫然的，牵动心弦的麻木，他之前也看到过一次，在知道林祖荣的背叛时，望翔也曾无意识地露出这种脆弱。

于是他笑了笑，道：“你说得对，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其实一直没能走出来……我恨林祖荣，所以……我也恨林童。我知道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但我还是恨他。之前的普达东……是我在泰国时跟他提过，你有个很喜欢的娈童，住在哪里……最后解救时的人手，如果不是你忽然说要自己去安排，也许就会失手……”

“大志！！”李望翔腾地站起来，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个陪伴着自己一手一脚打下厚实基础，绝对信任的心腹和兄弟。

“很让你吃惊吧，”刘大志仍是笑笑，道：“因为你是那样信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对不起，望翔。对不起。”他顿了顿，深深吸一口气，才续道：“那件事……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结束过……我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良久的沉默。李望翔看着这样的刘大志，心如刀绞，他颓然坐下，说不出话来。

刘大志终于平复自己的情绪，道：“但是昨晚，郑崇锦……他叫了我‘志哥’，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我们都应该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让……让过去，真的过去。我好像……忽然就有些想通了……”

他抬头看着李望翔，笑道：“你说我不快乐，但其实，你也一直没有快乐过。这十几年来，我都看着你，看着你把林童慢慢养大……有些事情，或许你一直不去想，我也不想告诉你……因为我恨林童嘛……但是，但是这样也是害了你。对不起，望翔……”

李望翔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刘大志道：“你还不明白吗，望翔？人总是会爱上同一类人，林祖荣和林童，就是同一类人……你总是被这样的人所吸引……你总是，会爱上他们。”

“大志……”望翔颤声道。

刘大志笑了笑，道：“茫茫人海，能找到彼此真心相爱的那个人，真的……真的是种福气。不要让这种运气溜走，会让人嫉妒的。”

刘大志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放在望翔手中。

“这是林童带给你的，之前被我扔进垃圾桶了，幸好今早去能捡回来。”他笑了笑，认真地看着望翔的眼睛，道：“飞机今天下午四点起飞。望翔，你也应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见到林童时，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你还愿意，再和我做兄弟……”

李望翔接过纸条，拉过刘大志，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大志！”他紧紧地抱着刘大志，感受着那具清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我们是一家人！”

6

下午三点的香港启德机场，正是最繁忙的时段。大厅里等待换票和安检的人排起了长队，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各个出入口。

德叔办好行李的托运手续，转过头，看着那个男孩子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在喧闹的大厅中，仿佛一个沉默的暗色剪影。

“小童，走吧。排队安检了。”德叔对他说。

林童仿佛忽然被惊醒一样，茫然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跟着德叔往国际出境的安检处走去。

孩子的脸色很苍白，双眼红得厉害，那是每天每天不断流泪留下的痕迹。德叔看着他提着小小行李的瘦弱身影，那样弱不经风，好像下一秒便会倒下，却又慢慢地顺着人潮向前走着。

德叔叹一口气。他是老得半截进棺材的人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小孩子沟通交流，也许只有到日本后，看外孙女有没有什么办法了。

正这样想着，他忽然看到前面林童的身影顿了顿。

林童转过头，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神情，又有些迟疑。而立刻，那种迟疑消失了，他安静地站着，大大的黑眼睛似乎一瞬间便涌出泪来。

德叔到这时才终于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喧闹嘈杂的机场大厅里，慢慢地，越来越近。

“小童！小童！”

他转过身，几乎同时的，林童从他的身边跑出去，扔掉小小的行李袋，用着仿佛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大厅里的那个人。

德叔觉得时间似乎瞬间停止了。

匆匆跑到大厅的李望翔额上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他还未站定，便张开双手，接住了猛扑过来的林童。两人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林童终于放声大哭，那种天崩地裂，撕心裂肺，委屈的，痛苦的，仿佛泣血一般的嚎陶大哭，还带着变声期少年独有的尖利和沙哑的声音，顿时让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童……童……好了……好了……没事了……”李望翔一路急奔过来，还有些喘不过气。但林童抱住他，抱得那么紧，好像要将整个人挤进他的身体里。他后退了一小步才站定。

林童停不下来，他放声痛哭，想说话，却怎么也停不住哭泣。他将头紧紧地贴进李望翔的怀里，感觉着怀里男人坚实的肌肉，再也不放手！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放手！！

李望翔虽然心痛，却也多少有些觉得哭笑不得。他身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绝对抹不下来的树袋熊，不断制造着高分贝的音源，几乎全大厅的人都看向自己，露出诧异和不可理解的神色。

“翔哥……”德叔走了过来，这一幕或许在别人眼中显得滑稽，他却有些湿润了眼睛，“你终于来了。”

李望翔歉意地看着老人，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德叔摇摇头，看了看他被紧紧抱住的双手，将小童的行李放在他的脚边。笑道：“虽然是有些意料之外，不过……最后结局是好的，我也很高兴。我走了，将来，可以带小童来日本找我玩。”

“我会的，德叔。”李望翔诚恳地道。

“嗯……”老人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他是个好孩子，祝你们幸福。”

一瞬间，李望翔有些脸红。德叔哈哈大笑着，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好啦，别哭了……”李望翔轻轻抚摸着林童的头发，他已经完全无视周围的视线了，耐心地哄道：“……这样很丢脸的……好啦……好啦……”

林童将头深深埋进李望翔的怀里，他心里觉得很高兴，开心得好像要飞起来，但是泪水却止不住，哭声也止不住，压抑了那么久的悲哀和委屈，那种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悲哀和委屈，好像全都涌出来，他要哭好久好久，才能让那些情绪全部赶出心里。

听着孩子那高昂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嘶哑，李望翔担心地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上面泪水模糊成一片，迷蒙的黑眼睛中仍有一抹小动物般的惊慌，心里不禁一痛。

“对不起……对不起……小童……”他轻声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将唇贴上孩子颤抖的双唇，大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起。哭声戛然而止，周围随即响起阵阵惊呼。

但两人都没有理会，除了此刻恋人身体的温度，再没有什么，是应该去关心的。

在李望翔西装的口袋里，静静地躺着林童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两行字，用斑驳的鲜血，歪歪扭扭地写成的字：

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才能停止爱你。

第五章：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尾声

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

＊＊＊＊＊＊

林童走进客厅，赤着的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客厅正对面是巨大的观景阳台，旁边有木制的扶梯可以直接走到海滩上。午后的阳光照在不远处蔚蓝色的大海上，隐隐传来海鸥鸣叫的声音，海风轻柔地吹过，素色窗帘微微地拂动着。

窗边的大躺椅上，李望翔已经睡着了。他的手上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被海风翻动着书页。英俊的完美脸庞在这静谧的气氛里，像是雕塑家手下最出色的作品。

林童满满的喜悦，好像心都要被融化了一样。他轻轻扑在李望翔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李望翔睫毛动了动了，却没有睁开眼睛，只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少年曲线的脊背，笑道：“论文答辩怎么样？”

“Prefect！”感觉到他温柔的抚触，林童惬意地闭着眼睛，腻在他怀里，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咪，“全五分！下个月就可以毕业了！”

“是吗？恭喜你！”

林童趴在他怀里，拨弄着望翔左手上的戒指。又把自己的左手伸出来，细细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同款式的戒指，越看越是欢喜，眼睛弯成漂亮的月形，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李望翔感觉到手指上细微的触感，知道那个孩子又在看戒指玩，不禁微微失笑。

移民到这个宁静的荷兰海滨城市后，林童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当地著名的大学。两年后，他们结了婚。

李望翔至今记得那天的情景，春天美丽的海滩边，完美的婚礼，哭得稀里哗啦的林童。宾客虽然不多，却都是很亲密的朋友。李望翔在那一刻，觉得人生圆满，再没有更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