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杵到了旁晚,百合子才带着美香大包小包的赶了过来。“让您久等了!”
“玩得高兴吗?”我不接客套的话,即便如水亲切。
“高兴!”美香指着自己头发上的发卡:“这是姐姐给我新买的!好看吗?”
“好看。”我接过了百合子的纸袋:“我们去吃饭吧。”
美香欢呼雀跃。我带着她们去了家偏仄的居酒屋,百合子左右瞧着:“还不知道有这样一家馆子——”
“以前有段时间常来,刚才找的时候还害怕关门了,幸好还在。”我翻着餐牌,连菜色都没变。“环境不太好,但是菜很好吃。”很久以前,入江跟我来过这儿,他很喜欢这儿,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认识我,我们可是安安静静的吃饭,微笑,在桌子底下牵手,做尽暧昧的动作。那段时间,我以为我可以跟他一辈子,即便没什么感情。
百合子叫了综合串烧,烤鱼,马铃薯色拉,酱茄子,蛤蜊汤和两杯冰啤酒。“喝一点酒,没事吧?”
“没事。”我看着美香把亮晶晶的小发卡摆成一路,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陈林君,你在东京生活很长时间吧?”百合子抿着冰啤酒,嚼着下酒小菜,开心的不得了。此刻的她,跟在下吕温泉的她,不一样,更富有青春气息,也更接近女孩儿。
“好几年前在这儿呆过一段时间。”我把马铃薯色拉推到美香面前。
美香把琳琅满目的发卡小心翼翼的收进袋子里,才拿起叉子大声道:“我开动了!”
百合子附和的举起筷子作揖:“我们也开动了。”
啤酒很冰,闻得到麦香,我不享受苦涩的味道,百合子惋惜。美香吃完了色拉,又摆弄了一阵发卡,便缩在百合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今天可真的玩累了。”百合子笑着,又叫了一杯冰啤酒:“我也很高兴!”她干掉了第二杯啤酒,不再续杯,高兴变得有节制,几分唏嘘。
回旅馆安置好了美香,我们轮流洗了澡。“睡觉吗?”我问她,关了灯,睡不着,又爬起来,翻出裤兜里的半包烟去了卫生间,打开浴室的小格窗,点烟,紧在胸口的情绪才得以安抚,偶尔记起入江,那间牛郎店,不知道店长和妈妈桑的婚姻生活如何,肯定会比我爸妈高级很多。烟色陪衬了戒指,烟色的月光,我爱的人现在看不见月亮。
“可以进来吗?”百合子压着声气问道,进来,是笑的:“我闻到烟味了——”于是,我递给了她一支烟,她偏头借了我的火,深吸了一口,朝小格窗外吐出烟圈儿:“太好了!”她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那样,快乐得有点儿小罪恶。
“很好吗?”我不认为好,一支烟而已。
“非常好。”百合子缩到了干燥的浴缸的另一头,跟我平衡:“陈林君,你真的可以跟我们住一辈子吗?”
“一辈子太长,长到我没办法控制。”控制。控制所有的一切。我妄想过控制,却始终被别人控制。
“是啊,太长了。人们永远没办法知道自己要碰到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人,会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生活。没办法知道。”百合子探起身,把烟灰弹到窗外:“我只是不想再碰到让我伤心的人了。”
俊夫伤了她的心,不过是一场死亡,就伤透了女人的心,感情比生命脆弱。我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脏,还在跳,还好,还活着。
我们一起抽完了剩下的烟,百合子使劲儿刷牙:“这样就不会闻到味儿了吧?”她很在乎自己在美香面前的形象。
“不会。”我只闻到一浴室的薄荷味。
“嗯,晚安了。”百合子呵了口气,再次确认。
“晚安。”我迟疑着:“明天,我不跟你们去迪斯尼了。”
百合子只是愣了愣,笑道:“好。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总有办法。”我盖上了线毯:“晚安。”
她不再问我,她几乎不问我,不管是理由还是过往。她就像我人生的旁观者,静静的看我举步维艰。我懂她的挣扎,默然于她的每个挣扎。
早上,百合子蹑手蹑脚的牵着美香经过我的床。美香咕噜着:“为什么哥哥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嘘——小声点儿。哥哥睡着呢。我们自己去不好吗?只有我们俩。”百合子的语气发虚。美香顿了顿,不甘心的道“好”。
我缩在毯子里,假装睡着,把她们的话听了清楚,还是假装,睡不着,梦。我梦到了克莱门特,他说他忘记我了,明明是我想要的结果,却被吓醒了。我从来不是重要的,多么漂亮,也不会是重要的。
早上,经过柜台,守店的欧巴桑叫住了我,送了我一杯热咖啡,跟我讲起旅馆的事。那些人来来回回的,做爱,睡觉,发生的糗事也都与之有关。“那个女人是你的太太吗?”她问起百合子。“我看她很早就抱着孩子出去了。你们吵架了?”大多数日本人不如想象中的冷漠,阶级以下的人民时刻保持着八卦的热情。
第一五四章:鬼15
“我们没有吵架。”我顺了她的思路,语气暧昧,恶作剧让我童真,只得这一秒。
我把欧巴桑送的咖啡顺进了垃圾桶,买了乌龙茶清胃,还是东方的食物适合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偶尔有搭讪的女孩儿,日本的女孩儿全都精心修饰过,连一缕发尾的卷度都不曾怠慢,百合子显得异类,我倾心于异类,至少没有刺激嗅觉的脂粉味。
在吉野家解决了温饱,又找了一家可以吸烟的酒吧歇脚,下午的酒吧没有生意,正好赠我奢侈的宁静,一些颓废。
酒保送了我一杯深蓝色的酒:“没见你来过这儿。”
“以后也不会来了。”我笑着喝光了他的好意,结账。
语言可以滋生很多事情,多半是不好的,我选择了离开,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可能性会让我开心,开始想念吵闹的美香,那样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围在身边,很多事情不用去想,专心听她说话就好,即便意义全无也是好的。
回到旅馆,欧巴桑对我殷勤的挤眉弄眼,夸张的比划着:“你的太太回来了!”
我致谢,上楼,觉得自己演得真好,不知道俊夫知道了作何感想,作何感想呢?不过是只鬼而已。
刚打开门,百合子便慌张把我拉了进来:“走廊上有人吗?”
“没有——”
“我们离开这儿吧!”百合子匆忙收拾东西,几乎无措。
“怎么了?”我看着美香。
“我们回来的时候,在旅馆附近碰到个男人,他一直缠着姐姐,好讨厌!”美香嘟起嘴,试图诠释讨厌。
我提起了大包,握了握百合子发抖的手:“我去结账。别摆出这幅样子——”别摆出心虚的样子,美香是孩子,可是她很聪明。
潜伏的意识通过体温传递了,百合子逐渐的冷静下来:“陈林君,拜托你了。”
果然是需要被“拜托”的事,欧巴桑心切切的打听离开的原因。“我惹她生气了。”我说着,微笑。
“唉,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她一副过来人的神情,用同性的身份贬低了同性。
“我喜欢她这个样子。”想反驳她,用情话的方式,享受了欧巴桑哽噎的表情。
百合子四处看着,有些烦躁,再次重复道:“我们离开这儿吧!”似乎离开了就能摆脱一切,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来回找了好几家旅馆,终于放弃了。“陈林君,我不敢住在这些地方了,总觉得会碰到那个男人,或者其他人。”她咬着唇,难过:“美香,累了吧?”
“嗯,累了。”美香揉着眼睛,没精神:“我想睡觉。”
“等等,马上就可以睡了。”百合子下定决心似地看着便利商店:“陈林君,请帮我照顾一下美香,我马上就回来!”她说着,走进了便利店,使用起投币电话。我抱着美香站在店外,看她,看一出毫无症结的默剧,不参悲喜。“行了!我们有地方住了!”百合子欣喜的奔出来,拎起伏在我脚边的包,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代官山!”
第一五五章:鬼16
凌晨,我们住进了位于代官山的一栋高级公寓,美香爬上床就睡着了,百合子则坐在沙发上发呆。“我们明天就回家吧!”许久后,她对我这样说。
“好。”她的心有余悸感染了我。
女人松了口气,然后翻开茶几的抽屉,摸出一包烟,苦笑:“这个男人真好。”
这个男人?哪个?不会是纠缠她的男人。我不问,默默的抽烟。我们俩相对的坐着,谁都没有提睡觉的事,仿佛睡眠可怕。百合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是不是一个人做过坏事就永远没办法洗清?”
我想回答“是的”,又觉得过于残忍,索性沉默。
“陈林君,我害怕。”百合子总是轻易吐露情绪。那些负面的,阴暗的,无药可救的情绪。
我也害怕,可是我不想讲,握紧了十字伤,曾经如此害怕。
“如果没有碰到俊夫,我会和这个房子的主人结婚。”百合子点火的手轻颤着,泪光折射了花火:“如果没有碰到俊夫,我会和他结婚。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有钱有事业还很爱我,即便一年不见也会准备好我喜欢的香烟。他真好——”
“为什么不嫁给他?”如果他那么好。我想起余谨谦,想起了他,想起最初,最初就已经错过。终生朋友。
“为什么啊?”百合子沉了一刻,抹掉了眼泪:“因为他是我的客人。”
公私分明?当我还是沈晨宁的时候,一直努力不跟病人发生关系。而现在,我厌恶听故事,她唾弃了扮女王。
“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虐待人的生活里,我也不爱他。”百合子咬着烟卷儿,几乎稚气:“可是爱人好累,所以我以后不会爱人了。”
“对你以后的男人不公平。”我担心起未见面的男人,他输在了起点。
“我不会要求他爱我——”
“所以你就不会爱他?”
“嗯。”百合子推开了阳台的落地窗,夜风贯穿了身体,心灵支离破碎。
“也许你以后会爱他,谁都无法保证以后,所以不要承诺太远的事情。”永远,不要承诺。我相信克莱门特是爱我的,但我不相信时间。
百合子转头看着我,扬起嘴角:“你是对的。我可能会爱某个人,却无法达到俊夫的程度了。”
我想,我要把这句话记下来,说给俊夫听。
“今天碰到的男人是我以前的客人,他玩得很厉害,也很喜欢我,可是他不是个听话的‘奴隶’,总是企图在关系以外再跟我发生点儿什么。”百合子说着,逐渐落寞:“要是美香不在这儿,我不会怕他,可是我不想让美香知道我以前的事,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是俊夫的污点。”
“百合子——”
“俊夫那么好,那么好。”百合子止不了眼泪,透明的血液,从感情的伤口渗了出来,流成曲折的诗。
晨曦安慰了哭泣的女人,我喜欢浅金色的光芒,所及之处万分圣洁。
美香睡醒了就在公寓里乱跑,当听到“今天回家”的消息无比丧气:“多留一天不可以吗?我想在这儿再住一天!好久没有住这么好的房子了!”
“对不起。”百合子跪了下来,跟美香平视:“我们现在必须回家!”
小女孩儿撇嘴,不甘愿:“好吧!”
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换了心境,任凭美香吵闹,百合子的笑容始终牵强。大约,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地点,百合子忌讳“东京”的种种,而我从不踏入红灯区。从不踏入。
当晚,我在走廊上看到了俊夫,藏青色的浴衣衬了他的苍白,鬼气。“我们走了,你寂寞吗?”我席地坐下,他坐到了我身边。“我们去了东京,百合子带美香去了迪斯尼,她们玩得很高兴。”俊夫静静的听着,微笑。“不过,最后不太好,百合子碰到了以前的客人,她吓坏了,害怕成为你人生的污点。”我看着他,看他眼里的光。“你已经死了,不存在人生了,对吗?”俊夫皱了皱眉,苦楚。“她说即使再爱上什么人,也无法像爱你那样去爱了。”我窥探他的表情,一些好心,一些坏意。只能是表情,他不回应任何事,所以,我没有答案。
早饭后,百合子便忙碌开了,美香不高兴,抱着太郎跟我坐在一处:“玉子婶婶要来,那个男人也要来,真讨厌。”小女孩儿说着“讨厌”,却没有以往的火气,进步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玉子领着个男人进了门。“小美香!我带了车站前的甜甜圈给你!快来拿啊!”女人朝美香招手,美香蹭起来,对玉子做了个鬼脸,逃了。太郎则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玉子不好意思的对我笑了笑,又对男人开脱起美香的失礼:“她平常不这样,是个很有家教的孩子,可能心理上还接受不了,请您多多包涵。”
憨厚的男人,笑着:“我明白。”
百合子这才迎了出来:“让您久等了——”
“没,没关系。”男人摸着脑袋,是局促的,突然一滞:“啊,你是百合子吧!神崎百合子!我是鸠山啊!鸠山良!我们是小学同学!你不记得了吗?我坐在你的右后方!五年级的时候你转学了!还记得山田吗?那个老是把鼻涕虫藏在你文具盒里的家伙!我还揍过他呢——”
“啊,鸠山啊,我想起来了!这么久没见了!”百合子绽出笑容:“您好!请进吧!”女人躬下腰,礼数。
我看了回热闹,感叹山水有相逢。而我的山水,此生梦境。
美香遛了回来,蹭我的麦茶喝:“我不喜欢那个男人!看着真傻气!”
不仅看着傻气,整个人都是傻气的,可是叫人安心。我瞧着空掉的陶杯,某处满溢:“你应该安心,他永远比不上你哥哥。”
“谁都比不上我哥哥!”美香高声说道,末了,又嘀咕:“可是你比哥哥漂亮——”
“我没有你哥哥聪明。”如果我有俊夫一半的聪明,就不会活到现在了。活着,真累。
“哥哥最聪明!”美香笑开了,单纯。
“你也很聪明。”我摸着女孩儿小小的脑袋,感受她的聪明。
一顿饭原本是相亲的,倒成了叙旧大会。美香草草的扒了几口饭便出门找山下玩去了,我默默的退出了宴席。庭院的景致繁盛起来,盛夏,听得见蝉鸣,单调得舒心。
“喝茶吗?”玉子捧着托盘,过来:“可以让我跟您呆会儿吗?”
“可以。”我接过了茶,致谢。
“他们可真是有缘,十多年没见了,还能遇到。”玉子开心的说着:“也许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