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为屿晴天霹雳状,撒下杨小空,兰花指:「你骗人!」
杨小空把他翘起来的小拇指按回去,苦笑:「真的。不就是一张清单嘛,又不是支票,你打电话给杜老板,让他
给你再签一张不就行了?」
柏为屿抽出几张面纸擤鼻涕,擤完把鼻涕纸揉成一团恶狠狠地砸向杨小空:「尽给我惹麻烦!」低头拨通杜佑山
的电话,「喂喂,杜老板你好,我是柏为屿,那张清算单被小空弄丢了,对对,这小子挺糊涂。您再签一张给我
,不然工人们没单不好交接……呃?啊?」
杨小空下意识后退一步,「怎么了?」
柏为屿挂掉电话,目光很是矛盾:「他说,请你去找他拿,今晚,老时间,老地方。」
杨小空惊惶了片刻,反倒微笑起来:「好,我去找他。」
柏为屿拉住他,「你是不是不想去?」
「不想去。」杨小空说完,顿了顿,加重语气:「非常不想去。」
柏为屿愤然「呸」一声,揽住杨小空道:「不想去就不要去!大不了我和他拆伙!」
杨小空深深地望着他:「柏师兄,我想起你常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莫装傻,装傻遭雷劈。」
柏为屿推他一把,急道:「你小看我?我是为了自己利益出卖兄弟的人吗?」毅然决然地往妆碧堂走,「我就你
一个师弟,送去给他欺负?作梦吧他!小空,过来帮我做画框。」
杨小空不自然地抓抓额前的碎发挡住眼里的笑意,「你自己做,我要去看书。」
柏为屿嚎啕:「师弟,你好狠的心啊!我还在发烧!」
杨小空抚上他的额头,露出惊疑之色,一连串追问道:「你不是和段杀出去玩了吗?感冒?天气这么热你怎么还
会感冒?你们去哪玩了?」
柏为屿揉揉鼻子,「我没和段杀在一起!我和夏威……去游泳了!」
「游了两天三夜?」可以横跨台湾海峡来回游一趟了。
柏为屿点起一支烟,强装镇定地摆出一副师兄的派头:「问什么问?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白左寒到工瓷坊后就趴在魏南河的床上呼呼大睡,毫不客气地一觉睡到午饭时间都还不起来,一身的泥全带到床
单枕头上,恨得魏南河牙痒痒的:「我总有一天把他剥光了铐起来,上皮鞭、滴蜡烛、捅狼牙棒!」
杨小空瞻仰他的大师兄:「捅狼牙棒?」
魏南河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去给小七送点心,白教授醒了的话请他下楼去吃饭。」
乐正七晚上睡觉常常嚷骨头疼,去医院检查又没什么毛病,医生说是肌肉和骨骼生长赶不上发育的速度,正常现
象,多补充营养就好。早餐晚餐在家吃得尽管丰盛,可午餐何其重要,偏偏不知道乐正七中午在外头吃些什么垃
圾食物,小孩不等下午下课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回来暴饮暴食,一个没看住又捧罐浆糊吃得津津有味。魏南河为
避免小孩挨饿,每天多给他十块零用钱,过了两天问他买些什么点心吃。小孩回答:「学校门口有个歪脖子卖的
烤鱿鱼好吃极了,烤两串就没钱了。」
「明天开始不许再吃烤鱿鱼了,买蛋糕吃,懂吗?」
好吧,第二天魏教授问他的宝贝疙瘩:「今天买什么点心吃了?」
「……烤鱿鱼,那个歪脖子叔叔给我十块钱三串……」乐正七可怜兮兮的说。
魏教授操碎了心,没收小孩多余的零花钱,只好中午吃饭时留份菜,荤素搭配再加一把鹌鹑蛋和一罐优酪乳,抽
空送去学校给他当下午的点心,特地嘱咐道:「别给同学吃。」
乐正七站在校门口的铁门那一头,十分不稀罕地接过点心,唾弃道:「你真小气!」
魏南河气结,只能暗暗诅咒谁敢讨他家孩子的点心吃谁就拉肚子。
白左寒置身在一个自助式酒会中,什么吃的都没有,放眼望去都是酒,可他已经很饿很饿了,只想找个东西垫肚
。魏南河拍着他的肩,递上一杯威士卡:「左寒,喝酒!」
他说:「我饿!」
杜佑山笑容满面的迎上来:「左寒,喝酒!」
他说:「我饿啊!」推开杜佑山,一转头便撞上武甲。
武甲拎着一瓶干红,一脸冷若冰霜:「白教授,杜老板命我陪您喝,您要走的话,除非撂倒我。」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我饿啊!」脚下无力地趔趄了几步,扶墙蹲下来,饿得全身冒虚汗,紧了紧领口,他嘴唇
发颤,觉得自己快死了。窗外下起大雪,冷风呼啸,他在阴暗的角落划一眼火柴,火光中出现一个人影,却是西
装笔挺的杨小空。
杨小空手里端一个华美的仿银雕花托盘,托盘上西欧风格的盖子光彩夺目。
「吃的……」他目露憧憬之色爬过去。
杨小空缓缓揭开盖子,巨大的托盘中央赫然摆放着……
一只孤零零的小笼包。
他颤巍巍地伸手去拿小笼包,杨小空先他一步把包子拈起来,俯视他道:「白教授,你想吃包子吗?」
「想吃……」他谄媚地挤出一个笑容。
杨小空弯下腰,黑幽幽的眸子盯着他,「亲我一下就给你吃。」
他大怒:「你!你居然敢胁迫老师!」
杨小空微微一笑,「你亲不亲?」
「士可杀不可辱!不亲!」
杨小空一扬手把包子抛出去,包子咻地一下消失在天的那一头。
「我的包子……」白左寒声泪俱下地向天边爬去。
「白教授,你没事吧?」
「我的包子……」白左寒费力地撑开眼皮,抱住杨小空一口亲上去,「我亲、我亲,给我包子……」
「白教授!」杨小空手忙脚乱地挣扎,「你怎么了?」
白左寒劈头盖脸地在杨小空额头脸颊嘴唇上乱吻一气,「给我包子!」
杨小空抹一把糊了满脸的口水,平静而温和的道:「白教授,今天没有包子。」
白左寒的眼珠子木讷地转动转动,发现自己在魏南河的卧室里。
杨小空继续说:「楼下有饭菜,我给你热一热……如果你真的想吃包子,我去村里给你买几个。」
白左寒:「……」
白左寒趁杨小空热饭菜的时候把桌面上的一盘鹌鹑蛋端自己面前,剥剥皮,一口一个。杨小空劝阻道:「白教授
,那是小七的。」
白左寒喝口水把蛋带进肚子里,觉得灵魂被这几个蛋压得两脚着地了,这才幽幽吐出口气,边剥蛋壳边说:「还
有那么多,小七哪吃得完?」
「他每天吃一斤鹌鹑蛋,如果不是魏师兄限量的话他能吃更多。」杨小空把热好的汤摆在白左寒面前。
白左寒咋舌,快速心算一轮:「养只黄金,每天给它吃三个鸡蛋它会长得毛色闪亮、膘肥体壮;养只乐正七,每
天给他吃一斤鹌鹑蛋,还是一脑袋黄毛、细胳膊细腿。唉,真是养人不如养狗。」
杨小空将饭菜都端上桌面,在白左寒面前坐下,「白教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白左寒低头扒饭,「说。」
「今晚有空吗?」
饭含在嘴里,白左寒僵硬地嚼了几下,含含糊糊地说:「嗯,大概、或许、可能、有空吧……」
「麻烦你陪我去个地方。」
喂!我只是说大概或许可能,又没说一定有空!白左寒欲表示异议,一抬头便对上杨小空黑亮剔透的眼睛,登时
心虚,想起梦里杨小空对他说的话……「亲我一下就给你吃。」
白左寒吞口口水,用力咬咬筷子,「好……好吧,去哪?」心说:不是亲个嘴儿就要我负责了吧?这傻孩子,你
白教授我别说亲你一下,就是吃了你都不负责!
杨小空说:「陪我去和杜老板吃饭。」
白左寒嗤地笑出声来,「小空,你这孩子,你什么意思?挑拨离间?」
杨小空一愣,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只是单纯觉得白左寒陪他去,他会安心一点,毕竟那两个人是朋友,
不至于让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学生陷于过份被动的局面。
白左寒用汤匙漂开汤面上的油花,「我和佑山虽说是十多年的好朋友,可这之间还有很多互相的利益关系,我和
他开开玩笑,互损几句都没关系,但要有个底限。」
白左寒勺了一勺汤,送到嘴边尝一口,淡淡道:「把话说难听点,昨晚我顺手帮你一把,佑山如果只是想和你玩
玩,就会给我个面子作罢,他既然不愿,必然是下定决心要搞到你,我不能和他作对。」
杨小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大一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叫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左寒老师」,后来叫「
白老师」,再接着叫「白教授」。
白左寒处于一个高高在上的顶端,他作为一个小辈,永远只能仰望对方,而夜间那段荒唐的纠缠让他突然有种两
个人被拉近的错觉,但毕竟是错觉,一夜之后,这距离还是拉开了,甚至拉得更远。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依然是温和恭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白教授,我不懂事,让您为难了。」
不是一张清算单,不仅是一次画展,若和杜佑山闹僵了,关系到的是柏为屿未来十年的前途。
杜佑山说柏为屿十年内会成为行内的中流砥柱。
杜佑山对柏为屿的前途有这个决心。
杨小空对柏师兄的未来也有这个信心。
傍晚的时候,柏为屿截住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的白左寒,「白教授,听说是你送小空回来的,你一定知道昨晚
他和杜佑山在哪见面了。」
白左寒面不改色:「你打电话给他们不就行了?」
「小空关机了,杜佑山没接电话。」
白左寒摊手:「那我也没办法。」
「白左寒!」柏为屿眉毛倒竖,揪住白左寒的衣领,「你一定知道,给我说!」
魏南河喝道:「柏为屿,越来越放肆了!这是什么态度!」
柏为屿忍气吞声地撒开手,「白教授,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不会让你为难,告诉我杨小空在哪就行。」
魏南河变了脸色,「他怎么了?」
「白教授和他一起回来的,一定知道他怎么了。」柏为屿急得眼圈微红,「说不清楚,反正他一定是去找杜佑山
了!他早上还和我说他非常不想去的!」
白左寒整理被扯皱的衣领,嗤之以鼻:「柏为屿,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杨小空不想去归不想去,但去了自然会
得到他该得的好处,别嫌我说话露骨,他又不是女孩子,哪有那么娇气的?就算是女孩子又怎样,人各有志,你
管人家那么多干嘛?去年我有个学生和杜佑山才好了一个礼拜,佑山连工作都给他搞定了,哪有让他吃半点亏…
…」
柏为屿怒得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休克,好不容易爆发一句:「你懂个屁!小空是为了我……」
魏南河抬手止住柏为屿的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左寒:「左寒,你要弄清楚,杨小空是谁的学生我不管,他是
我魏南河的师弟。不管他找工作还是有别的目的,我完全有能力一手包办,不需要让他去求外人。」
杜佑山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武甲的名字,问道:「无价?」
武甲垂下眼帘,回答他:「武功的武,甲乙的甲。」
他笑:「有趣。」
人就是贱,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一旦得到了,无价之宝也不过尔尔。
再说,他杜佑山以命珍惜过的无价之宝已经死了。
杜佑山喝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瓶则交给武甲:「这小绵羊,我们赌一赌他会不会来,怎么样?」
武甲将三颗白色药片丢进酒瓶里,摇了摇,没搭理他。
「我也不是缺人缺到非他不可,」杜佑山抿一口酒,有点沾沾自喜地说:「他脾气太好了,有事没事都笑笑的,
逗得人心痒痒,不知道我把他上了后他是不是还这样温和。」
武甲冷不防道:「杜老板,你应该为杜卯和杜寅积一点阴德。」
杜佑山一扬手把酒泼到武甲脸上,「滚出去外头站着,没叫你进来不许进来!」
武甲平静地把眼镜拿下来擦一擦,架回鼻梁上,站起来走到外头,轻轻关上拉门。
杜佑山最烦别人在他高兴的时候提两个孩子,武甲比谁都明白他的好恶,分明就是故意惹他生气!要不是这两个
孩子,他老婆也不会死。
那是一个多好的女人,除了先天性心脏病,几乎是完美无瑕。他每隔一段日子带她去医院作例行检查,一次意外
查出她怀孕了。两个人为此大吵了一架,他的态度很强硬,无论如何不能冒这个风险!而对方宁死也不同意,她
一直是没什么主见的小女人,唯独那次一意孤行,比杜佑山还强硬。
他百般无奈,只得她脚边跪了下来:「算我求你了,这辈子就我们俩过,不要孩子,不要冒这个险。」
「可是,是一对双胞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哀求。
是一对双胞胎,多难得!别人想要都没有呢。
佑山,求你了,让我生下来,不会有事的。
求你了,不让我生的话我会怨你一辈子。
「佑山,我们会有一对孩子,多幸福!」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沉迷,让人实在舍不得打破她的梦想。
结果还是出事了。
这辈子最爱的人,父母、妻子,都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像他们那样无条件地爱着他,他也不再会有了
。
他站在医院的走廊,听到婴儿震天动地的哭声,却等到白布掩盖的推车被推出手术室。多少年了,每次梦见那个
场景还是会哭得无法自制。
两个孩子是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每天嗷嗷嗷哭喊着吃喝拉撒,他才没空去理会他们喝的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雇个保姆,三不五时去看一看,全当尽义务。头几个月,换了许多保姆,个个叫苦连天:「杜先生,杜卯又发烧
了!」、「杜先生,杜寅又咳嗽了。」、「杜先生,杜卯又从床上滚下来了……」
小孩就跟小动物似的,杜佑山一度怀疑那两个小东西养不大,估计很快就会死翘翘。哪想两个孩子命硬的很,硬
撑到半岁,终于有个武甲出现负责他们的一切,再也没人向杜佑山报告杜卯怎样、杜寅怎样,他的耳根彻底清净
了。
一天他心血来潮回家看看小孩,又惊又怒,惊的是小孩会说话了,怒的是,他们只会叫叔叔,居然不会叫爸爸。
于是他把小孩轮流从婴儿床里拎出来爆打一顿,直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武甲承诺一定在一个礼拜内教会孩子喊爸
爸,他才恨恨地住了手。
隔没多久,孩子果然会喊爸了,他们看到武甲争先恐后地喊爸,看到杜佑山则双双哑巴了。
杜佑山不顾武甲的道歉和劝阻,把孩子又揍了一遍,导致他们一岁就闻爸色变。现在孩子们长大了,杜佑山偶尔
回家一趟找人,不是骂武甲就是骂孩子。在孩子们心里,爸就是坏人的代名词。
武甲刚跟杜佑山时,杜氏起步不久,杜佑山白天忙得焦头烂额,晚上睡在办公室,没有时间也没有闲钱去花天酒
地,他嫖的对象只有武甲一个人。
那年他把杜氏一整年收入的五分之一都给了武甲,那笔钱一天嫖五个人嫖一整年都嫖不完,况且之后每年他都会
付出一笔巨款,只多不少,所以他嫖得理所当然,对武甲怎么羞辱怎么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杜氏画业、拍卖行、古董行,全是最高级的,杜佑山钱多的花不完。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想要
人上床什么货色没有?反正都是嫖,傻子才会在武甲这一棵树上吊死。
门外的武甲忽然道:「杜老板,杨先生来了。」
杨小空拉开拉门,站在门口唤了声:「杜老板,你好。」
杜佑山呵地一乐,招手道:「小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