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铜盆喻秋池,亏他想得出。
“可是没有秋雨。”
“总是会下的。”
于庆海见二人对话有趣,忍不住插话道:“你把少爷房内花桌上的龙睛搬到窗边又是何意”
叶然抬眸,大大的眼睛里,漆黑的眼珠明亮清澈。
其实他并不知道那是凌梵的房间,昨天只是进房间给花架上的珠兰浇水时,看到水晶缸里两条一红一黑的鱼十分好看,便搬到窗前光亮处细看,看过后又忘搬回花桌了。
凌梵看着他,是笑非笑。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彼梵声即此梵声。
“你脑筋转得倒快。”凌梵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于庆海插话道:“弄剪了那么多盆栽,怎么自己房里不放。”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凌梵哼了一声。
叶然虽签了卖身契,他仍未将碧桃山庄视作归属地。
于庆海这句话听明白了,见叶然身子单薄,又还是个少年,开口询问道:“你没有其他任何亲人了吗”
叶然摇头。
于庆海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叶然对自己的身世未露出半分自怜,反倒是想到了什么,清澈的大眼睛看向凌梵,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去开原吗”
“唔。”
“能让我去吗”
“弥补过错”凌梵打量他瘦小的身板,赶不了车,舞不了剑,磨不了嘴皮,想不出他跟去有什么用。
叶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复又点点头,复又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说。”凌梵好心提醒。
“都有。”
“还有个什么原因”
“把我爹的骨灰送回去,跟我娘葬在一起。”
“在开原”
“嗯。”叶然点点头。
凌梵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叶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求凌梵几句,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求,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
叶然叹了口气,回到房内,取出包袱,打开用布层层包住的瓷瓶,里面装着他爹叶邰的骨灰。
第4章
叶邰是病死的,临死前把拼命保住的证物交给了叶然,交待了两条遗命,一条是为黜免官职下狱的原西宁州刺史陆暨平反,一条便是与叶然的母亲葬在一起。前一条遗命,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心思单纯,不谙事世的叶然来说无疑是难于登天。后一条与叶母合葬的遗命,只要跟凌梵一起去开原,就可以完成,但是凌梵看起来并不乐意。
叶然侍弄盆栽的兴趣明显缺了许多,拿了枝剪无意识的重复动作,最后把一盆枝繁叶茂的,花开正艳的六月雪硬生生剪成了人字形的树杈。
此时碧桃山庄外,凌梵站在马车旁,晏召坐在车辕驾车。
于庆海把打理好的行囊一件一件往马车上送,送完最后一件物品后,欲言又止地看向凌梵。
“带上他会拖累少爷。”已知事情原委的晏召,一语指出利害关系。
于庆海张嘴欲劝的话冰封在了嘴边,无论叶然身世多么可怜,但在他心中,最最重要的还是凌梵的安危。
正跨步上车的凌梵却开口道:“去叫他来。”
晏召,于庆海二人错愕。
凌梵不欲再多言,放下了车帘。
没过多久,被于庆海吩咐下人赶去通知的叶然,挎着包袱一路跑步带风地赶来了。
白皙的小脸因急跑而喘红了双颊。
晏召眼睛扫过叶然的包袱,知道里面放着骨灰,还将与凌梵一路到开原,心里很不爽。
倒是于庆海,拍拍叶然的肩膀,又仔细叮嘱了几句。
叶然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打帘子欲猫腰进去。
“坐这里。”晏召拍拍车辕。
叶然认真地想了想,如实道:“我不会赶车。”
“我可以教你。”晏召忍耐道。
叶然道:“我不认识路。”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是白痴吗”
晏召被叶然理所当然的样子给激怒。
其实做为一名贴身侍卫,除了身手敏捷外,还有就是要有非常强的自控能力。
可现在,明显地他失败了。
叶然认真想了想,“不是,我会修盆栽。”
这个天份还是进了碧桃山庄后他才发现的,所以他不算是白痴。
晏召还欲再言,被凌梵打断了。
“不如一边赶路一边斗嘴,节省时间。”凌梵在车内建议。
跟在凌梵身边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凌梵不高兴了,晏召不敢再多说,挥鞭驾车。
叶然打起车帘,钻进去,坐在了凌梵对面。
“找什么”见叶然不住地转溜着眼珠四处张望,凌梵开口道。
“好凉快。”上车以后,叶然发现车内竟然十分凉爽,这种凉爽不是风从一方吹过来的凉爽,而是浸润在整个车内部的凉快。
“车底暗格里放了冰块。”
“寒月潭的冰块”
冰椁已经因他缺了两块寒月冰,自己怎么可能还会去动那些冰块。对于叶然这种没头脑的问题,凌梵选择没听见。
叶然见凌梵没吭声,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本就不是一个好奇宝宝。
将肩上的包袱揽到怀中,靠在车箱内壁睡觉。
一个时辰后,凌梵从窸窸窣窣声中睁开眼睛。
叶然双腿夹紧,眉头皱起,身体扭动着期望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人却依旧在梦中。
看了一会儿,凌梵就明白过来原因了,伸手拍拍他的面颊,
叶然睁开迷茫的大眼睛就对上凌梵漆黑深邃的眼眸。
叶然努力地眨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后,叫停了马车,小跑着钻进了树林。
晏召将马车赶到树荫下。
“少爷是否要下来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
“不用了。”
叶然从树丛里小跑出来,依旧手脚并用着爬上马车。
“走吧。”凌梵从车内传出话来。
晏召马鞭一挥,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进汇安城时已是酉时,暑气正渐渐散去,晏召直接将马车赶进了客栈。
晏召跟客栈掌柜要了房间,打起车帘,扶凌梵下车。
凌梵下了马车,往客栈走去。
叶然跳下马车准备跟去。
“喂,你就这样空手进去吗不要忘了你是碧桃山庄的下人。”晏召怀里抱满了凌梵随身用具,不满地看着叶然。
“哦。”叶然从晏召怀里拿过熏炉和茶具走进客栈。
晏召又林林总总地从马车里取了好些凌梵随身物品,进了客栈,入了客房。
“你跟我来。”晏召对叶然道。
“既然你已经跟了过来,就要好好服侍少爷,这些东西都是少爷随身用的物品,你要打理好。”晏召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物品一件一件摆放好,又将床铺上的东西撤下,重新铺过,再将茶具一一把好,把香炉点上。
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般,做贴身侍卫,贴身到如此的地步,也是少见。
“你睡外间,要乖觉点。”晏召指着客房外间的床铺对叶然道:“少爷夜里若是要喝水或是起夜,你要先把灯点上,若是少爷有连续三次翻身的声音,说明很热,你要在一旁打扇。”
叶然在心中默想了一遍。
晏召看叶然呆愣的表情,他很不放心,若不是师兄韩冲约了亥时见面,他实不想将凌梵交给这个懵懂少年叶然。没办法,只能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两遍,直到叶然点头表示记清楚了才收口。
虽说主人与仆人不得同桌吃饭,但凌梵与晏召明显是这之外的,所以连带叶然也不就不用遵循了。
在客栈楼下用过晚膳后,凌梵直接上了楼。
晏召带着叶然向店小二要了热水送进房内,并教叶然如何服侍凌梵洗漱。
到戌时,晏召向凌梵告假,出了客栈。
“会下棋吗”凌梵问向叶然。
叶然点点头,“会一点。”
“把棋具拿出来摆上。”
叶然果然是个老实的孩子,会一点,果然就是会一点,也是刚入门这一点。
“学了多久”凌梵问道。
叶然道:“两个时辰。”
凌梵点点头,两个时辰学入门也不算太差。
“为何不继续学”
“家里出事了。”
凌梵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是一个对他人事情感兴趣的人,或者说他不想介入到别人的事中,哪怕只是倾听。
拈子落子,香炉边的沙漏在慢慢倾斜。
第一盘,叶然被杀得溃不成军。
第二盘,叶然被杀得毫无交架之力。
第三盘,叶然被杀得首尾难相顾。
虽然败得很惨,但叶然的棋艺见长很快,更何况对弈的是凌梵这种国手级别的名士。
“夜了。”把叶然的白子逼得处处绝境后,凌梵将子扔进棋龛,起身在水盆里净手。
“哦。”叶然将棋子收捡起,连同棋具收装好。
见凌梵正欲宽衣上床,叶然想起晏召交待的话,近前伸手为凌梵宽衣。
“净手。”
“哦。”叶然净过手后,凌梵已将外袍脱掉,人躺到床上了。
叶然站了一会儿,见凌梵没有要吩咐什么的意思,转身向外间走去。
“灭灯。”凌梵闭着眼睛道。
叶然将灯吹灭,一路摸黑到外间床上。
把灯拿到外间再吹灭又能如何呢,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虽说这一路几乎是睡过来的,但夜里下棋耗了不少脑力,叶然一沾枕头便熟睡过去,至于晏召重复过三遍的叮嘱,也只能到梦里去温习了。
可是叶然从小到大从没做过梦,所以梦里的温习也免了。
第5章
第二天叶然醒来时,晏召已经回来了,正服侍凌梵洗漱,他的面色一如往日般沉稳坚忍,完全没有一夜没睡的疲态。
叶然揉着眼睛,顶着睡蓬松了头发,走进里间,神情无辜又坦然,让本来心存不满的晏召有怨也说不出。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出去买些干粮准备赶路。”晏召对叶然吩咐了一句。
叶然点头行动去了。
“少爷,他昨天服侍没出什么问题吧”晏召还是不放心地向凌梵询问了一句。
“唔。”
三人在客栈用过早膳,晏召又在城中富庶人家买了冰块装在马车底部的暗格里,驾马离了汇安城。
到了中午在竹林里歇息时,晏召又怒了。
“叫你买的干粮就是这个”晏召摊开包着的几个白面馒头,忍着将馒头砸向叶然的冲动。
叶然神情自然又坦诚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戏笑的意思。
晏召按住暴跳的太阳穴。
凌梵修长的手指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也不错。”
晏召狠狠地瞪了叶然一眼,没再吭声,抓起馒头,两三口嚼咽下肚。
叶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包白糖,将手中的馒头撕成小条,沾着白糖吃下去。
叶然对这种配合的吃法十分满意,大大的眼睛里光华流动。
凌梵多看了叶然两眼。
歇息了半个时辰,三人才继续赶路。
入夜是分,进了雾州城。
雾州城内有凌梵两年前购置的府院,晏召直接将马车驾回了凌府。
府里的下人见少主人回府,纷纷迎上来请安。
晚饭时,晏召去添置赶路用的物什还没回来,只有叶然与凌梵同桌吃饭,叶然一直朝糖蒸茄下筷。
凌梵道:“你喜欢吃茄子”
“我喜欢吃糖。”
“……”早就该想到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没能如愿上路。
豆子大的雨从早上下到中午还没有见停的意思。
到了午饭时间,一直在床上睡觉的叶然走出了房门,仍旧大大方方与凌梵同桌用午膳。
晏召不爽,回了府,叶然应该与下人一起吃饭的。
凌梵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多一个人吃饭,又能怎么样。更何况,见叶然吃得眉眼俱亮,他也觉得饭菜好吃不少。
凌梵没有表示意见,晏召也只能埋头吃闷饭。
用过午膳,凌梵入了书房。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凌梵还未开口言,门就被推开一条缝,叶然的脑袋伸进来,大眼睛转了一圈,锁定凌梵。
“下棋吗”叶然把棋盘送进门内晃了晃。
凌梵突然想起幼年府中喂养的小鹿,娇憨率真却不自知。
“进来吧。”
叶然用肩膀推开门,左手拿着棋盘,右手将棋子、棋龛搂在胸口走进书房。
“先摆上。”凌梵说完,低头继续翻阅凌府管事送来的帐簿。
用比之前快一倍的速度翻阅完帐簿,叶然正好把棋具排摆好。
“喜欢下棋”凌梵在叶然对面坐下。
叶然点点头,与凌梵对弈虽然败得惨不忍睹,但他却喜欢上这种排子列位,活着无数,变化万千的黑白子游戏。
“让你八子。”
叶然微愕一下,飞快地点点头,执起白子落在线轴上。
晏召入内时,叶然正冥思落子处,丝毫没有察觉。
晏召见凌梵茶盏里居然没茶,瞪了无知觉的叶然一眼,泡上茶,递给凌梵后,默然无声立在凌梵身侧。
晏召见叶然能与凌梵对弈,原以为棋艺定是了得,结果看下棋盘上风云形势才知叶然完全还是个新手,亏凌梵耐烦肯与他对弈。
因叶然已渐渐学会下子前左右思考,一盘下来的时间比第一次在客栈下的时间长久了一些。三盘还未下完,凌府管家就来告知晚膳已准备妥善。
成败已十分明显,但叶然仍旧在为落最后几子而冥思。
晏召又是一阵火大。
管家没得到凌梵的话,不好退身,也只能侯在房内。
“元师傅有做他拿手的滑溜贝球吗”凌梵陡然出声。
管家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是问的自己,连忙点头道:“有做,有做,还做了几样小点心。”
“哦。”
管家听凌然尾音吊高,似有兴趣,连忙又补说道:“蜜饯马蹄糕和金糕卷,还有冰镇的奶白葡萄。”
管家的话刚落音,原本在叶然手中踌躇许久未落的子,叮咚一声进了棋龛里。
叶然一双清澈大眼睛看向凌梵,“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唔。”
吃过晚膳,用过点心,晏召吩咐府里下人准备热水给凌梵沐浴。
为把叶然勾引出来,不让这叶然吃一路的白食,晏召又身教言传了一次如何服侍凌梵洗漱沐浴。
晚上还让叶然睡在外间随时听侯传唤。
雨一直下到第三日寅时才停。
卯时三刻,晏召叩门声响起,叶然迷迷糊糊地开了门。
“服侍少爷起床洗漱,我去准备马车。”晏召向叶然安排完事后转身离去。
叶然顶着浓浓的睡意,将自己穿戴好,走进里间,凌梵正睁眼醒过来。
为凌梵穿好外袍,却因不会扣腰间的九龙玉玦而难住。
不论怎么扣总会有一个玉玦吊悬不成一条。
好在凌梵腰够细,叶然便把悬出来的一个玉玦取出来,只用了八个玉玦。
“赏给你吧。”凌梵无奈地看了一眼那个被孤立出来的玉玦。
叶然把玉玦把看了几下,觉得没什么可趣之处,摇摇头表示不要。
向来主子打赏下人,下人只有谢恩的份,哪有觉得无趣便拒绝的理。
凌梵倒也不恼,几日的相处,他已了解叶然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不会假话奉承。
“少爷,我们已耽误了一些时日,不如舍官道取小道入灵州吧。”晏召向凌梵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