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志和李望翔都穿了正式的西装,倒只有方强还是和平时一样,吊儿郎当地套着皮衣。
大志终于忍不住笑道:“不知道是谁,昨天一脸紧张地跑去试西装,结果每件到了身上都跟猴子穿衣服似的,只好作罢。”
或许是已经被他调侃到麻木了,方强瞬间的尴尬后,反倒爽快地嘿嘿笑了两声,道:“你嘴上不说,其实还不是很紧张!毕竟是来自香港的大老板,跟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混混不一样,听说……”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兴奋而刺激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连东南亚一带的枪支生意都在做,不是那种吹牛的蹩脚帮派头子,而是在黑道上数得出名号的大头目。”
“他应该是为了我们现在掌握的港口路线来的。”即将第一次与真正黑社会的头目交涉,大志在最初的紧张与不安后,也能开始比较冷静的分析,“年初接手青鸥会的势力后,我们就实质掌握了整个地区的地下航线。之前各帮派主要都通过贩毒牟利,但货源比较凌散,也没有形成规模,如果现在由我们做大这条线,那么……”
“那么提供货源的人也会得到巨大的利益。”望翔接口道,“之前香港就陆续有来一些人想谈这笔买卖,我和大志商量了一下后都不咸不淡地推了,终于引得这条大蛇出洞,亲自来谈了。”
“啊,原来你们两个……”方强恍然大悟地看着两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望翔狠狠地拍了拍方强的肩,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不管那个老板在黑道上是什么人物,现在是他来跟我们谈生意!所以好哥们儿,对自己再多些信心!!”
虽然之前反复做了自己不能示弱,一定要态度强硬的心理准备,但等到了约好的豪华会所,看着清一色黑色西装的人从走廊一直到房间深处,不管是礼貌而冷漠地请他们进去的态度,还是恭敬地推开房门的样子,都让三人禁不住在心里暗暗赞服。
“操!老子以后也要让小弟们全穿成这副样子,真他妈的气派!”
方强小声地恨恨道。
望翔和大志对视一眼,气势果然是一种无形而影响力巨大的东西,还未真正见到对方的面,意志便先有了动摇。
布置得奢华堂皇的房间正中,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听到三人进来的脚步声,慢慢回过身来。
“这位便是香港来的老板吗?”
望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卑不亢,似乎对对方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但那名男子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我吗?我不过是一个跑腿的。老板在里面。”看着三人片刻愣住的样子,男子虽然笑着,却带着一丝嘲讽与轻视,“请。”
看上去像是衣柜的门打开,原来里面有一间更大的房间。男子上前几步,为坐在正中大沙发上的男人点上烟,再慢慢转身看着望翔一行人,道:
“这是我们老板,香港最大帮派的大哥——费爷。”
有一段时间,望翔变得非常的忙,常常一个月下来,祖荣竟也见不到他几面。有时候早上起床,看着身侧的枕上略略的凹陷,祖荣却不记得他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清晨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偶尔能在家里吃一顿饭,也是匆匆忙忙,看着情人满脸疲惫的样子,祖荣真的很想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明白在道上混,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踏进了,有时候抽身而退比勇往直前更困难,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于是所有的话,在心里捂了又捂,终于一句也从来没有说出口。
“今天还是要回去吗?”
汽车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驶过,大志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灯光,仿佛彩色流水一般滑过视线。
“嗯……”身旁的望翔疲累地揉着双眼,声音因为困倦而有些模糊,“我已经有两周多没有回家了,祖荣会担心……你放心,我知道明天的交易很重要,三点半我会到港口的。”
大志沉吟了半晌,道:“费爷前几天的那个提议,我还没有跟方强说……你怎么看?”
“让我们到香港去帮他吗?哈~”望翔轻笑了起来,“这半年我们合作以来,他也赚了不少了,没想到胃口还那么大……我们一旦离开,这条地下航线他就更好做手脚了。”
“这条航线全部由我们控制,像他那种大老板,必须与我们这种小地方的混混头目平起平坐地谈,可能也心有不甘吧……”大志道:“像他提议的那样,去接手香港的一个小帮派,在他的扶植下慢慢发展,虽然可能要放弃这边的利益,但如果能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扩张契机。”
大志顿了顿,继续道:“站在费爷的立场,自然是先用这种条件来诱惑我们,然后在这里慢慢扶植新的势力,最后再反过来打压我们。对于我们来说,在这里稳守地盘当然最保险,他就算不甘也无计可施;就算是如费爷所愿的去了香港,如果能利用他的保护度过最初的艰难时期,再慢慢扩张我们的势力,到了最后鹿死谁手,倒也很难说。”
望翔沉默了下来,没有开口。
知道他一直在犹豫,大志没有步步紧逼,只轻道:“方强对权势没有多大的抱负,只是一心跟着你,你所说的,他从来不会计较什么;你们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是守也好,进也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他顿了顿,“还是像以往一样,你决定吧。”
车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终于望翔道:“我不知道一年之前的我会怎么选择,但是现在……我舍不得祖荣……好不容易才算是在这里安定下来,如果去了香港,就算是最好的设想,也要再拼个三五年。有时候我看到祖荣望着我的眼神,我明白他内心的想法,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口。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当家人这样看着你,你明白他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却又无法让他停止这种忧虑……”他停了下来,叹息般地道:“但是大志,我不能做这个决定,以往我会很坦然地决定我们的方向,但是现在为了我个人的原因,我无法再做这个决定。”
“做什么选择都没有对错,”大志看着望翔,微笑道:“既然选哪个对我和方强来说都无所谓,你心里希望的那个,当然就是最好的。就这样定下来吧。我会给黑三说的。”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伸出拳头轻轻碰了一下,那是属于三个人的默契,不需要说出口的感谢。
6
听完部下的汇报后,费永彪把身体深深躺进舒适的皮沙发里,沉默地抽着雪茄。熟悉他的手下明白这是他心情很差的表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
半晌后,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费爷,您找我?”
“黑三,你都知道了吧?”
虽然是很突兀的问法,但黑三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费爷的意思,提高音量道:“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小混混,在乡下地方弄了点名堂出来便忘了自己姓什么!费爷肯让他们来香港是他们的福气,竟然敢拒绝?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一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
费永彪横了他一眼,黑三也算机灵,马上闭上嘴,连连陪笑。
“这些没意义的话就不用说了。”费永彪淡淡道,“我叫你办的事情呢?”
“呃……在这里!”黑三忙从袋子里拿出一沓文件来,放在费永彪面前。
“我叫了二十多个兄弟弄了半个月,保证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
费永彪看着那薄薄的几张就有些不悦,随手翻了翻,更是气不打不一处来,劈头便往还在邀功的黑三脸上扔去。
“除了本人以外就是一片空白,这叫什么东西?!”
黑三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闪躲,蹲下来默默地捡那几张纸,有些委屈地道:“费爷,那些人很多都是孤儿院出来的,连个屁的亲戚都没有……他们本人都搞不清楚是谁把自己生出来的,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说着又拿着文件凑上前来道:“这个刘大志还是可以威胁一下的,虽然爷爷年初去世了,但还有个弟弟和奶奶。”
费永彪看着照片上那干瘦的男孩和苍老的婆婆,怒道:“都是些要死不活的东西!送他们上路还省了那群乡巴佬的医药费了!”
黑三讪笑道连连点头,在心里把孤儿院这种机构咒骂了个一百几十遍,垂头丧气地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费永彪道:“等等!”
只见费永彪正认真地看着其中一张纸,黑三有些诧异地凑上去,见是跟李望翔走得比较近的一个跑堂的。
“这个小子跟李望翔关系很不错,看他这种年纪和样子,应该是他的朋友,但又不是帮派中的,可能不是特别亲厚……”
费永彪阴沉了一个上午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笑容,看着大脑里完全少根筋,记忆又差得要命的手下,道:“朋友?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朋友?他是Kim,之前在我这里住过一个多月的蹩脚男妓!”
黑三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嘴巴傻傻地张成O字型。
“你先去弄弄他!”费永彪终于恢复了平时沉稳而阴狠的冷静,“如果这条线不行,再从刘大志的老弱病残下手。”
望翔打开门,很意外地看到祖荣并不在家里。
经济条件好起来之后,望翔便希望祖荣不要再去做跑堂那么辛苦的工作。但祖荣觉得平叔当时收留自己是很大的恩情,加之也喜欢这份工作,便一直干了下来。平叔是本份的生意人,刚开始对祖荣和望翔走得太近还很有些担心,说了他好几次。后来望翔帮派的势力渐渐大起来,明里暗里帮了茶楼很多忙,平叔既不用再交保护费,又避免了很多麻烦,便不好再对他们来往说什么,又想到毕竟是欠了别人的情,年初便教了祖荣做些账目整理工作,不再辛苦地跑堂,工作时间也减少了。像今天这样夜深了还没回家确是比较罕见的。
本想着等他回来的,但躺在床上便只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望翔感觉到有人在脱自己的鞋。睁开眼睛,果然是已经回来了的祖荣,伸长手臂,把正在细心摆好鞋子的情人拉进怀里。
“啊……”
祖荣发出小小的惊呼,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忙着在他颈上印下吻痕的望翔并没有注意到。
“怎么现在……才回来……嗯……”
“……今天有些忙不过来……就留下来帮……啊……”
但望翔其实也不是很关心他的答案,刚睡醒一觉,精神正是旺盛的他,大手不老实地探进了情人的衣服里。
激情慢慢地褪去,感觉着温柔抚摩着自己肌肤的大手,背对着望翔的祖荣心就像被紧紧揪住,静谧的柔情中愈发显得埋藏心底的秘密阴冷而刺骨,仿佛毒蛇吐出的红信。
脑海中无法自抑地又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下班后如常般准备回家的自己,忽然被一群人强行带到一个偏僻的小仓库里,当正中的那个男人回过身,祖荣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森冷的寒意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真是好久不见了,林祖荣先生……或者,该叫你Kim”黑三这样痞笑着,“不知道你现在的小情人,有没有兴趣听听关于你的精彩故事呢?”
记忆仿佛有形状般,那种寒意让祖荣觉得透不过气来,但终是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
“翔……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宁静美好,林祖荣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刚才其实根本没有开口,望翔也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身后抚摩着的大手顿了一下,望翔有些困惑的声音道:“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
林祖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但他庆幸自己是背对着望翔,声音可以继续平静地说下去。“这里太小了,镇上很多年轻人都往香港去。如果离开这个小镇,到香港去……你也会开创出更广阔的一片天地……”
望翔轻吻着他的肩膀,笑道:“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平平静静地生活,不好么?”
“大城市会比这儿繁华得多,有很多漂亮的高楼,会赚到很多钱,也会有五光十色的生活……”林祖荣看着黑暗的虚空处,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的妻子,在那个平凡而充满活力的女人还拥有着清澈单纯的眼神时,她也曾这样说,用着比现在的自己更轻盈而带着希冀的声音,“那里什么都有,比这儿好得多,而我们也会过得很好,很好……”
身后沉默了很久,终于望翔伸臂将祖荣更紧地拥在怀里,轻道:“让我再想想……睡吧。”
林祖荣闭上眼睛,一滴水痕缓缓从他酸痛的眼角漫出,无声地浸湿了枕边小小的一点。
7
当年提着那个破旧的旅行袋离开香港时,林祖荣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但仅仅过了几年时间,他便又站在了进埠的码头上,当看到港口大大的红字时,他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晕眩感。
“祖荣!祖荣!!这里!”
码头外那个一跳一跳,笑着向自己努力挥着手的人很醒目。年轻,英俊,浑身充满了青春充盈的活力和灿烂,来往的很多人都忍不住看向他。
但那个人只是笑着跑向自己,一把抢过他手上提的行李。
“怎么在发呆?”李望翔宠溺地揉了揉祖荣的头发,拉着他往码头外走,“坐船坐累了吗?我开了车来,再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李望翔开来的是一辆二手的日本车,车身上满是小碰小撞的凹痕。他把祖荣的行李往后排座上一扔,熟练地发动了车子。
“你们买了一辆车?”
“嗯,有车方便些。”海边的风很大,吹着李望翔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笑道:“很破吧……现在手头比较紧,凑合着用用。等过段时间,赚到钱了,再买辆好车带你去兜风!”
林祖荣看着身旁耀眼的情人,心里不知道是苦是甜。
他已有快半年没有见过望翔了。自从去年李望翔决定去香港发展后,他们便开始了两地分居。方强和刘大志刚开始时还偶尔回来照看一下这边的生意,后来慢慢培养了一些信得过的兄弟留守,他们便全心扑在了香港那边。
李望翔有时会常常打电话,有时忙起来也会一连几个月没有音信。他们刚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合作的帮会也无法全然信任,一切都只有靠自己一刀一枪地打拼,其中艰辛虽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但祖荣也能猜到。林祖荣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噬骨的思念和担心几乎耗尽他所有的精力。幸而平叔现时待他已不是普通的老板与伙记的关系,见他精神不济,便只让他做做轻松的闲事。林祖荣虽然过意不去,但如果不去上班,他更是不知道如何度过一个个提心吊胆的日子,只有承了平叔的这份情。
一周前,李望翔终于打电话来,说在香港已经初步站住了脚,但是条件比不上当地舒适,问林祖荣愿不愿意过来。林祖荣听着电话当时便红了眼眶,哪里会不愿意。他马上便向平叔辞行,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坐船来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