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刘大志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道:“是德叔吧。他的孙女最近生病了,家里忙不过来。”
“嗯。”林祖荣漫应了一声,低头继续看着费用清单。
接触时间久了,刘大志发现林祖荣是很聪明的人,铺子里来来去去的很多人,他虽然不闻不问,但实际上是记得的。哪些是自己的人,哪些是别处的人,哪些是误打误撞上门来的客人,都应对得很是得体。
刘大志渐渐有些欣赏林祖荣,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不多问也不多说,吩咐他做的事情都做得妥妥贴贴,待人和善,脾气又好到极点。
就这样一直过了正月,天气便开始有了回暖的迹象。
关店时间是晚上八点,但今天有人一直在接待室里没出来,林祖荣也不能走,便在外面看电视打发时间。
新闻晚间档正在报道一对失散了多年又团聚的母女,林祖荣不禁想起了年前去看的儿子,他本打算年后便和望翔商量,将小童接到香港来;但王嬷嬷说孩子现在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而且他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带不好小孩子,等再大一点才行。林祖荣总觉得和同年龄的孩子相比,小童似乎太安静了,不知道是不是有环境的关系,但看着王嬷嬷那么坚持的样子,又说不出什么来。
正失神间,电视上忽然插播了一条临海公路临时封闭的新闻,播音员正在详细播报封路起止点,突然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祖荣抬头看,是刘大志。
“大志,你来了。”
刘大志神色凝重,没有理会林祖荣,直接走进后间的接待室。随即,之前在里面的人都走了出来,迅速离开了。
林祖荣从没有见过刘大志如此严肃的模样,直觉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不敢多问,只起身给刘大志倒了一杯白开水。刘大志没有接,他的额上微微沁出汗水,神情紧绷。
“你马上把店关了,把后门打开,钥匙留下,然后回家去。”刘大志还待说什么,忽然身上的电话响起,他转身走到角落开始讲电话。
等他讲完电话,林祖荣已经把卷帘门拉下,外间收拾干净关了灯,接待室旁通往后巷的小门打开,虚掩了一条缝。
林祖荣将钥匙递给刘大志,刘大志正要接,电话又震天响起,他只得又转回角落讲电话。
刘大志再出来时,林祖荣看着他疲惫的脸色,有些迟疑地道:“需要我……留下帮忙吗?”
刘大志看着他,似是沉吟了一会儿,终道:“也好。但待会儿你不管见了什么,不要惊慌。先去烧点开水,不要开灯,也不要弄出大的声响。”
林祖荣烧水的时候,刘大志一直在压低声音讲电话。祖荣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躁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紧张,暗暗给自己鼓劲。水烧到一半,他听到后门那儿一阵喧哗,似乎有很多人进来。他不敢过去,只守着炉子,隐隐听到小房间里传来杂乱的说话声和低低的哭泣。
那哭泣声竟然有些像是郑崇锦,他正疑惑间,刘大志从小房间里走出来。
“把热水端过来,再把所有的毛巾拿来。”
刘大志挽起了衬衣的袖子,浅灰色的衬衣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声音低沉冷静,神情却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林祖荣麻利地兑好热水,又拿出两条干净的毛巾,端着进了小房间。
房间里灯光昏暗,中间的小沙发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周围围站着几个年轻男人。
“强哥,强哥,对不起……对不起……你说说话,不要吓我……呜呜……”
俯跪在旁边低声哭喊的人果然是郑崇锦,他短发凌乱,原本白晳的脸上全是尘土。
林祖荣这才发现受伤的人竟然是方强。他满脸汗水,脸色苍白,手臂上有零星的血迹,但最严重的还是大腿上的大面积创伤,血水不断涌出来,很快便将简单包扎的布条染得黑红一片。
林祖荣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那糊在一团,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狰狞创口让他心里猛地一紧。刘大志一把推开凄凄切切的郑崇锦,用小刀把方强的仔裤划开,再用毛巾把创口周围清洁干净。祖荣敛住心神,赶忙上去帮忙清理。
方强显然是痛极,大汗淋漓,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但神智还清醒,看到祖荣,他竟还勉强笑道:“祖荣?吓到你了吧……”
“闭嘴!”刘大志低喝道。方强勉强说了一句话,也是一阵头昏目眩,几乎快要晕过去。
郑崇锦见状便想扑过去,旁边站着的年轻男人一把抓住他,怒道:“你这个惹祸精还想做什么?!要不是你,强哥也不会受伤!”
“阿海!都给我闭嘴!再吵通通滚出去!”刘大志手上不停,声音却极是冷冽。
那年轻男人便是他的亲弟弟刘大海,一脸稚气,还不到十八岁,但长得牛高马大,看上去倒显得比郑崇锦要大许多。刘大海被哥哥一吼,不敢再说什么,只恨恨地瞪着郑崇锦。郑崇锦也不敢再扑,只倔强地定定看着方强,一会儿又红了眼眶。
林祖荣心里有些乱,手上却是极稳,很快便和刘大志一起大概清理了腿上的伤口。创面很大,大块皮肤都没有了,洗去污渍后更显得触目惊心。细碎的异物深深浅浅地扎在嫩肉里,两人也不敢贸然去拔,只松松地再包扎上干净的布条,但马上血水便浸了出来。
刘大志做完也是满头大汗,忽听得刘大海低声道:“翔哥!”
林祖荣闻言心里一动,抬头看时,李望翔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他看到祖荣,微愣了一下。
刘大志道:“王医生!”李望翔身后一个提着箱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开始细细检查方强的伤势。
望翔也顾不得祖荣,跟着走了上去。林祖荣端开被血染成一片红色的热水盆,退到了一旁。
林祖荣听到那个被唤做王医生的男人道:“情况很不好……创面很大,已经感染了,部分弹片插得很深,可能会碰到神经和血管,需要药品和工具……”
刘大志和李望翔的脸色都是一沉。郑崇锦忽然冲上来道:“我能搞到药品!什么工具也好,你要什么?告诉我,我马上去弄!”
王医生一愣,看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少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望翔。
李望翔立即道:“王医生,你说吧!”
王医生迟疑道:“这个……药品和工具只是一部分,这相当于是一个手术,我的技术……做这个实在很勉强……若是影响了神经,留下后遗症倒也……但是伤口很贴近大动脉,要是手术过程中引起大出血,那就……”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王医生是做街坊诊所的,治治刀伤跌打什么的没问题,但涉及到枪伤已经很勉强,更不用说这种爆炸引起的大创口。
但却又不可能送方强去正规医院……
李望翔和刘大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掩饰不住的焦虑。
“我去找人来做!”
郑崇锦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坚定道:“我可以找到人!”
他转向王医生,道:“他一直在失血,你可以先止血吗?”
王医生赶忙点点头。
刘大志忽然道:“你带来的人要绝对可靠,还有……时间要快。”李望翔闻言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放心吧。”郑崇锦又露出那种神气又有些傲慢的神态,但配合上他通红的眼眶,有些滑稽。他走到方强旁边,跪下握住他的手,坚定道:“强哥,你挺住!等我回来……”
方强看他一眼,他痛极,体力也虚弱到了极点,没有说什么。
王医生将需要的药品和工具写了张清单,交给郑崇锦。郑崇锦接了,迅速跑了出去。
李望翔和刘大志去了角落说话。最好的兄弟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他们心里都像压了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
“你觉得是意外吗?”李望翔狠狠吸了口烟,道。
“年前费爷刚问了我们仓库的地点,找借口什么条子扫荡,这儿马上就出事……”刘大志顿了顿,“要不是今天郑崇锦乱接了方强电话,方强觉得不放心跑到仓库去看看……现在我们的仓库已经被人一锅端了。”
“郑崇锦有没有问题?”李望翔皱紧了眉头,“你刚才那么爽快就答应让他带人来。”
刘大志道:“我觉得他没有问题,只是阴差阳错。我还是怀疑是费爷那边……而且……”顿了顿,他低声道:“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强就那样拖着,或者王医生失手……”
李望翔默然无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如果真是费爷在弄我们,那批货要马上出手!”李望翔沉声道:“他查过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查到真正藏货的地点,绝对不能被他找到!明天就联系大陆那边,把货甩了!”
刘大志也恢复了一些冷静,稍一沉吟,道:“最好今晚就做!对方也不会想到我们今天刚火拼完,马上就出手。他们多半认为货藏在码头上,今晚的事警察封了临海公路,正好可以麻痹他们。”
李望翔道:“不错!最好再弄点事来掩护一下,刚捉的几个人,只一口咬定是白兴会的,那就将计就计,去砸他们几个场子,闹给费爷看。”
李望翔想了想,又道:“你马上去联系买家,天亮之前把事情搞定。我带人去砸场子。”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道:“但这样一来,这里就只有阿海和几个兄弟……”
刘大志道:“目前也只有这样,我待会儿再尽量多调些人来。对方只是想抢货,倒不是赶尽杀绝;而且把那批货尽快出手是大事。”他忽然反应过来,道:“你担心祖荣?不然让他先回去。刚刚也是事出紧急,我才会把他留下来。”
李望翔几不可见地脸一红,没说什么。
9
郑崇锦动作很快,李望翔刚和刘大志把行动细节商量好,在召集兄弟的时候,他带着人就到了。
来人极年轻,最多只有二十出头,戴着细黑框的眼镜,清瘦挺拔,脸色有些苍白。他和郑崇锦都提着很大的箱子。
他上前看了看方强的伤口,轻轻皱了皱眉。
郑崇锦一直盯着他,见他皱眉,怒道:“你不是港大医科第一名吗?成天说什么技术扎实,不会出错,做那种表情干什么?”
年轻人抬头看着郑崇锦,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郑崇锦几乎是凶狠地对着他道:“我告诉你,要是救不回强哥,我要你陪葬!”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转身打开箱子,开始往外拿工具。他们药品和工具都带得很齐,很多王医生没有想到的东西都带来了,王医生见了心里暗暗赞叹。
李望翔和刘大志进来的时候,简陋的手术已经开始了。郑崇锦带了很多手电筒,让大家打开对着伤口。
刘大志看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那一小块光亮下专心致志地动着手术剪和镊子,他的手既稳又快,在旁边打下手的王医生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露出敬佩的神色。
方强微闭着眼睛,他失血很多,神智渐渐有些模糊起来。郑崇锦红着眼眶看着他,紧咬着下唇又不敢去动他,怕影响到手术。
刘大志走上前,取出嘴里的烟,递到方强唇边。
方强侧过头,睁开被汗水浸得模糊的眼睛,看到是刘大志,勉强含住烟,吸了两口。
李望翔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拍拍方强的脸,轻道:“好兄弟,挺住!”
方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时间紧迫,李望翔和刘大志都必须得先离开了。刘大海等人笨手笨脚,郑崇锦又情绪难以控制,只有王医生和林祖荣能帮着打一下下手。这种情况下,李望翔也说不出让祖荣先回去的话,他自进来便没有跟林祖荣说过一句话,到了要走的时候不免有些担心,看向在一旁帮着递工具和擦拭血迹的祖荣。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林祖荣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并不需要语言,两人却似已经将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不停奔波的疲惫,对前途未知的恐惧,兄弟生死一线的痛苦,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李望翔只觉得在身体深处,又有了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勇气和力量!
李望翔和刘大志带着兄弟离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巷口隐隐传来早茶铺拉卷帘门的声音,那个年轻人终于缝好最后一针线,在外面妥贴地裹上纱布,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直起身来。
林祖荣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向他轻道:“谢谢你!”
年轻人没有接水杯。他刚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完成一个精细的手术,眼中隐隐有着血丝,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仍是不发一语,只转过头,定定看着郑崇锦。
郑崇锦眼眶也红得吓人,沉声道:“强哥若是没事,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年轻人听到这一句话,脱下已经染上大滩血迹的外套扔在地上,只穿着薄毛衣,提着来时的箱子,转身走了出去。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走出去,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郑崇锦完全不在意那个年轻人的去向,他只是缓缓地走上前,将方强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痴痴地看着他,一直没停过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刘大海一副很不爽他的样子,但毕竟是他带来的人救了方强,也没有说什么。
“好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王医生道,“强哥应该下午才会醒来,大家辛苦了一晚上也累了,可以去休息一下子。”
林祖荣送了王医生出去,他忙了一晚确是累了,打着呵欠离开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刘大海和郑崇锦要守着方强,林祖荣便在外间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天蒙蒙亮的时间,林祖荣去巷口买了早点,大家吃过。刘大海毕竟年轻,熬不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林祖荣看着一直趴在方强身边的郑崇锦,轻声道。
郑崇锦摇摇头。也许是曾经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他对林祖荣神情要缓和很多,不像对着刘大海时那样紧绷。
“强哥本来是不会受伤的。”郑崇锦幽幽道,“是我偷偷跟去,被阿海发现,我们争吵的时候,埋伏的帮派就冲了出来……强哥把我们推开了……”
林祖荣看他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不知道该说什么。
“强哥救了我两次了。”郑崇锦抹了眼泪,轻道:“那时我被绑架的时候,其实心里真的很害怕。他们说要砍掉我的手指送到家里,还要脱我衣服拍照片……没有手指,我就当不了医生了……我怕得要命,偷偷哭的时候,强哥冲了进来……他把所有人都打倒了,然后把我从黑屋子里带出来……他看我哭,还笑我说真不像个男人,男人是不哭的……”
郑崇锦露出一个似笑又似哭的笑容。
林祖荣听得心里酸涩。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祖荣岔开话题道:“刚才来的,是你的朋友吗?”
郑崇锦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摇摇头道:“我之前不认识他的。他去年毕业后来到我家的医院。前段时间出了个医疗事故,有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他是当时主治医生的助手,审查委员会正在调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