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好像一切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密密的香樟,只是比离开的时候多了份沧桑的颜色,只剩下些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充斥在呼吸之间。
依然是跑满年轻男孩热汗淋漓的足球场,“这边,快传球!怎么搞的?连个球都传不好!”
面对队友的责备,4号球衣的男孩也只是笑笑,“对不起啊,传偏了一点点哦,得好好练练脚法了呢,呵呵……”
依然是偶尔走着一对的黑色制服的男女生,女生嘟着小嘴,“猪,你怎么不回我信息呢?”
男生摸了摸头,“嘿嘿”地傻笑着,“手机,呵呵……被班主任拿走了……”
“什么??”女生微微地一声惊呼,“那我发给你的信息……”
“没事,他想看就让他看呗,反正……都欠费了好几天了……”
男生感觉有些不对,一把抓住女生看似要打过来的拳头,“欠扁啊你!干嘛都不去交话费?”女生气鼓鼓地瞪着眼睛,转过身去,“不理你了!”
男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就突然间微微地定格在了空气里。
头顶上,秋风吹过高远的天际,香樟树的叶子就簌簌地撒落下来,“过几天,不是你的生日么……”男生小声地嘟囔着。
女生轻轻地笑了笑,火红的香樟映着一张快速绯红的脸在金色的风里微然地燃烧起来……
顾森西把车扔进车棚里,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喂!你就打算把我丢在这里么?”林子叶锁好单车站起身。
“我还有事,你自己去报到吧!”
“你……”
突然间的一阵铃声急促地响起,所有的一切就这么硬生生地隔断在空气里。
“你说什么?休学?!”
一个周围支持中央式发型的半老头靠在躺背上,手里的笔敲着桌子上的书本“嗒嗒”作响。
“你要知道,现在休学就等于白念了一年多的书,像我们这样的重点中学,每个学生可都是耽误不起的,再说了,办理休学手续也得让你家长亲自来,要知道,我们学校都是以家长的心态对待每个学生的。”半老头呷了一口水,推了推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最近学校方面对这些又做出了新的指示,对于休学的问题,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顾森西吸了吸鼻子,“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你家长呢?让你家长来跟我说吧!” 半老头放下手里的笔。
“他们都有事,来不了!”
“什么?来不了?来不了也得给我来!休学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让你擅自做主!”
“我没有擅自做主,休学就是我爸让我来的。”顾森西轻轻地咬了咬牙。
“他怎么不亲自来?他难道不知道休学需要家长亲自签字的么?”半老头跷起二郎腿,似乎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味道。
“我说了他没时间。”
“那你母亲呢?让她来!”
顾森西眯了眯眼睛,一股无名火突然从胸膛里蹿起,“就说你批还是不批吧!”
声音惊动了办公室里其它的老师们,纷纷小声地说起来 ,“这个学生可真是……”
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半老头感到有些没面子,“你先给我写几份检讨,再把你家长请过来跟我说话!”
像是知道了他会这么说,顾森西突然笑了笑,“不用了,检讨您还是留给别人写吧!”
刚转过身去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林子叶,林子叶的脸在顾森西突如其来的目光里略显得有些尴尬,顾森西吸了口气,低头擦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半老头突然深吸了口气,像是深海里张大了的水母,像是吸水饱和膨胀的洋葱细胞,胸围猛得增大了一圈,“现在的学生可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对面的走廊里,一个男生拉着唐小米好像在说着什么,男生的脸在阴霾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僵硬,顾森西只是快速地瞟了一眼,闪身走下楼梯。
唐小米向男生指了指楼梯口的方向,“呐,那就是!”
“喂!你就是顾森西吧?”
顾森西回过头,是刚才的那个男生,一张好看的脸。
“你知道易遥在哪里么?”
突然像是心上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狠狠地抹上了一把盐,猛的抽搐起来。
“你是谁?你找她干嘛?” 冰冷的口气。
男生笑了笑,“我是她朋友,我叫李哲。”
在李哲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散去的时候,突然的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左颊上,身体踉跄的斜撞在护栏上,紧接着又是一记重拳。
李哲只感到嘴里有些腥甜的东西与脸上真切的疼痛感,然后看见眼前那个男生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教学楼的护栏上,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着说,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远处的过道里,唐小米小声的对几个女生说着些什么,然后几个女生就集体的像恍然大悟一般,涂得鲜艳的嘴唇突然变成一个奇怪的0字型,像极了被术士囚禁的怨灵,在黑暗里缭绕的烟雾中,挣扎着想要逃脱。
然后像是迅速蔓延的温疫,由近及远的以每个人0字型的口型传播开去。
从来没想过擅长打架的自己竟然被一个看上去略显单薄的男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李哲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 ,“ 你打够了没有!我不管你跟易遥是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好!我带你过去!”
顾森西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李哲的衣领,向楼下走去。
一阵刺耳的铃声急促的响起,挤满长长的走廊的年轻男女们也开始慢慢散去。
4
花坛边的一方空地上,李哲颓然的坐在那里,双唇不停的颤抖,“你说什么?她死了?不会的,她这么要强的女孩子,怎么会跳楼呢?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黑色的风吹过悲伤的年岁,在城市里的秋天快要消逝的时候,青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跌落进了一个遥远而无助的角落,天空开始变得更加的高远,很少再看到飞鸟破空而过的身影,偶尔会有几只麻雀歇落在惨淡的空地里,叽叽喳喳的来来回回,像是一个个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灵,从开春的季节飞到纷扬的冬雪。
窗子外边的仙人掌已经长得很不像话了,从三楼的阳台一直悬到二楼的天花板,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栽下的它了,只是在每个寂寞守候的日子里,看着它慢慢的,一节一节的长成一条孤独的锁链,锁住着无尽的悲伤。
梦境里渐次亮起的霓虹,像是慌乱之中打翻的水彩,在驻足的荒凉里晕出柔软的一片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无限的过去,你是否依然那般的义无反顾的,投进别的男孩子的怀抱?而却永远也看不见躲在角落里,一直看着你的人。
齐铭放下碗筷,拉开凳子,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齐方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倒是李宛心终于忍不住,开始爆发了,“齐铭!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她们很我们没关系!跟你没关系!林华凤是个婊子,她女儿也是婊子!她们全家都是婊子!现在她们都死了,都死了!就算她们还活着,也跟你没关系,我李宛心丢不起这个人!丢不起!”
齐方诚皱了皱眉,拉了拉李宛心的衣角,“你就不能好好说么?”
“好好说?你没看见你儿子为了那个小婊子变成什么样了啊!真他妈跟你一样,没出息!”
“你朝我发什么疯啊?”齐方诚微微有些恼怒。
“我就朝你发疯了!怎么样?你儿子就跟你一个德行!”
“还不是你宠成这个样子的……”
“你……”李宛心正要继续下去,就突然看到了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的齐铭,齐铭的脸在明亮的灯光里定定的是一种硬生生的苍白。
李宛心莫名的一阵颤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眼里,是满当当的恨!像是一把离弦的箭,铮铮的破空而过,狠狠地没入进胸腔里。
李宛心颓然地坐下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天空已经完全的黑了下去,可以听见外面黑色的风呼呼刮过窗子的声音,一种沉重得快是要失去呼吸的感觉。
客厅里是父母连续不断的争吵的声音,齐铭把耳塞里的音乐调到最大,把被子从身上一直拉上头顶,沉寂在满世界的黑暗之中。
黑暗里/是我漫长的守候/我躲在这里/孤独得永远没有尽头/有些话语/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一年又一年的/ 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你在那头/从来都不曾回首/流星划过夜空/是你千年的回眸/还是我的那扁诺亚方舟/
易家言轻轻地扭开门正要出去,“一大早的你又上哪去啊?难道还要我自己送你女儿上学么?”梁丽萍庸懒地靠在卧室门口,一头卷发散乱地披在胸前,半闭着眼睛,似乎还没有睡醒。
“丽萍,今天就麻烦你送一下女儿吧,我出去有点事。”易家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老婆,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女人的冷冷地哼了一声,“要我送女儿也行,你得告诉我这一大早你出去干什么,轻手轻脚的,好像还怕我知道!”
“绝对没有怕你知道,这不是怕吵醒你吗,我出去是办点事。”
“办点事?那你得说说是办什么事要这么早的,不是离上班还早着吗?” 梁丽萍看着表情有些怪异的易家言,饶有意味地追问。
对于妻子的从来都是的不依不饶,易家言有些窝火,“反正我有事,送不送女儿你看着办吧!我走了!”
“你!”梁丽萍张了张嘴刚想继续纠缠下去,眼前的门突然被迅速地带上。
空旷的客厅里,某些东西猛然的膨胀起来。
这是一座上世纪修建的陵园,位于市区与郊区之间,由于新建的公墓越来越多,这座年久失修的老陵园也就越来越疏于管理,许多原先葬在这里的都被花钱移到了更新的公墓,有些没有被移走的只能静静地落在这里, 寂寞得杂草丛生。
看管陵园的老头靠在大门口的躺椅上,打着小盹,身上的报纸被风掀起又落下,桌子上掉了色的保温杯里早已失去了温度。
偶尔有几片枯黄的树叶从不知名的地方飘落下来,嵌进凌乱得忘了修整的发丝里,一张精致的脸嵌着一双悲伤的眼睛,目光聚焦之处,是一张定格的笑容灿烂的脸,被永远地封在石碑之中。
男孩嘴唇微微地一阵抖动,眼泪在风里快速的偏落开去,听不见声音。
易家言轻轻地拍了拍李哲的肩膀,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其实怪不了什么,只能说是命运本就该如此,只是我们试图去改变命运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向着它一直地走下去。
“叔叔,你不恨我么?”李哲抬起头,看着易家言悲伤得有些苍老的脸。
“可能,这就是命吧!”易家言伸手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遥遥,爸爸对不起你……”
一只麻雀突然惊叫着飞过头顶,像是要把天空活生生地撕开一条口子,把所有的悲伤都倾倒出来,顾森西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满世界的悲伤就迎脸泼了下来。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冷笑,“为什么活的时候不好好珍惜?非要等到死了以后才明白。”
三个人回过头来,身后几米开外的草地上,齐铭蓦然地站在那里,一张苍白得完全掉色的脸,头发在风里四处翻飞得张牙舞爪。
易家言认得眼前的这个男孩,自己最后一次走出弄堂的时候,他一直趴在窗子上面看着自己。
易家言突然一时语塞。对于齐铭的突然出现,还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顾森西有些吃惊。“齐铭,其实,易叔叔也是有苦衷的,刚才他跟我说……”
“苦衷?哈哈哈……这个时候还说有苦衷?你走吧,易遥和我都不想见你。”
齐铭闭着眼睛,侧过脸去,像是一块千年的寒冰,森森地冒着冷气。
易家言动了动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对遥遥的感情,所以也不用说太多。
易家言回头看了看林华凤和女儿的照片,“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如果时间翻不动记忆,如果岁月卷不起涟漪,那些被埋藏在青春年少里的悲伤的过往,可能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提起,也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翻转触动的时候,束缚得自己永远也无法逃离。十八岁的天空,应该是阳光灿烂的一片吧!可是头顶上的那方乌云什么时候才能散去呢 ?
冰冷的石碑封住了永远的笑脸,好像瞬间她又活过来了一样,三个人就这样静默着,好像是怕惊醒安息了的人儿。其实再这么纠结下去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只是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那么清晰的字眼:悔和恨 !
“其实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她。”顾森西开口道。
“齐铭,也许你不知道吧,从我在幼稚园的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他就像一个倔强的小公主。当时我就在心里说,这是我值得一辈子去保护的女孩子。
两张同样落寞的脸望向另一张更加落寞的容颜,顾森西弯下身坐在地上,眼睛看着易遥天真的笑脸。
“每次我都是远远地看着她,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她的微笑,看着她欢快的奔跑,她的身边总是会有一个男孩子,帮她拿练习册,帮她拿汗湿了脱下来的衣服。”
“你们知道吗?当时我竟然想过好好教训教训他,告诉他守着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齐铭的眉头微微皱起,好像有什么突然渗进身体里,将心房心室颠倒错乱。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看到那个男孩子伸着瘦弱的胳膊在刺骨的水里只为她捞着掉落的发夹的时候,我就突然发觉,可能这个男孩子会好好的保护她吧!”
“ 所以 我只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一直看着她,我每天早晨都会骑着单车等在她会出现的路口,看着她们一起说着笑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红绿灯,然后我就会很心满意足地傻傻的说,嘿!今天我们一起呢!”
白森森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穿梭行走,数不清的风云变幻,听得见头顶上轰鸣而过的飞机的声音,抬起头努力的追寻过去,始终也不见它的踪迹,只能凭着单一的听觉而判断它是否离去,就像在那些看不见你的日子里,我如何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梦里而感觉到你一直都没曾走远,某个车流汹涌的路口,某个季节踩着单车的身后……
“看着她哭我就会很难过很难过,很多时候我从她家的厨窗里看到她一个人在那伤心的哭泣,她的妈妈还在一个劲的要她去死,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只能静静地站在夜色里,看着她做着一切 然后在很多个日子里,我一直都梦到那个场景。”
“再大一些的时候,她开始跟校外的一些男生交往……”
“别说了!你别说了!”男孩的情绪显得有些失控起来,闭着眼睛,微微扬起脸庞。
“李哲,你知道么?那个男孩,就是他。”
“你给我住嘴!”像是一只暴怒了的狮子,齐铭将手指深深的插进头发里,像是要把那些痛苦的记忆从大脑狠狠地扯出来,极度扭曲的年轻的面容,千年般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