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村里发生水患,一排排大浪打过来,各家各户的田地全部被洪水不留情面地吞噬,由于水患在这里虽
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村民们虽然匆忙却也带着家眷奔上了村外面这座小山。
天灾,这是真的天灾。
从小到大,梁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水患,他们村子地势高,即使有水患也是周围的地方,从来没有波及到
他们的田地房屋以及亲人,再加上梁生自己因为读书的关系并没有出去过,并不了解外面的状况,所以这是他
第一次直面天灾。
真的很恐怖,如此多房屋亲人瞬间就被淹没的感觉太过震慑人心,甚至他跑着跑着就感觉到最前方的水已经打
到他的双腿了。
爹娘——
梁生想起来,他昏倒的原因,他的家人,爹娘和妹妹全部在着场水患中丧生了。他们逃过了食人的洪水,却被
后来的饥饿弄丢了性命。
他读书读傻了啊!如果不是浑身软绵绵的,他几乎要抽自己耳光,他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了什么地方,为什么
爹娘省下了他们三个的食物都给了他,他就是硬没发现?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又算是什么?!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梁生胡乱地用破烂不堪的袖子擦着脏兮兮的小脸儿,秀气的眉目间一片郁色。
张大娘一看状况,赶忙将梁生抱过来,道:“这是怎么了,梁生?哎,你说你……”
“爹娘,大娘,我爹娘……我爹娘……”
看着梁生哭得发抖,张大娘叹了口气,将他抱好,拍了拍他的背:“哎,梁生啊,你爹娘好不容易让你活过来
你怎么就这么糟蹋自己,别哭了啊。”
梁生心中越发难受,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失去亲人痛苦悔恨几乎占满了他的情绪,听着张大娘的声音,梁生放声
哭了出来。
毕竟是八岁的孩子,再怎么伤心也还想不到死亡,在熟人的规劝下慢慢感受到了身体的疲惫又睡了过去,只是
这一觉却不甚安稳。
睡着睡着,梁生就会梦到那场水患,然后梦到水患突然间变成了食人的怪物,爹娘妹妹为了让他逃走被怪物吞
入腹中,然后,他就真的那么走了,梦中的梁生几乎是没有留恋的就逃离了。
梁生豁然睁开眼睛,摸了摸汗湿的额头,梁生后怕地发抖。
然后他再次沉入昏睡,却又被噩梦纠缠,这次他梦到的是妹妹,只有妹妹一个人,从妹妹刚刚出生,到妹妹一
点点长大。
虽然不怎么漂亮却秀气的眉眼让小女孩儿显得非常可爱,或许是饭食不好的缘故,女孩儿虽然不弱小,却也有
点儿黑瘦,笑起来的样子很让人心疼,脸上两个对称的小酒窝儿异常显眼。
渐渐的,妹妹从一个小奶娃长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妹妹睡觉的时候,梁生就在旁边一边看着她一边看书
。
然后,妹妹那具瘦小的身体突然间膨大了,妹妹开始变得白白胖胖,然后突然一声惊响,妹妹炸开了。
梁生也醒了。
摸着黑,梁生缓缓坐起身,睡不成了。
一家人就这么没了,他好像还能够看到爹娘看着他读书时露出的欣慰表情;好像还能够看到妹妹见到他时露出
的笑;好像还能够看到他丢下书去帮着娘做饭时娘让他去读书时的责怪;好像还能够看到……
还能够看到什么呢?即使能够看到还有什么用,都不在了啊。
时间如梭,转眼过了一年,梁生八岁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一直将梁生当做儿子的张大娘在这一年春天去世了,梁生再次失去了亲人。
然而,张大娘却是有儿子,那人今年三十七岁,叫做张前,是个中年汉子,虽然待母至孝,却不是一个好的,
整天游手好闲。张大娘在时,他就因为梁生不是自己家的不怎么待见他,这下张大娘走了,刚过了热孝,便抓
着梁生到了城里。
“张大哥,你这是干嘛?”梁生看着眼前几个以货物的眼神看着他的人,倒退了几步,急问道。
原本还对他们面前那人毕恭毕敬的张前,听到梁生的话,转过头不耐烦道:“叫什么叫,不能安静点儿?”
“张大哥……”
“好了,我告诉你。”张前将梁生拉到一边,指着不远处一个清秀的男人,道:“看到没,那可是和庆班儿的
班主,这几天和庆班儿正收人,进去可是要看资质的,怎么样,哥哥我没亏待你吧?以后红了可记着哥哥啊。
”
张前再次丢下梁生去找那人说话,梁生却仿佛掉入冰窖,浑身发冷。
这两年他虽然还读着书,却只是看外面捡来的,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在家里只管读书的傻小子了,和庆班儿的名
头他也听说过,算得上是厦梁朝上出了名儿的班子了,但是再出了名有什么用?
厦梁朝等级分明,士农工商依次排开,最末等便是戏子伶人一流,那可是贱籍,入了后便再无人身自由可言。
或许对普通农户,实在走投无路还能够咬咬牙选择走这条路活下去,但是梁生是读了书的,况且当初私塾里的
先生夸过他,说他资质很好,若是读下去很有可能出人头地。
变化太过迅速,爹娘死了,妹妹死了,他竟然也要……
这无关看起看不起,这只是一种悲哀,内心的悲哀而已,入了这一行,爹娘对他的期许就真的完了。
梁生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咦?”在张前拉扯下已经准备走的末来见梁生掉泪,又转了回来,看了他一会儿道:“小家伙儿,可要跟我
走?虽说入这一行就是入了贱籍,但也比在别人家受欺负来的好吧?”
末来原本也是红角儿,只不过这两年年纪渐大,实在做不了台上那种费力的营生,才用了前半生存下的钱将这
和庆班儿盘了下来,这次来这个小城就是想着要寻几个好苗子来培养的。
只是看了几个都不满意,好不容听张前说他有个弟弟是读过书的,在私塾也受过先生赞扬,只是家里实在过不
去才想着让出来谋生活,于是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人家却是被迫的,末来感觉没意思,便准备走了。
只是,这孩子却让他吃了一惊。这一哭,还别说,那姿态真是个好苗子。
末来从小便在众人眼皮下讨生活,什么人没见过,瞅了两眼便看出来张行与这孩子之间的事情,猜了个差不多
后就径自走过去问一问。
“可是……”
“别可是了,你接着在他家,以后他还指不定把你卖什么地儿去呢,还不如跟我走如何?以后赞了钱,说不定
也能盘下个戏班儿,后半生生活就有靠了。”
梁生看了看末来,又看了看张行,最终坐下了决定。
“好,我跟你走。”
末来笑了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生。”
“梁生?”末来沉吟,又道:“你读过书吧?”
“读过。”
“你是从水患里逃出来的?”
“嗯,一年前逃出来的。”
末来摸了摸梁生的头,笑道:“那你从今天改个名字吧,就叫涟生,如何?”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涟生那个时候还不明白末来对他的怜惜,涟生,怜生。
从这日起,涟生彻底抛弃了过去,成为了和庆班儿中的一名小学徒,因为他识字的关系,别人待他也好,戏词
儿他也记得熟,渐渐的在那一次一起收回来的学徒中成了最拔尖儿的。
再渐渐地,他成了和庆班儿的角儿。
多少年过去,如今的涟生已经二十一岁,虽然是个戏子伶人,但谁见到他也都会叫一声涟生老板,所有的一切
都证明了末来当时的眼光。
而末来也在这一年去世了,去世前末来只留了涟生在窗前,他对涟生说,他喜欢涟生,然而这一条路太不好走
。在戏子里这一条路更不好走,和庆班儿在洛阳城里有着大靠山,所以没人打和庆班儿里的人的注意。
其他戏班子里的人,被人买卖的很多,所以末来临死前对涟生说的意思其实是,让涟生留在和庆班儿,没有靠
山前先不要去急于离开这里。
“我死了之后,会由东家安排下一任班主,你留下就好。”
至于这个东家,涟生也是知道的,是厦梁朝异性王爷之一的柳家,和庆班儿算得上是他们的家班儿,所以一般
人不敢打他们主意。
而那几个权利比刘家大王公大臣,则因为厦梁朝玖元帝苏季留下的规矩限制着,有这方面癖好也不能够动和庆
班儿,毕竟和庆班儿目标太大。
说完那句话,末来就闭了眼,涟生跟着人将末来葬了,才想到,其实末来不知道的是,他也是喜欢男人的。
涟生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他一直明白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不同,等真的发现时,他也并没有感觉到
多么震惊,他很平静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只是想,这一辈子,这样子过该有多么冷情寂寞。
末来死后,涟生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戏曲上,原本末来将他找来时,梁生只是被他的话打动,到了后来
,看的戏本子多了,他竟然也爱上了这些东西,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可以暂时忘了所有一般。
渐渐的,涟生的名气更加响亮了。
就这么的又过了几年,涟生遇上了那个人,那个让他记了一辈子的人。
苏晋尧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前呼后拥,他带着两个随从很安静地往戏楼的前排坐了,由于这一整天戏楼都被人包
了,再加上苏晋尧一身虽然颜色朴素却非常华贵的衣服,涟生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定是权贵。
毕竟,他们已经接到招呼,今天戏算是唱给给从塞东凯旋归来的奕亲王苏晋尧听的。
“哎,小哥儿。”
由于今天涟生的戏在最后,所以这时候他正在帮着一些新人们看台,倒是并未着急上妆,一身青衣显得整个人
很是清俊。
这时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看似无事,涟生就转过身,只见身后是个身材高大的带刀中年男人。
“叫我?”涟生问。
“是。”那中年男人笑了笑,道:“我家爷一直喜欢这个,只是这些年没怎么听过,听说这班儿里有个名角儿
?现在他有事没,没事的话能不能下去陪我们爷说会儿话?反正现在还早。”
涟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跟着那中年男人的视线朝台子下面看过去,只见他口中说那人就是刚才他见的人时,
心中的不愉之气竟然下去了不少,想了想,道:“等会儿就要开戏,还是等戏罢了再说吧。”
说完,就径直离开了。
“怎么样,大哥,我说吧,你去肯定不行,人家小公子都被你吓走了。”
“哎,爷在呢,你怎么说话呢。”是刚才那中年男人,又听他道:“爷,那什么,刚才那小哥儿说等戏罢了再
请了那涟生老板来。”
“涟生?”刚走到幕后的涟生正巧听到这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脚步不自觉就听了一拍,只听那
人又道:“倒是个好名字,只是不知道这嗓子如何,和庆班儿名声大了,柳榛又不遗余力地推崇着,不知道这
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涟生眉头一皱,心下竟然多了几分相争之气。然而没等一步走开,就回想起刚才那人的话,柳榛可是他们最大
的东家,正是厦梁朝的异性王爷中资历老的,能够直呼其名的人整个厦梁朝野数的过来。
涟生心中刚刚升起的不服攀比之气,又在这种想法中淡了去。
回到后面,装扮完全,等了一段时间,便到了涟生出场。
他只一眼就看到了刚才那男子,这时在台子上,趁着角色的动作,他这才看清楚男人的长相。
勉励控制,涟生才回过神继续他的剧本。
那人做的位置,正是所有位置中最尊贵的地方,原来他就是奕亲王苏晋尧。
苏晋尧的长相和他想的大不一样,在涟生印象中,打仗的人无一不失五大三粗的,虽然外面有说这位奕亲王爷
是个文武全才,相貌更是顶尖的,但是涟生下意识将后面那些归做了恭维,毕竟,苏晋尧的身体高贵,有人恭
维很正常。
只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那些说法真不是恭维。
这个人天生就是站在世界顶峰的,涟生下台前这样想。
这时候他差不多完全忘了戏罢后会被人请的事情,原本他也只是当人随便说说的。所以,现在他站在苏晋尧面
前后,就显得有些拘谨。
苏晋尧笑着看眼前的这个男子,差不多因为有二十岁,卸了妆的长相很清秀,正是刚才在台上那人。
“你是涟生?”
涟生弯腰下拜:“是。”
这时,莫非莫离正打发了所有要和苏晋尧攀谈的人走过来,见到涟生,首先笑了:“还真是小哥儿啊,当时我
们爷就说有可能,我还不信呢。”
涟生有些好奇起抬头看他。
莫非道:“你一上台,我们爷就对我说这位说不定就是我刚才问的那小哥儿,那时我还不信呢。小公子戏唱的
不错。”
涟生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感觉他倒是第一次有,以前什么场合他都淡淡的,这次却不一样。
然后,就真的不一样了,自那天开始苏晋尧便常常来听他的戏,还会留下与他谈一些关于戏曲的东西,连他都
很好奇,这个身份尊贵的王爷是如何知道这些多的,竟然对戏曲有着如此精准且独到的见解。
慢慢的,涟生发现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却没有妄想过,这毕竟不可能,苏晋尧是个王爷,且不论身份差距,
只是男男相恋便不可能,苏氏子孙对这种事是深恶痛绝的。
然而,这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却让他感觉到自己也是有希望的。
苏晋宏绑了他时,涟生恨极,却没办法,柳家护他们到现在也只是名声上护着,却没想到他竟然被送到了奕亲
王府,进门的瞬间他都是恍惚的。
然后就见到了苏晋尧,被他安排进了内院后,涟生也会想,他是不是有机会?然而也不过是想想,那个人始终
不是他能够碰到的。
但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想过要害苏晋尧。
他原以为柳王爷见他只是因为是东家的缘故,没想到柳王爷竟然让他将苏晋尧的日常生活报告给他,他自然没
同意,但是却被柳王爷灌了毒药,说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
然后他就同意了,他出不去这个院子,就想着苏晋尧什么时候来了再告诉他。
只是,没时间了吧?
涟生想,前段时间王妃将他挪到了前院儿,说是王爷不想让人误会,原来真的只是自己误会。柳王爷一直派了
人看着他他是知道的,那个小丫鬟在来的第一天他就知道。
如此长时间没传出有用的消息,再加上苏晋尧已经遇刺,他也没时间了。
涟生闭上眼睛,爹娘和妹妹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仿佛前一天他们还坐在一起吃饭一样。这辈子,就这样吧,能
够在临死前这样关心过一个人,也算是没白活了。
番外三:临行
承武八年二月初三,琉庆殿大火,厦梁承武帝苏晋城于琉庆殿崩逝。
承武八年二月初四,圣文贤皇太后领众宣帝遗诏:太子至贤性过温厚……实难克承大统……是以,皇五子至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