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人有天相——间生
间生  发于:2013年0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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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人举起惊堂木的手停在空中一抖,差点将那六寸长的木块脱手掉地。看清了几人的样貌,余大人稳稳气息落下手腕,一声脆响后紧接一声轰雷。余大人正要开口,一人抢先一步行礼道:“大人请三思!柳记君毕竟乃一州之长,下官以为应当将其押赴京城交与刑部处置。”

“哦?张大人的意思是……我这御赐一品钦差无权处置一个死囚了?”余大人的语气酸溜溜的。

张佐官唰白了脸:“这……下官绝无此意,而是……而是……”

另一个人跨一步接口道:“张大人的意思是,律法不外乎人情,请余大人看在柳记君多年为朝廷效力的份上,在时间上通融通融。请大人开恩。”

“余大人,斩知府乃大事,下官以为处决一事当延至秋后。”

“周大人,这可不见得,柳记君罪犯欺君,依法可斩立决。”

“李大人言之有理,但此案涉及户部尚书大人,应当审慎起见。”

“下官以为,圣上钦点了余大人和颜大人两位钦差共同受理此案,则于情于理应当请颜大人同审同判的。”

“颜大人公务缠身分身乏术……”

……叽叽喳喳。

接二连三的有人站出来,开起了讨论会,跪着的人也回了神呼天抢地,大堂里变得闹闹哄哄,直把雨声都淹没了。

看这阵势,余大人想立刻废了柳记君的打算遇到了困难,他充耳不闻地任底下人吵了一会儿后,见谁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平静道:“此事有待斟酌,择日再审。”就起身离开了。一干人正激动中根本没有发现,待想请示余大人的时候,这人连个影儿都没了。

第十三章

余吉天在公堂上撒手后,就回来后衙喝茶听雨。暴雨持续了一个时辰,到了酉时太阳居然又露了脸,渲染出半天晚霞颇为可爱,余吉天仰头看了一会儿,召集衙差坐着轿子出了门。

南门外约六七里处有一座山丘,其上残留着古老的战时建筑。那断墙边现在支着几个帐篷,在最大的一顶里有负责监赈北上难民的王大人,他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帐外有侍卫告膳食备好,他便起身让人送进来。本就没什么胃口,他是不介意朴素一点的,但当看到那个碗里装的东西时,他立刻勃然大怒将其打翻在地,对着小厮大骂:“混账!你竟敢给本大人端这种东西!找死!来人!”

“王大人吃不惯本官替你准备的米粥?”余吉天随着怒吼声掀帘而进,嘴边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王大人顿时缩紧了身子气焰尽失,忙不迭地行礼告罪,盯着来人脚背上的深紫色衣摆声音都变了调。还没直起身就又听到头顶的人说:“既如此,那就换换吧。来。”一个大海碗出现在了他面前,碗里塞满了炒青菜还顶着只鸡腿。见状王大人立马扑倒在地失声痛呼:“大人,下官冤枉啊!”

“嗯,本官一向公正,定会给你清白的。”余吉天笑了一下侧身出帐。帐内的王大人已然六神无主腿脚发软,只能任人将他连抬带拖地丢进车里。不问你什么罪,也不问你什么冤,余吉天的话在他脑袋里变成了“定会死得清白的”一直缠绕。

帐外断墙下,余吉天吩咐了接替的监赈官后,便直立在上墙的阶梯前。呆立了会儿,转身回城。

回到府衙,天已抹黑,刮起了夜风。余吉天一下轿,小雨就提灯迎了上来,小心地照着他的脚下领路。一穿过游廊,小周也提灯迎了上来,说他家老爷请吃饭庆祝结案什么的。余吉天没听清,因为他一踏进中庭就直接被亮堂堂的主屋定住了心神。

橙黄明亮的灯光下,颜宝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脑袋,一只手无聊地拨着桌上的茶碗,他只着了一身素色的单衣,不长的头发随意束着,整个人都笼着微微的光。这时有风把刘海吹得遮住眼,他不耐烦地一把捋到了耳后去,接着看见了余吉天便站起身迎了出来。

余吉天觉得思维有点恍惚腿脚有点发软,好像有什么在心脏上敲似的,让他一动也不能动,只定定地看着光下的人跨出门走了过来。颜宝几步远就笑着向他招呼道:“余大人,今日公务繁忙啊。”

瞬间思维便回了笼,余吉天也拱手寒暄:“哪里哪里,不及颜大人公务繁忙。”……嗯?余吉天被自己的话怔了一下,怎么语气会不大对?看向颜宝,人家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邀他吃饭。余吉天暗暗在心理数落了自己一下连忙欣然答应了。

等余吉天换了衣服再到大厅时,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颜宝对着他好客地劝坐斟酒。余吉天颇有些受宠若惊,颜宝好像很久,不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殷勤过啊。他很高兴,把气氛配合得很好,颜宝介绍什么他就吃什么,颜宝不住地斟酒他就不住地喝,颜宝说着言不及义的话他也跟着附和。

颜宝对他今天“善解人意”的表现很是满意也有些意外,心想只一日不见这余吉天好像吃错药了似的。其实这人只要不话里带刺就会像变了个人一样,满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诚恳宽厚之气,这是颜宝在两人首次同桌吃饭时发现的,但颜宝可不会就因此对他改观,并私自认定不阴阳怪气的余吉天才是最阴阳怪气的余吉天。唉,这如果被余吉天知道了怕是不亚于晴天霹雳啊,幸好他不知道。

也幸好,颜宝并不着意那些,深谙以不变应万变之理。余吉天是有些奇怪,但他也不是奇怪一两天了,说不定他从来都是奇怪的呢。所以颜宝只管平常地应酬着,看时机差不多便绕着弯把此次审案的后续说了,也提示了他的监查职责,很明显地暗示了他明天也要升堂去不必诧异。其实他可以不必先告诉余吉天,就算他明天直接坐到公堂上也是合理合法的,但他还是先说了,可能是因为他将和那人唱反调吧。

颜宝知道余吉天想把柳记君斩立决的意图,他本来也不打算插手审案之事的,但今天傍晚柳记君的夫人赶来后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位柳夫人便是早先在据湖楼注意到颜宝的美妇人,她差使的丫头很快就把颜钦差的大致资料给摸了清楚,于是待雨一停她便求见了颜大人。柳夫人与柳记君夫妻情深,当初株连之罪撤销后,她并未照夫君的交代离开,而是一直待在雁岭城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并花费着大量的人力财力想方设法地挽救柳记君的性命。若不是在酒楼看到颜宝,她还真不敢把主意打到现在的两位钦差大人身上。

也不是柳夫人有多大本事,她只是将柳记君藏在偏院的一件宝贝拿出来姑且一试罢了。而颜宝上心了,答应了她的条件。

颜宝不是不知道如果将柳记君押往遥远的京城途中可能出现变故,甚至只将刑期延至秋后期间都可能发生事故,然而,即使如此,便如此了,他并不关心,他这些年的为官之道没有那种要求。所以他不欲多想,他明了地显示出自己的目的。

余吉天听着他的说话也应答着,面上毫无异样,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听清楚了没有。因为实际上他一直莫名地紧张,就在刚才给衣服打结时还掉了两次。

之前进中庭,抬眼看见灯光中的颜宝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情绪的激荡,好像有什么很飘渺的东西变得很压迫,又似乎心里什么很远的地方被碰触到了,然后变得很近,感觉很奇妙,脑袋空了似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居然是真的。

想到自己竟然在思念,余吉天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却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时月下蒙蒙的侧脸,还有那天早晨身边的睡颜……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觉得眼前的人是很美的呢?

这时又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余吉天的一头长发束得整齐倒没啥,但颜宝自从军中回来就总也留不长的头发便被吹得乱糟糟。他伸手随意地朝耳后拨,余吉天看着弯起了嘴角,恍恍惚惚地说:“你不戴乌纱的时候真好看。”

气氛突然冻结,颜宝的脸阴沉下来。余吉天立刻意识到他多想了,以为自己在说他不该当官,于是急忙澄清:“戴起来也好看。”颜宝的脸又沉下三分。余吉天哽住,不再说话。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颜宝不多久便送了客。回到卧房,他咬牙切齿地想,混蛋余吉天,让你有一天也不用戴乌纱!

他根本无法想象余吉天是在夸自己,只觉得他在阳奉阴违地说“你不当官比较好”“你当官也是当摆设”,因此整晚都忿忿难平。

那虽然的确是余吉天有可能说的话,但绝对不是刚才!可怜的余吉天,难得他真心赞美一个人却弄巧成拙了。

提什么“乌纱”呀,直接说“你真好看”不就得了!都怪刚才正在想那个早上,他将身边颜宝的官帽脱了……

第二天再升堂,颜宝果然加张椅子坐到了大堂上。余吉天愣了一下,模糊想起人家昨晚好像是提过这事,这才觉得情况不太妙。他们两个身穿朝服站到一起,哪里有过意见相同的时候?

于是,公堂威严后,随审下吏继续昨日的口舌之争,请钦差定夺时,颜宝便跟余吉天互相拆台。一个说“其情可悯,送京处置”,一个说“罪不容诛,当斩立决”,两位钦差大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势头竟然比堂下的一群人还强。

本案是公开审理,今日又阳光明媚,衙门口便聚集了很多前来观摩的群众,将整个堂审从头看到尾。在退堂后,群众纷纷表示出不枉此行的强烈感慨。

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对簿公堂”这个词的气势,并且由钦差大人亲身示范。而且谁说文官只有一张嘴的?今日主审的两位大人,在惊堂木的使用上就充分发挥了擒拿手以及太极拳的奥义!我天朝有此能臣实是天子之福百姓之福啊……

这天升堂是在颜大人“不小心”将手中醒木落到余大人的脚背上,随着一声痛呼结束的。那可是两斤多重的黄花梨啊……亲眼目睹的人几乎同时都抽了口凉气。

后衙主屋书房,颜宝享受着室内适宜的温度,看着窗外惨烈的阳光,心情透爽。想起那一声凄厉的叫声,他就想笑,活该!但为表“歉疚”他也让小周送了跌打酒过去。不知为何,他现在对那本武谱生出了空前的兴趣。

与颜宝相反,余吉天现在极其郁闷,小雨揉药酒的动作尽管轻柔也还是很痛,让他一口口地吸着凉气。看着脚背上那一团青紫,余吉天欲哭无泪,他看得出颜宝并不是故意要砸的,但也没有刻意避免,特别还很幸灾乐祸。也罢,就当成昨晚“失言”的惩罚吧。现在重要的是,颜宝为何要来堂审上掺一脚?他根本没必要来搅和嘛!

他脚下痛着心里乱着,竟一时之间没有搞清楚这么简单的问题,颜宝是什么官?他喜欢什么东西?导致他花了两三天时间来跟颜宝在公堂上纠缠不清,因此还惹来了一群性急的人。

第十四章

在前两天下过一场戏剧化的雨后,城里就再没见过一片乌云,这入秋的太阳是一点也不比盛夏的逊色,晒得人头痛。今日也是互相争执一番,然后“择日再审”。

颜宝一下堂就往主屋书房冲,快手快脚地躲进冷气里,丢下官帽脱掉官服靴子再喝上一口冰镇百菊汤,颜宝靠在椅背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边凉快边琢磨,这余吉天还真难缠,只要还有随审跟他意见相同他就绝不松口,不过,再一两天他就给我哭去吧,哼。正这么想着,颜宝透过窗户就瞥见了余吉天,那人一身常服提着个包袱正快步穿过中庭。嗯?朝着这里来的。颜宝急忙将衣带拴好穿上靴子正襟危坐,慢悠悠地尝着那甜水。

余吉天不通报也不敲门,抬脚就撞进房间,抢到颜宝面前抓起他手上的碗就灌了几大口直把它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坐到旁边椅子上呼出一口气:“呵,冰镇百菊汤,不错,颜大人真好福气。”

颜宝先看到他直接越过小周钻进来的时候就噎着一口气,再看到他喝了自己的甜水还嬉皮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联系近日两人处处的不对盘便开口怒吼:“余吉天,你怎可随意闯进本官的房间?还抢本官的水喝!如此目无王法无法无天,他日本官定当上报朝廷,免你的职罢你的官,让你回你的乡下做你的穷书生!”

颜宝的愤怒却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到余吉天,他笑着看他吼完,然后对门口的小周招手说:“小周,去给老爷我再端一碗一样的来。”小周为难地看向自家憋着气的老爷等着指示,不敢答话。余吉天也跟着看向他,颜宝愤愤地对他一哼:“你,真是厚颜无耻!行行,小周,给老爷我端十碗来!”

“颜大人果然体恤大方啊,处处为同僚着想,本官不胜感激。”余吉天弯着嘴角,这两天颜宝几乎让所有人都变成应声虫了,他怎么能不知道。颜宝咬牙看了他一眼,别开脸平复情绪,就让他耍耍嘴皮子。余吉天又不紧不慢地开始说:“颜大人近日忧心公务夙兴夜寐,本官实是钦佩……”

“打住打住,你究竟跑来干什么的?说,说完快走!”颜宝还是受不了,一直受不了他的故意拖延话里有话,真的很想揍他,想揍他!

“颜大人莫急嘛,”余吉天把自己的椅子拖过去靠到书桌前,和颜宝对坐着,“本官来找颜大人自是有理由的。天气如此燥热难当,就颜大人的书房清凉舒爽令人向往,本官向之往之,自然就到了这里了。”颜宝一听,敢情乘凉来了?疑惑更兼不满,又要开口赶人,却看到余吉天将那一直攥着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故意慢悠悠地打开,不掩笑意地继续道:“且听闻颜大人好残局,本官偶然得到这套棋具就立刻想到来邀颜大人摆上一局了,不知颜大人意下如何?”

颜宝已经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了,只睁大眼睛看着那包袱里叠放着的两个椭圆乌木棋盒和一个巴掌大小的正方厚木板。余吉天瞟了他一眼,拿起木板稍一使力喀一声平拆成两半,接着轻巧地推移着板面,几下就展成了一方普通规格的棋盘。盘面是深紫色的,格线是用金丝铺成的,四角还有金色的古兽图腾作装饰,看起来尊贵无比。他将一只棋盒移到颜宝手边揭开盒盖,满满的都是深幽晶亮的黑玉琢磨而成的圆滑棋子,而他这边的一盒则是鲜艳通透的红玉。

看颜宝惊讶得合不拢嘴,余吉天看了很是愉快,捏出一颗红子摆到正中天元位道:“颜大人赐教。”颜宝忽地回神对上余吉天笑弯了的眼,难得地结巴了:“你,这,这个……”这正是那日柳夫人承诺与他的鲁班棋啊,余吉天是怎么找到的?!

余吉天解释:“这是柳大人的收藏,本官在查封物品里发现了就想到颜大人定然喜欢,于是借来一同赏玩赏玩。等会儿是要还回去的,颜大人不用担心。”睁眼说瞎话!颜宝瞪着眼前那满脸是笑的人差点没跳起来,明明是你从偏院翻出来的!自己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当日那柳夫人走后,他就在偏院找了好几个时辰,第二天又让人寻摸了大半天,皆是毫无发现,他甚至怀疑已经被那女人藏着带走了的。哪知居然被这家伙找到了!这可是绝世无双的宝贝啊,眼瞧着就要被送进国库积灰,颜宝那是一个心痛啊。

他呆呆地盯着余吉天手里转来转去的棋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余吉天见到颜宝一脸痛楚的神色心里蓦然一揪,而想到居然就是因为这么一件古董,立刻感到哭笑不得,这个人啊……

正在两人相对无语时,从屋外隐隐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人群声越来越近。颜宝情绪恶劣,起身朝着门外口气不善地吼:“小周!怎么回……”话没吼完,就见窗前黑影一晃,“哐当”一声木屑飞溅,一个高大的壮汉抱着头摔了进来滚落在地,手中刀掉到一旁。几乎同时小周也从门口扑了进来,一见来人立刻扯开嗓子高喊:“有刺客,来人啊——”那刺客一听到声音便就势滚身对准小周一记扫堂腿,小周只来得及“哎”一声就一头撞向门框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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