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他扶了起来,花若闲一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只感到自己眼里不停地流出热热的液体,好像是泪水。他还以为眼睛被大宫主弄坏掉,就流不了泪了,没想到还可以流泪。
“若闲,别哭。”洛非言这般说着,自己的声音却有些嘶哑,“我在这里,我的伤好了,你的眼睛还没好吗?”
三十七
凌云山庄现任庄主、昔日武林盟主之子──凌千霄初在江湖公开身份,便引起巨大轰动。在坦然经过各大门派长辈验证后,凌千霄向江湖宣称:经过多日隐姓埋名的探查,他查出当初血洗凌云山庄的是飘渺宫之人,此次公开身份,便是为了集结江湖人士,为武林、为凌云山庄、为那些枉死的江湖之人复仇!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早已号召齐了所有凌云山庄躲过一劫的昔日部下,和新进的义士。这一场仗,凌云山庄会冲在最前头!
他的号召得到了无数人响应,最先响应的便是神剑山庄,亲儿惨遭杀害的神剑山庄庄主心中仇恨早已盈满,只待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这一战,势在必得!
江湖人士的集结很顺利,人人都希望邪教飘渺宫尽早被消灭。凌千霄花了三个月部署人力、与人讨论计谋,同时不忘叫探子时刻注意雪山,任何时候江湖上出现蒙面的红衣女子,都会引起他的高度注意。
处心积虑筹划半年之后,凌千霄率领众江湖人士一举攻上飘渺宫,将飘渺宫一举击破,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搜到了大宫主隐藏的地方,将这个大魔头用巨大的锁链关在昔日凌云山庄的牢里,废其毕生武功、手筋脚筋,让他从此终生只能做一个废人。
战役的胜利显示出他的领袖之力,神剑山庄和少林、纯阳等门派希望凌千霄来做这个空了许久的武林盟主之位,被拒绝了,理由是一早就决定复仇之后,他便隐姓埋名,过闲散人的日子。
再过些时日,他便可以回到师父那,看师弟等到在等的人了没。
“代庄主,囚犯苏云菁吵着要见您。”一名守卫前来通报,“她自称要告诉您一件事,您若不来,会后悔终生,属下恐真有其事。”
凌千霄一直以代庄主自称,和师父待在一起做惯了闲云野鹤,现如今只是暂时代掌管一下山庄事务,将来弟弟重天长大,他会悉数将毕生知识与武凌云山庄学教与他,重天将背负起凌云山庄的责任,至于武林盟主,他凌千霄不做,自会有其他适合之人选。
“我这就过去。”他道。
那大魔头被废去武功、四肢残废,谅他做不出什么坏事来。
这段日子,花若闲很快乐。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能看到他脸上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容,他深爱的两个人找着了,这下再也不需要到处奔波,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吧?苏云菁好像已经被凌千霄擒住了,江湖太平了!
烦恼的事还是有一些,自己和白孤月、和洛非言……自己对这俩个人的感情…一个人的时候,他时常会感到有些混乱,却理不出头绪。
直到师兄回归,他才醒悟,那些不愉快的事、仇恨的纷争其实远没有结束,他明明应该有所防范,天真以为,所有事情真的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那天,花若闲和白、洛二人在师父居住的那座山的山顶为师父采药草,山顶常年积雪,可冷了。他打了个喷嚏,不经意间听到一阵脚步声,师父的脚步声从来不会这么沉重急促,另外二人也听到了,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师兄吗?”这山高耸入云、常年积雪,猎物又少,一般没人来这儿的,不是师父的话,那就应该是……
“谁是白孤月?”凌千霄大步走上来,站在白、洛二人面前,冷声道,看也没看花若闲一眼。
雪峰上,气霎时变得沉重。寒风萧瑟,吹动人们的衣裳和发丝,花若闲勾着的嘴角垂了下来,忽然觉得更冷了,这冷从脚底直透心底,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双手使劲搓着,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在下便是,你是……”白孤月道。
“昔日,可是你与飘渺宫的一名女子血洗凌云山庄?!”凌千霄冷冷地问道,“我乃凌云山庄现任代庄主,昔日庄主凌云青长子凌千霄,我的问题,你如实回答。”
白孤月当下已明了眼前之人的目的,也惊讶于此人的身份。“原来,是你一直在照顾若闲么……”他笑了笑,又叹了一声,向凌千霄抱拳道,“当日血洗凌云山庄确实有白某参与,早在当日我便做好有朝一日的准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莫要牵连了若闲和我师弟,当日之事,与他们并无瓜葛。”
凌千霄脸上浮现一丝赞许,点头沈声道:“敢作敢当,是个好汉,但无论当初你有何原因,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抽出腰间长剑,却听花若闲一声充满哀求的唤声,凌千霄不禁叹气,面上神色却没有缓和,他对师弟道,“若闲,你明知是他杀了我父母,却对我一声不吭,这些也就罢了。现在,你要阻止我为凌云山庄上下几十条条人命报仇吗?”
“我……”花若闲想说白孤月是有苦衷的,但杀了就是杀了,如此争辩又能改变什么事实,何况,当年是因为大宫主的命令和穆兰姗,这苦衷……实在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凌千霄将视线重新投放到白孤月身上时,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今日之后,你我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似乎只是自言自语的低喃,花若闲擦擦眼睛,难过、悲伤、不知所措。
“我不能让师父的地方染上污秽。”凌千霄收回剑,道,“白孤月,你从身后断崖跳下去,便算是为凌云山庄几十条人命赔罪。”
“喂。”
白孤月听到身洛非言的警示的声音,对对方笑了笑,师弟往常总显得吊儿郎当、喜欢和他抢东西,但在那飘渺宫之中,却是相依为命度过的,有什么危险,只要对方在场,必会相助。
“我自己造成的后果,自当由我一人承担。”他对洛非言道,又转头,叹了声,对凌千霄抱拳,“我此时向你道歉,又有何用,但无论如何,我也应该向你,和被若闲带出来的孩子道歉,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事情发展成这样,请照顾好若闲。”
他放下背篓,转身跃下断崖,如此义无反顾、决然,洛非言大惊失色,抛下自己身上的背篓,跟着跳了下去。
“白大哥!非言!”花若闲听到声音,大喊着追过去,却被凌千霄拉住,他转头,满眼黑幕,只能听到另一人沉重的呼吸声。
“你跟着跳下去,又有何用?”
“没用,我知道。”花若闲满嘴苦涩,“当初,我应该养好病就走的。”不,应该刚清醒就走,学了那么多武功,锻炼了身体,可这又起到什么作用了呢?他该阻拦白大哥和非言的,可这样岂不是对凌千霄不义?师兄待他不薄,他隐瞒当年血洗凌云山庄的真相,以为大宫主一死便万事大吉,这对师兄已是天大的伤害。
此次,师兄只是单独前来,其实已经很仁厚了。
“别这样说,你就算养好了身体,没有武功,又如何在江湖生活。”凌千霄拉着花若闲的手,自己的手忍不住握紧。即使学了一身武功,这个人,他仍旧放心不下。
花若闲苦笑,抽回手,离开了这个断崖。他不知道去哪,只是想离开那个地方,还有那个人。
凌千霄目送他直到背影消失。
今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三十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花若闲已经忘了自己在山上待了多久,这里一年四季都覆盖着冰雪、一直都那么冷。
师父似乎从那一日起,就没有再在山上住,甚至也没有出现,住处被打扰,师父一定很不高兴吧,师父他老人家一点都不喜欢住处有人、有纷争。这个山头从那时起便从未有人踏足进入过,除了他……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去。
抖了抖身体,让自己找回四肢的感觉,若不时常动一下,真怕下一刻,手脚就动不了了。
好冷,冷得他想就这么睡过去。
花若闲禁不住困乏,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四处看看,过了一会儿,放松了下来,又抱着膝盖在雪地上发抖、昏昏欲睡。
一个人从风雪中走了过来,他没有看见,他睡着了。来人赫然是凌千霄,看着可怜兮兮睡在雪地上的人,他叹了一口气,将带来的棉被轻轻地盖在花若闲身上。
“你要等多久,才肯放下。”他轻声道,“还是永远也放不下,要让自己这般痛苦一世?莫说是我,即便是师父,也决不允许这样折磨自己。”
他怜爱地抚摸花若闲的发丝,在发梢上印下一吻,仔细给花若闲盖严实,转身,往山下走去。
“过了这么久,这里好像比以前更冷了。”一道声音说,“记得十年前这里没有冷到让我发抖啊。”
“大宫主留下的毒未除尽,你后又添新伤。自是落下了病根。”另一个声音说。
“别说的我像七老八十了似的,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受伤?”
“我没有中过毒。”这个声音忽然发出一阵轻笑,“也亏你当初跟着跳下来,让我俩人都大难不死。”
“当初在飘渺宫你救了我一名,这一次,算是我还你的。不知若闲现在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他?”
“我想先去找凌千霄。”白衣男子道。风雪之中一袭白衣若隐若现,仿佛人下一刻便会和风雪融为一体。
“为何?他想杀你,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还想着去送死?”另一个人老大不高兴,“我可不能让你去。”
“那个凌千霄和若闲是好朋友,全因我的关系而决裂,如今我捡回一条命,我认为,先应该去跟凌千霄谈一谈。”白衣男子叹了一声,“师弟,你莫要劝我,若闲受苦太多,如果你是我,你又会如何?”
另一名男子皱了皱眉,说:“那家伙……在若闲心目中的地位可不一般啊……”
二人的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悄悄隐去,白衣男子敏锐地朝那个方向看去,却没有发现什么,他微微皱眉,又被另一个人拉去了心神。
花若闲凭着耳朵,一直跌跌撞撞走到山腰上,跑到自己刚到这里来所居住的地方,凌千霄一直居住在这里,自己在山顶上等了多久,师兄就在这里等了多久。就像白大哥说的,师兄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不单单只是师兄,感情已然混乱。白大哥、非言、师兄,三人中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想失去。
可不想失去又能如何?统统娶过门做自己的三妻四妾吗?这样太可笑,也是对他们的侮辱。
花若闲悄悄在窗户上戳了个洞,耳朵凑近洞口,听到屋里平缓有序的呼吸声,屋内大概是在睡觉。花若闲想进去,转念一想自己又看不到,便打消了这念头,转身离去。
师兄,原谅我,他在心底说,我知你不得不杀白大哥,让白大哥跳崖,全是怕我亲眼见着朋友被自己的师兄所杀,这也无异于给白大哥一条生路,我明明知道的,却怕见你,不敢见你,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叫你师兄。上天怜人,白大哥和非言没有死,他等够了,等了这么多年,自己和师兄明明知道对方的存在,却视若无睹,这日子好难过。
自己现在这样走,就如当初被救出飘渺宫,一心只想着死一样,是一种不应该的逃避。他应该勇敢地面对他们,而不是想着跑走,可是在雪峰上等待的时间太短,他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和师兄还有白大哥、非言说……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他好怕再一次看到白大哥被逼自杀,他无法想象再有一次这样的场景。
“若闲。”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花若闲被吓了一跳,仓皇之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被一个人一手擒住,拥进怀里。
“跑什么呢,小傻瓜?”凌千霄轻笑着说。
花若闲手指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到你下来了。”凌千霄继续说:“我原来还打算今年你再不下来,我就上山去把你捉下来,山上那么冷,你一个人万一出意外了,我可怎么向师父交代。”
“对不起……”花若闲的声音宛如蚊子叫。
“你为何要向我道歉?你这次下山,是等到在等的人了吗?”
“师兄,你不要再怪白大哥了好不好,我知道这样要求很无耻,可是……当年我也在场,你不高兴,我给你做牛做马……”
“你在说什么,我的仇人白孤月已经跳下断自杀谢罪了,我为何又要不高兴。”凌千霄淡淡地说,打断花若闲的话,“不要东想西想,在山上等了十年,你看你,都要变成野人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若闲。”一声呼唤声,让花若闲心中一紧。
是白大哥的声音,白大哥到这里来了,这下怎么办,师兄发现自己的仇人没死,会不会大发雷霆,会不会……花若闲慌乱之际,凌千霄却淡然说了句:“啊,是若闲的朋友,一同进来坐吧。”
咦?
“师兄……”
“嗯?可是怕我对你朋友做不好的事?我说过,我的仇人已经跳崖自杀,往日的一切就此烟消云散,我又不是大魔头,岂会随意对你的朋友做坏事,莫怕。”凌千霄道,“还有……从今以后,你便叫我千霄,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他执起花若闲的手,在指背上轻吻。
这、这么说的意思是……花若闲感到心底一股欢快的火焰在越燃越大。
洛非言神色一紧,冲上来,抓住花若闲另一只手,紧紧地怎么也不放,他说道:“娘子,我回来了。”
花若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被拉着进了温暖的小屋,一只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那让他情不自禁安定了下来,随着拉着自己的两人坐下。
一件小木屋,一个小火炉,四个人,花若闲竟感到无比温暖与安定。四个人从来没有像这样聚集在一起过,如果以后也能这样其乐融融地相处,那该多好啊。
“若闲。”他听到对面白大哥温柔的声音,“这次,我再也不走了。”
那一瞬间,花若闲流下了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即使是在白大哥跳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眼睛坏掉以后,流泪的地方也跟着坏掉了。
“不要走。”他控制不住哭声,很艰难才能挤出话语,“谁都不要走。”
他想好好珍惜这里任何一个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