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学校开始放假，杰西就自己在外面随处寻找作画的目标，这是他闲暇时最大的爱好之一。

他专心地画着，不经意间，忽然看到水池另一边走过一个人影。

那人影好像有些熟悉……他一愣，不假思索地追过去把对方拦下来。

「兰德尔？真的是你……」

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嘴角现出明亮的笑意，「好久不见了。」两个月，的确算得上是好久不见。

兰德尔看着他，既不显得意外，更看不出有丝毫惊喜。这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

杰西不禁感到沮丧，不过并没有气馁，笑了笑说：「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你，还好吗？我一直想要找你呢，正好今

天碰上了，真是巧……」

「为什么找我？」兰德尔问。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

杰西抓抓头，「就是想跟你聊聊，另外也有点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呃，这个……呵呵。」

杰西干笑两声，嘴角咧了咧，有点局促的样子。

「因为那天你说我会重新看见，第二天莫妮卡就告诉我，我可以动手术，可以复明，我当然会觉得太巧，你说是

吧？然后这么多天都没看到你，我想你为什么不再来了，想来想去，可能是不小心想多了点……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个手术？我甚至想过……呃，我说出来请别笑话我，我还差点以为，那个

眼角膜会不会跟你有关什么的……啊，真是抱歉，我确实太会乱想了，竟然想到这么戏剧化的东西，真该死……

」

他敲敲脑袋，不好意思而带点掩饰地做了个鬼脸。

只是兰德尔仍然没什么反应，静静地听着，不予表态。

这样一来，杰西也就不好再追究这个问题下去，轻叹一声说：「不管怎么样，看到你了就好，我一直想说声谢谢

你，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会重新看见……总之，谢谢你的那句话，我就当作是它保佑我，祝福了我，呵呵。」

看兰德尔还是没反应，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鼓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等我把这张画画完？」扬

了扬手里的素描本，「我想邀你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说完了，再一想，这样不行。本身就已经捉摸不定兰德尔的想法，他肯不肯答应邀约还很难说，而且还让他在一

边等自己画画，那成功率不是更低？

「不。」杰西立即改口，「要嘛我先不画了，我们现在就去……」

「不必了。」兰德尔截过话。

虽然想过可能会被拒绝，但是真的被拒绝了，还是让杰西很受打击。

连嘴角都垮了下去，他想再说什么，挤了半天也只挤出一个「我」字。

「你先画。」兰德尔再一次截话，眼帘微垂，凝视着那双与失明之前同样明亮有神的墨绿色眼珠，虽然此刻它们

显得很黯淡。

不过下一刻，就像被点燃两簇火苗似的，它们刷地重新亮了起来。

「咦？」杰西连眨好几下眼，很显然是不敢置信，「你是说……你愿意等我？」

兰德尔没有回应，但至少他没说「不」。

杰西这才放心了，拍拍胸口，这种感觉就像刚跑完一千公尺赛跑，心有余悸但又心满意足。

「那你等等我，我会尽快的，绝不让你久等，我保证。」他笑着说。

就像保证过的那样，杰西的速度确实很快，虽然比起正常情况下稍微赶了一点，反正也只是练习作而已。

他端起素描本吹了口气，再转头看去，兰德尔坐在长凳另一边，好像仍维持着之前坐下来的姿势没有动过。

厉害……杰西暗暗昨舌，要是换做他自己，坐在那里没事做，大概早就躺下来了。

说起来也是很奇妙，像他或是其他人，如果干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多半会给人一种无所事事的无聊感觉。

但是兰德尔不会，他只会让你觉得，你离他很远，你接近不了他，你也最好不要去打搅他……

不过这会儿，杰西是非得打搅他不可了。挪挪身子移动到他旁边，把素描本伸了过去：「我画好了，要不要看看

？」

兰德尔侧过脸，斜瞥着那张明显挂着表现欲的脸，眉头微挑一下，把素描本接到手里。

翻开的位置就在那张刚刚画完的画上，算不错，但还不到让兰德尔开口夸奖的地步。他把纸张往前翻，突然停止

翻页，眉头微微皱起来，端详着纸上所绘的画面，颜色微微变深的瞳眸中泛开一些模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说，转头看着杰西。

不出所料地看到杰西瞬间胀红了脸。

「呃，这些……都是我根据记忆画的。」杰西搓搓后颈，做深呼吸让自己放松，脸上的胀热感总算褪了一些。

兰尔德斜眼瞄了瞄素描本，包括那张在内，前后还有好几页，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但那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

是局部，比如手，比如嘴唇，比如眼睛。

尽管只有部分，但画得还满传神的，所以也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画的是谁。

至于这个谁究竟是谁，当然就不用多说了。

「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擅自画了……」

杰西歉然地笑了笑，「如果惹你不高兴了，你可以把这些都撕下来烧掉。」

「……」兰德尔沉默不语，从杰西脸上收回视线，放回了素描上。

不高兴吗？他并没有流露出这样的表现，只是神情之中带着一点思索。

「哦，这是有原因的。」杰西连忙说，关于兰德尔是在思索什么，他觉得他应该没有猜想错。

「其实我也很想画完整，但就是画不出来……」他解释着，语气里流露出困扰和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画完一个局部，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告诉我说我是画不出来的，

或者就算我画出来了，画出的那个也不是你。你的感觉好像无法被固定在一张纸上……」

听完了这番话，兰德尔依旧缄默，合起素描本还了回去。

杰西接过来，摸摸耳朵，蓦地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直立式手机，然后去牵兰德尔的手，把手机放了

上去。

「这是给你的。因为你说你没有电话，那样未免太不方便，我想找你……别人想找你都找不到。所以我给你准备

了这个，请收下吧。」

这只手机是杰西新买的，买了有一个多月，这些天来一直都带在身上，就等着哪天碰到兰德尔的时候交给他。

「目前通讯录里面只存了我的手机号码，还有家里电话，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说完，杰西观察着兰德尔的

反应。

他担心兰德尔会不接受，毕竟平白无故的，送一只手机给人家，的确很莫名其妙，而且或许会给人一种被约束的

嫌疑──凭什么我要让你找得到我？

他屏息等待，过了十秒钟左右，终于，他看到兰德尔的视线移过来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手指缓缓合起

来，握住了手里的东西。

这是杰西第二次带兰德尔回家。不过严格说起来，上一次其实是由兰德尔带他回来的。

他没有选择在外面吃饭，一方面是怕餐厅里人多会很吵，他觉得兰德尔可能会不喜欢；而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给

兰德尔尝尝看他自己做的食物。

是的，他会下厨，虽然会的不多，总共也就只有三样：沙朗牛排、通心粉，以及奶油蘑菇汤。

式样是简单了点，但他都还挺拿手的，至少每个尝过的人都说不错，虽然总共也就只有三个人尝过：莱斯先生，

莱斯夫人，以及莱斯小姐。

回家的路上已经顺道买好了材料，杰西把东西带到厨房，在开始动手之前，他先到楼上去了一趟。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莱斯小姐的鞋子，也就是说，他姐姐这会儿在家。

他到莫妮卡的卧室前，敲敲门说了一声：「我进来了。」等了几秒，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只点着一盏小夜灯，光线昏暗，而莫妮卡就和衣躺在床上，对于杰西的闯入并无任何反应。

「在睡觉？」杰西问。

莫妮卡「哼」了一声，睁开的眼睛很清醒，显然没在睡觉，只是看上去不太有精神。

「吃过晚饭了吗？」杰西说。

「还没。」莫妮卡咕哝说：「没胃口。」

「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那个混球。」

「哦。」杰西当然很清楚，这个混球除了洛克不会是其他人。

「又吵架了？」

「没什么……」

看得出莫妮卡不想多说，杰西也不会多问：「我跟你说一声，我邀兰德尔来吃晚饭了。」

「什么？」莫妮卡腾地一下坐起来，「他来了？你是说他现在就在楼下？」

「对。」杰西点头。

莫妮卡安静几秒，又倒了回去，呻吟：「我现在心情不好……」

意思就是，没心情下去招呼客人。

「没关系。」杰西不以为意，他从来没认为兰德尔会需要莫妮卡去招呼。

「那你继续休息，等晚饭做好了我再上来叫你。」

「好吧，亲爱的弟弟，记得汤里多放点奶油。」

「……」

知弟莫若姐。

第四章

晚饭顺利完成。杰西把东西在餐厅里摆好，然后上楼去叫莫妮卡。

莫妮卡下来之后，向兰德尔打了招呼，本想道歉她之前窝在上面不下来见人，但看兰德尔还是那样一副不冷不热

的样子，向他道歉好像也是浪费口水，她索性不说了。

饭桌旁，兰德尔是坐在杰西的对面位置。桌上那几盘食物，看上去很美味，但其实以兰德尔的身分而言，吃再多

再好的食物都只是浪费。他不吃，同样不会有任何影响。

所以他几乎是不进食的，只是偶尔，极其偶尔，他会在威廉的盛邀之下喝点汤，威廉煲汤的手艺确实好得很夸张

，甚至导致他曾经鄙视地想，难道塞缪尔就是因此对威廉那么死心塌地吗？

不管怎么样，威廉的汤确实曾经让他偶尔忽略了人与鬼之间的界限，至于杰西……

蓦然发觉自己有把杰西和威廉做对比的想法，兰德尔皱了皱眉，终止了这样的思考。

杰西不是威廉，而他，他也不会是塞缪尔。

「兰德尔，你在想什么？」忽然，莫妮卡问了这么一句。

问的时机未免太巧，兰德尔不禁微微愣了一下，看向莫妮卡，后者一脸严肃，直直地盯视他的眼神，像是在认真

地探询着什么。

「莫妮卡，你是想问什么？」杰西把话抢了过去。

莫妮卡的表现堪称失礼，他不希望让兰德尔不悦，尽可能地想打圆场。

但是莫妮卡没理会他，仍旧是盯着兰德尔不放。

「从杰西对你说话的样子，提起你时候的语气，我看得出他对你挺有好感的。他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

莫妮卡说：「他这家伙可坦率了，尤其是对于真心相处的人。可是你自身的事，比方说，你今年多大，你家在哪

里，你做什么工作，这些你都没有提起过吧？除了名字，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你到底在想什么？」

「莫妮卡……」杰西感到头大如斗。

其实关于兰德尔心里在想什么，他也很好奇。莫妮卡问的东西一语中的，只是语气越说越严厉，已经近似逼问。

看看兰德尔，目前为止都还没什么反应，不过要是再被质问下去就难讲了。

杰西考虑着要不要把兰德尔，或者莫妮卡，随便拖走哪一个。蓦然听见莫妮卡哈哈笑了几声，摆摆手：「开玩笑

，开玩笑的！抱歉，可能不太好笑，这些东西都是个人隐私，说不说都是个人自由嘛。只是兰德尔，看看你……

」

莫妮卡这么说着，语气已经恢复到一贯的轻快，脸上的严肃转为神秘兮兮的玩味。

「你身上集合了一个男人所有的优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样子。如果连你这样的男人心理都可以了解，一定可

以无往不利。说说看你的喜恶吧，怎么样？」

顿了顿，她又摇头，「不过喜恶这种东西也会变，做不了什么标准！要我说，男人真是无法理解的生物啊……啊

，下辈子我要做男人……」最后嘟哝了这么一句，莫妮卡头一低趴了下去，脑袋就枕在手臂上。

杰西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边那只还剩下一点点红色液体的玻璃杯，得出的判定是：「她喝多了。」

杰西先把醉倒的莫妮卡送回房间，再收拾了餐厅，之后就没别的事了。而这时候，他才发现兰德尔已经不在房子

里，四下找了找，原来是在房子后院的小花园那里。

这个小花园是莱斯夫人要开辟的，但实际上她常年在外边跑来跑去，根本没空管，所以都是交给了园丁定时来打

理。

花园里种了满满的花草，其中最多的是莱斯夫人的最爱──郁金香。

在金色的郁金香包围中，兰德尔站在那里，微垂的视线落在花朵上，但看不出来他是在欣赏，或者只是在出神罢

了。

杰西走到他身后，想了想说：「喜欢花吗？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折一些给你带回家。」

「不用。」兰德尔说。

杰西抓抓头，犹豫了一下：「那……你做什么工作吗？」

兰德尔这才回头，看了杰西一眼。

后者一阵紧促，立即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明天你没什么事，我可以约你出来吗？就在今天下午那个广场，

我打算明天下午到那里给人画画。」

「给谁？」兰德尔挑眉。

「随便给谁。就是路人，给他们画素描。」杰西耸耸肩，「只是画着玩的。」

顿了顿，他露出期许的眼神，「我是想，假如你有空，那就去一起玩玩吧，你看呢？」

兰德尔没有点头说「好」，但也没有拒绝，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杰西，若有所思。

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杰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太鲁莽的邀约。

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兰德尔没说「不」，这至少说明应该是有考虑余地，那么还是别逼太紧好了。

所以他没有再追问，转口说：「现在时间不早了，你看看，要不要今晚就住这里？楼上有客房。」

「不需要。」这次兰德尔明确地说出了「不」字，说完就转身向房子走去。

「啊，不再坐一会儿？」杰西追上去，见兰德尔没放慢脚步，心里知道是留不住他了，有点失望，但也不愿强求

。

「那我送你出去。」杰西把兰德尔送到大门外，忽然想到，「噢，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在房子旁边的车库里停着两辆轿车，一黑一红，分别是杰西和莫妮卡从父母那里收到的圣诞礼物。不过平常杰西

去哪都是踩单车，除非是去比较远的地方。

对于杰西的建议，兰德尔再一次拒绝了，大步流星，不一会儿就离开杰西家的前院来到了大路上。

老实说，接二连三被拒绝，杰西很有点郁闷。好像还从来没人这么一再一再地拒绝他，让他感觉自己把一腔热情

全部泼在了冰山上，而且连一块小小的边角都没能融化。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兰德尔对谁都是这样。真要说起来，尽管兰德尔待他也不热情，但也没有什么能说得上不好

的地方，甚至还曾允许过他个别的任性要求。

这么想想，他也就释然了。

再看兰德尔，既不叫计程车，走的方向也不是巴士站那边，他不禁觉得奇怪：「你步行回家？」

兰德尔不置可否。

「这样。」杰西眼珠转了转，「那我……」

「你回去。」兰德尔忽然停脚，转头看着杰西，显然是不要他再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