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叶然眼睛亮了。
凌梵点头,“待暗查清楚陆暨确被冤枉后,就算是不借惩驸马平陆暨冤案,朝廷也会借其他理由令陆暨重返官场,更何况西宁州已遭城陷,顺州又告紧,再不派有德力的守城将守城,顺州也将被破,若破了顺州,并了堽盱,合同西宁州三面进犯,中原危矣。”
叶然第一次听到有人以这样以冷静旁观者的态度评论当下时局,不禁侧脸多看了凌梵几眼。
凌梵乌亮的黑发被寒风吹起,半遮了他俊雅的面容。
凌梵感受到叶然凝视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一眼,黑眸如海水幽深。
叶然呼吸一窒。
凌梵见叶然呆立,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怎么了”
叶然回神,抓了抓被告凌梵弹过的地方,“你怎么那么清楚这些事”
凌梵抬眼看向渐渐显山露水的古刹,平静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叶然疑惑看和凌梵,凌梵却没打算解释,只道:“走吧,快到了。”
谒了佛,又在佛堂吃了素斋,二人在古刹后山暖亭中闲坐。
第12章
后山石壁上雕有文殊、观音、普贤、地藏四大菩萨。
暖阁建在东南方向,向右是高野空旷的山涧,向左则正对着文殊菩萨。
有一老者从寺庙各佛像前跪拜过来,又依次在四大菩萨前虔诚地俯身跪拜三磕头。磕完文殊菩萨后,老者身体明显有些吃不消,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暖阁廊下,也不管地面寒凉,一屁股坐了下来,喘气歇息。
叶然是个尊老的好宝宝,将老者扶进了暖阁。
老者缓过气来,与叶然和凌梵一起闲话。
老者姓郑是翰州城外下丘镇康宁堂的大夫,承了祖上的药铺在下丘镇行医三十六年。
郑大夫是个虔诚的佛徒,如果不是因为袭祖业,他更想出家为僧。虽出家不成,但向佛心诚,每月月初他都会来镜容古刹礼一次佛,小住两天,这个月初二新添了孙子,礼佛便迟了几日。
“不知道佛祖会不会怪罪。”郑大夫有些忧虑。
叶然接道:“添孙是大喜,在家多呆几日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喜是喜,大喜倒未必,这已是老朽第八个孙子了。”
八个孙子,他儿媳妇真是能生养啊。
郑大夫叹息道:“六个儿子,才生八个孙子,人丁不旺啊。”
凌梵道:“你娶了几房妻妾”
“四房。三年前有人又给我说了一房,后来佛祖托梦给我说这段姻缘难得善果,便没有娶了。”
想出家为僧的人,结果娶了四房妻妾,生了六个儿子,有了八个孙子,还叹息人丁不兴旺,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倒是叶然见郑大夫忧虑,认真地劝说道:“老人家多行善举,诚心礼佛,一定会人丁兴旺的。”
郑大夫认同地点点头,顺了顺花白的胡须道:“我行医三十六年救死扶伤无数,的确积下了不少功德。”说完郑大夫想起了什么,又叹了口气道:“唉,事难圆满,如果当年不误诊死一个孩子的话,说不定我真的就功德圆满了。”
说着郑大夫向左面跪下,对文殊菩萨忏悔道:“弟子刚行医不久,缺乏经验。陶氏夫妇的小儿子小开长麻疹,被我当成了出天花,用错了药丧了性命,弟子有错,弟子罪过,望菩萨恕罪,望菩萨恕罪。”
叶然看不过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跪地乞饶,心中不忍,将郑大夫扶了起来。
翰州,陶氏夫妇,小开,凌梵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小开的全名叫什么”
郑大夫顺了顺气道:“不知,他爹娘叫他小开。”
“可有何特征”
郑大夫回想了一下,“左额角有颗朱砂痣,素闻额角有朱砂痣的人都是福禄深厚之人,没想到却被我害死了。”
额角有朱砂痣的人都是福禄深厚之人,凌梵想起宏承二十一年对夸街状元陶开物最多的说词。
“后来呢”
“那时我爹还在,活络了地方官私了这件事,赔了陶氏夫妇三百两银子了了此事,罪过呀,这是我造的孽啊。”郑大夫又陷入自忏中。
凌梵道:“陶氏夫妇现居哪”
叶然大眼睛看着凌梵,露出不解之色,不明白为何凌梵对陶氏一家为何感兴趣。
“葬了小开,他们就离开翰州了。”
凌梵不舍地追问:“小开葬在哪”
郑大夫略感奇怪此为何要对一个过世二十多年的孩子好奇,欲张嘴问询,但凌梵身上隐隐散发的威严与眉目间的贵气,让他无法反问,只有顺应回答,“就葬在下丘镇的冥山中。”
凌梵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回到墨玉斋后院晏召与韩冲迎了上来。
晏召道:“少爷您终于回来了,我正与师兄商量去镜容古刹接人。”
凌梵道:“掌门之位已定下了吗”
晏召回答道:“是,三师兄接任了掌门。”
凌梵点点头,晏召的三师兄曲浩曾是四皇子的近身侍卫,素有沉稳善谋之名,较之晏召的寡言厚直,韩冲的顽世不恭,曲浩出任符君派掌门也不足为奇。
韩冲满脸笑容走过来见礼,“凌公子,韩冲有礼了。”
凌梵微微颔首。
叶然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解,他记得晏召曾说他的大师兄韩冲是太子近卫队的首领,他却向凌梵见礼,凌梵只是墨玉斋商号的老板,怎会这样理所当然地受礼
“你怎么在这里”
晏召胳膊肘抵了叶然一下,叶然受惊退两步,感觉后背一只手掌撑住了他,回头一看,韩冲嘴角带笑地望着他。
“我来见你们。”
“来见我们,你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了,来见什么。”晏召想起叶然抛了碧桃山庄仆人身份改投凝雪山庄就来气。
“阿召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好歹相识一场,见下面还需要什么关系吗。”韩冲瞪了晏召一眼,复又笑嘻嘻地对叶然道:“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个死脑筋。”
“我们是朋友。”叶然走到凌梵身边,表情真诚。
“少爷……”晏召闻言看向凌梵求证。
“唔。”凌梵点点头,抬步进了屋子,叶然也跟了进去。
晏召不解呆立,韩冲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道:“有什么不解的,各人入各人的眼罢了。”
四人围坐在桌边,晏召将手炉递给凌梵,凌梵见叶然手指通红,又转了叶然。
第13章
晏召对凌梵道:“大师兄奉了太子之命暗查陆暨冤案,途经翰州便与我随行了。”
凌梵道:“陆暨的案子只是千藤树上的一根藤,若真要彻查,不如直接挖根来得快,永绝后患。”
“少爷的话是什么意思”晏召不明。
韩冲倒是隐约明白了什么,收了笑容,精亮的眼光直落在凌梵身上,“请凌公子指明方向。”
凌梵对韩冲机灵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你传信请太子另派人暗查陆暨一案,而你去查驸马的底细。”
晏召不解,“驸马的底细有什么好查的,公主下嫁前不先就彻查清楚了吗,祖籍翰州,六岁随父母到汇县外公家定居,十八岁中解元,二十岁中会元,同年三月中状元,人称三元陶曲星。天下间人人皆知,还有什么好查的。”
“我不知。”叶然老实地回答。
“你……”
晏召挑眉,韩冲伸手压住晏召的肩膀,“稍安勿躁,凌公子定是另有计较。”
“你所说的是天下人皆知的,那天下人皆不知的是什么。”凌梵抛出问题。
韩冲蹙眉思考,“祖籍翰州,六岁迁居。”韩冲迟疑地望向凌梵,“凌公子的意思是六岁前翰州时的事吗”
凌梵再次对韩冲的聪明而愉悦地点了点头。
晏召见状,心有不甘,不服输道:“六岁前的事,能查出什么来。”
叶然听到这里,联想到在镜容古刹郑大夫的言词与凌梵一系列的追问,恍然了悟,不自觉地点点头。
“你也想出究竟来了。”晏召见状更加受挫。
叶然大眼睛看凌梵,凌梵回望,笑着点点头。
叶然便把镜容古刹遇郑大夫一事前前后后叙说了一遍。
晏召与韩冲越听越心惊,越听越疑惑,如果郑大夫口中那个左额角长朱砂痣的小开就是驸马陶开物,那现在这个又是谁难道是死而复生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晏召在心里呸了几声。
凌梵道:“疑惑之所以叫疑惑,是因为它是有答案的。”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下丘镇查探真虚实。”晏召这次一点即通,蹭地站了起来欲立刻行动。
凌梵道:“明日去也无妨。”
“我想现在就去,早些解开疑惑。”晏召想起为数不多次见的驸马陶开然,但没一次有过好印象,心中巴不得早日撕下他伪善的面具。
晏召之所以如此恨陶开物是有原因的。晏召的九师弟陈商本是和德公主的侍卫,后来和德公主与陶开物成了亲,陶开物把陈商要了去做随身侍卫,没到三个月,陈商便服毒自杀。陶开物的说词是畏罪自杀,符君派把陈商的尸体领了回去,为他穿寿衣时发现混身都是青紫的伤痕,身体被撕裂开。当时派中弟子暴怒了,持剑欲上京城,杀上驸马府,杀了陶开物。后来被符君派掌门喝止,符君派之所以名为符君,其实就是护君,建派祖师爷与当朝开国皇帝为结拜兄弟,一个建了王朝,一个建了门派,并制定门规,门派中人代代守护皇族,保护皇帝、妃子、皇子、公主、皇亲们的安危。陶开物固然可恨,但虐死近侍并不能偿命,领几句责罚便可了事。如若符君派弟子杀了驸马,那便是违了祖师爷的训导,破了门规,为了死守门规,符君派众弟子只能含恨吞声。
凌梵知道这一事情原委,考虑晏召此时的心情,没有再出言阻止,只点点头。
晏召抬步出门,韩冲也站了起来,“我随他一起去,最好叫那个郑大夫带我们去坟地验验。”
凌梵点头。
叶然大眼睛眨眨看着说风就是雨的俩人消失后,转向凌梵道:“他们忘记郑大夫现在是在还在镜容古刹。”
“会记得的。”
“听他们说话根本没想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走到半路没想起来,找人带路时也会想起来。”
叶然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提醒他们呢”
凌梵却一点也不在意道:“吃一堑长一智,让他们学会遇事当瞻顾前后,周虑巨细。”
叶然抬头看着凌梵,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了”
叶然坦诚道:“你一点也不像个商人,倒像个运筹唯幄的将军。”
凌梵笑道:“商场如战场,商道如军事,两者并不相悖,反而相似如一胞之兄弟。”
叶然大眼睛眨眨表示认同凌梵所言。
凌梵见叶然如小鹿懵懂的大眼睛,目光柔和,轻笑出声,伸手弹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
叶然感觉额头触感冰凉,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自己在不知觉间把凌梵手手炉捧了过来,凌梵的手指才会如此冰凉。
“给你。”叶然将手炉递过去。
凌梵摇头。
叶然将手炉放到桌面,抓起凌梵的双手贴在炉壁,自己双手覆在上面,将手中温暖传到凌梵的手背上。
凌梵手心感受手炉贴烫的热感,手背感受着叶然那双洁白纤细的手指传递的温暖,墨玉般的乌眸仿佛也有了暖色。
叶然对向凌梵的双眼,第一次觉得凌梵身上没有了疏离感。以前凌梵好虽好,但总有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感,仿佛与他之间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如此亲近相处当真是第一次。
为了让这种亲近再持久一点,叶然手上覆盖的力度又加了加,大眼睛里有小小计谋在闪亮。
凌梵一笑,也不拆穿,任他的手指不断按压。
叶然的手很白,很细,很修长,指尖却圆润如珠玉。就是这双手被薜三怪看上收为徒弟,也是这双手把飞天仙女的莲蕾雕成了蜜饯马蹄糕,以至成为天下糕点之王。
“饿不饿”
叶然摇头,继续加大力度按压。
凌梵觉得自己的背应该被压青了,“晏召是从凌府过来的,应该会带元师傅的拿手点心蜜饯马蹄糕。”
叶然眼睛亮了,在微蒙的夜色中发出闪烁的光芒,重重地点头道:“我现在饿了。”
“那些在去花厅用晚饭。”
“嗯。”叶然松手,站了起来向花厅走去。
凌梵活络着被压得麻木的双手也走了去。
第14章
第二日傍晚,晏召与韩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在前一天四人坐过的小桌前。
晏召还未说话,叶然先提了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想起郑大夫在镜容古刹的。”
“出了翰州城没多远。”晏召蓦然醒悟,恨恨地敲叶然的脑袋:“你记得为什么不提醒。”
叶然捧头如实道:“我也是你们走后才想起来的。”
韩冲思忖了一下,面色凝重道:“被郑大夫医死的孩子就叫陶开物,我们问了当地的乡民求证陶氏夫妇的名字,正是驸马双亲的名字。我们还开棺验尸,棺材里有一具六七岁大孩童的尸体。”
虽然事情有些匪夷,却又像在情理之中。
“既然陶开物六岁就已死,那现在这个陶开物又是谁是陶氏夫妇后来生的可年岁又不符。”韩冲也迷惑了。
凌梵一笑道:“这下才是真的有意思了。”
韩冲叹息,“若再多些证据就好了。”
凌梵道:“那就随我去参加鉴宝大会,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其他三人闻言三双眼睛齐齐地看向凌梵,鉴宝大会与真假驸马又有什么关系
凌梵如他们所愿,解释道:“要解的迷题还只露了冰山一角的真相,想要水落石出还需不断地求证,鉴宝大会虽与真假驸马无甚干系,但其中一样宝物却大有干系。”
晏召立即问道:“什么宝物”
“红白碧天珠。”
韩冲谨慎道:“可是公主陪嫁宝物红白碧天珠”
“听名字应该不会错,除非是伪造。”
韩冲吸了口冷气,红白碧天珠是世上罕有的宝物,仅有一对,是先皇征服黑磒国后,黑磒国向朝廷俯首称臣时,投诚敬献了八大宝国,其中一样就是红白碧天珠。此后红白碧天珠一直放在皇宫宝库中,直到和德主公出嫁时,和德公主的母妃惠贵妃暗地里向皇帝讨了红白碧天珠做嫁妆,皇帝也同意了,只是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但也是御赐之物,为何离了公主府,来鉴宝大赛令人想不透。
第二天四人一同去了云海山庄参加鉴宝大会。
庄丁传报墨玉斋凌梵到时,斗宝众人皆亮了眼,如视菩萨一般对凌梵投射出祈愿的目光。自己的宝贝真不真,宝不宝,全在于凌梵一双眼,一张口。
待凌梵落座后,众商家开始斗宝。
商家们不知此次鉴宝大会有红白碧天珠压轴出场,一个个自认为自己的宝物当作今年的魁宝。
自得中,鄙视他人宝物中,互瞪互掐中,甚至言语不和欲肢体解决中,整个鉴宝会现场闹哄哄一片。
韩冲乐了,他是第一次参加斗宝大赛,原来斗宝大赛真的突出了中心思想“斗”,斗宝,斗气,斗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