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夜间江风凛冽,千叶独自一人立在船头,心中只觉得萧索异常,在这种心情下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隐没在黑夜的中人发出声响他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跪在他身后的是千叶家的死士,也是随船而来保护旗舰的守卫。千叶回过头去看见他上手捧着一只小小的竹签。千叶一眼就认出这是白水家用于长途传信之物,心里不禁向下一沈,冷声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是属下方才巡逻时看见信鸽落在白水大人房间外,于是将它捉住就看到信鸽的腿上绑着这个。”
落在兼人的房外?看来他们之间通信已经不只一两次,只不过这一次因为兼人受伤的事情所以搬到了自己房里由自己亲自照顾,所以才会让巡视的死士发现。
一想到兼人背着自己与外界通信,千叶捏着那只竹签的手就不自禁地紧了紧,他在心里拼命说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可是心火一旦燃起,怎是这么轻易就熄灭的?
不管怎样,先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
千叶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可是待要打开信时又犹豫起来。万一真的发现什么自己不想发现的,那要怎么办……
“主人?何不打开一看?”
死士不知千叶心里的矛盾和纠结,但见他脸上神色痛苦,不由嘀咕了一声,自家主人对事一向冷静无情,只有在白水兼人的事上才会如此,那人真是祸害不成?
千叶的手抖得厉害,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信上的内容,但最后他下定了决心,将那竹签慢慢打开,把信笺取出。
甲板上的灯火暗淡,但千叶还是看清了信上所写的每一个字。他高高提起的心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才慢慢放了下来。
这是一封寻常的通信,上面只是向兼人汇报了一下近日来白水家的动向,并无其他。这让千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自己在刀尖上走了一会一样。
他不敢想象要是这信里有个别的什么,那自己要如何处置兼人?
像以前那样无止尽地虐待和羞辱?不,不,他已经做不出来了。
“主人,这信里可有不妥?”
死士看到千叶的脸色由灰白渐渐恢复过来,到了最后居然还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自己也不禁跟着放下心。
“不,没什么,你把这信绑回去,小心一点,别吵到兼人休息。他最近还没恢复过来,夜里睡得也不沈,很容易被吵醒。”
千叶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已全然不似方才那样紧张阴暗,而是笑得颇带几分宠爱和和善。这是死士从前极少看到的表情,他从前甚至以为千叶是个不会开怀展露笑颜的人。
死士走到兼人窗前的时候,兼人其实早已醒了过来。他是习武之人,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向来十分敏感,所以千叶一直以为他夜里睡得不沈其实是因为兼人对千叶始终没有卸下防备。只要这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躺着,兼人就无时无刻不出在警戒的装备。
其实这么做并不是怕千叶做什么,而是怕自己睡梦里不小心泄露出什么。很久以前兼人曾经梦见过从前与世津子还有小川泽一家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半梦半醒间一直叫着世津子的名字,那一次被千叶听到,惹得他勃然大怒险些爽约不肯交出川泽的解药。经过那一次兼人才发现自己的心是无法用意志来控制的,他想保住川泽就要时时刻刻都小心提防,不能让千叶有机可趁。
对方有多想杀掉川泽兼人太清楚了。
他看到死士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过,借着那只信鸽便跳进了自己的窗户。兼人在黑暗中犹如猎人一般死死盯着那只信鸽以及它脚上被重新绑好的信笺。
千叶,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警惕。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切的折磨都源自于你的爱,那么这么沉重扭曲的感情,我承受不起。
兼人苦笑了一声,将信鸽腿伤的竹签取下,拿出藏在竹签中的信。信是被人拆开过的,可是从表面上几乎看不出痕迹。
千叶很小心,连信上的折痕都没有破坏,可惜总是奇差一招。
兼人用两根手指细细地在信上拈了一下,然后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指尖很干净,上面什么都没有。
其实这信笺的玄机就在于每一次通信兼人都会让对方在竹签里放一些石灰,这样只要有人私自拆开竹签拿出信,那么竹签里的石灰一定会随着信被带出来。兼人知道千叶一向会背着自己偷偷干这种事情,所以事后一定会不动声色地把信藏回去,而如此一来,兼人就能知道信到底有没有被人动过。
果不其然,这信对千叶是个巨大的诱惑,等他看完了信里的内容,应该会大舒一口气,暗自庆幸吧。
兼人这样想着,将信慢慢展开,信里依旧是千叶看到的那几行字,然而这信真正要传达的内容却并非如此。兼人将信忽而凌空一抛,继而迅速抽出自己的佩刀,刀锋在夜色里更显得杀意逼人。待信落到刀刃之际,信竟陡然被分成了薄薄的两片。那信笺原本已经薄得几乎能透光,可是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张纸中间居然还有夹层。
若非兼人有着这样惊人的刀法,那么要将这张纸分成两片亦非易事。
一刀挥下,寒芒顷刻敛在刀鞘中,兼人面色淡然地接住其中的一片纸,纸背光滑洁白,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等兼人取来火折子在纸面上逡巡了一圈之后,纸面上才慢慢显出字来:
药将成,请主公放心。
短短的一行字却让兼人盼了太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等待太过漫长,反而让兼人无法因此而兴奋起来。他就这么默然地看着手中的信笺一点一点在火中焚烧殆尽,最后化作一缕淡色的烟被海风吹了去,就好像是心里的某种情绪也被一起吹淡了一样。
他想起在对面船上的那个,他在心里默默疼爱了许多年的儿子,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爱不是,恨也不是。
要是他们只是和从前一样,是单纯的父亲与儿子就好了。
在他们靠岸的几天后,白水和千叶两家终于同时得到了当地官府的允诺可以和沿海的商户渔民自由贸易。虽然行动仍然受到明家堡的监视,但毕竟不用担心官家的干涉,这样一来就算日后两方发生冲突也可以当做是寻常江湖恩怨来解决。
这道通令的下达显然让千叶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加上这几日兼人对他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所以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扫除了一层阴霾一样,偶尔看大过往行礼的下人居然也会温和地还礼,这在从前而言是绝不多见的。
千叶整日陪在兼人的身边,说是担心他身体尚未痊愈,但心里却是怕他再见白水川泽。虽然不甘心可却终究不能抹杀川泽在兼人心里的地位。其实以兼人的武学修为,只要不伤到要害日后细心调养必然没有大碍,可是千叶却很紧张,好像要把这些年欠兼人的温柔都一次性补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场梦让千叶有了更深的执着,他总是不断地想起梦里与他火热纠缠不断吐露爱语的兼人,好似什么恩怨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千叶很珍惜这份难得的平静跟快乐,所以不愿任何事来打扰他和兼人。他想真正抛开一切俗事地陪在兼人身边,然而他们身在江湖,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是奢侈。没过多久千叶就收到官府送来的请柬,说是要请他与白水家的少主一起去府上小聚。
呸,白水家的少主,在他千叶眼里,白水家就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白水兼人。其实以他的能力早可以吞并白水家,然后把所有的产业都置于兼人的名下,可是他不能那么做,如果这样兼人会更加恨他。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毁灭任何一个人,独独不能碰自己这一生最恨的一个人。
“千叶,收到请柬一事为何不告诉我?”
兼人一推开舱门就看到坐在里面正苦恼着要不要带他一起前去的千叶。请柬上说明了是同时邀请他与白水川泽,那个混小子到底有什么资格和自己坐在同一个位置上?而且如果自己与兼人同行,他看到那小子肯定又会想起那夜发生的事,这岂不是让他这么多天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你怎么不在船舱里歇着?这点小事我去处理便好,何必劳你走一趟……”
“你是怕我见到川泽?”
未等千叶说完,兼人便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你觉得我应该就此消沉下去,消沉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面对?”
因为兼人说话的口吻和表情都太过淡然,这反而让千叶有点放心不下。他知道兼人能扛能忍,心里就算再苦都不会说出来。可是他如何忍心让兼人再受一次折磨?
“我绝无此意,只是……”
“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不过,”兼人看到对方眼中一晃而过的紧张,心里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向来高傲的千叶已经对自己赔尽了小心,可是他忘了自己不会也绝不甘心一辈子活在他的庇护下。这种体贴入微的关心对他而言是多余的,同时亦是耻辱。
“不过你不要忘了,我们还是合作伙伴,你这样让我不问正事是打算夺我的权么?”兼人说话时脸上挂着玩笑似的表情,可是他话里的内容却牵动了千叶的心。两人之间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一直是千叶的心病,虽然私底下两人是肉体关系,可是在人前千叶从不敢拂兼人的面子,有时候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甚至愿意给他打下手。他知道这是自己仅能给于的补偿,所以今日突然听兼人这么一说,千叶不可谓不是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怎会这么想!”千叶上前一步抓住兼人的手,透过这双略带颤抖的手兼人可以想见对方内心的波澜。看到千叶狼狈的模样,兼人的心里却提不起一丝的快意来。或许说,他心底其实真正的恨的也许并不是千叶。
在这么多年的相处时间里,看到千叶的疯狂,心底的怜悯早已压过了当初知道真相的愤恨。说起来,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可怜人,都在追求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不过邀请函上应该不是只写了你的名字吧。我若缺席岂不是显得我们怠慢了。”兼人难得没有在如此沉重的话题后露出阴沉的表情,这让千叶提着的心慢慢放下。他发现这次重伤之后兼人的脾气似乎比从前好了许多,不再跟自己争锋相对,亦不会拿不屑讽刺的神色看着自己。
兼人转变的原因千叶已经无心深究,像他这样精明万分的人在这种时候竟也会被一时的快乐冲昏了头脑而完全想不到转变背后的含义也只能说爱情实在是令人盲目啊。
随着千叶上岸赴约的兼人毫无悬念地在府邸里见到了数日未曾碰面的川泽。他带着家臣和未婚妻由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近府邸,与之相比千叶这一方就显得单薄了许多,加上贴身守护的武士也不过区区五人而已。川泽在门外看到兼人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可是兼人却看上去自然了许多,仿佛之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看到川泽时脸上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父亲式的威严。
在两人之间发生了那种悖论之事以后再看到如此平静地兼人,川泽却好像受到了打击了一样。整个晚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连由香亲密的说笑都没有注意听清。
他的所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对面的两个人身上——不时为对方夹菜倒酒的千叶和常常笑着接受的兼人。看到这一幕他有种异样的错觉,好像自己是被排斥在他们之外的第三者。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是川泽无法压抑住内心想要闯入他们之中的冲动。所以一场晚宴他吃得兴致索然,直到他看见兼人先一步离席才发觉自己的整颗心也好似跟着一起离开了。
晚宴的尾声,川泽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赴宴的目的而居然追随着兼人一起离开。这让一直在暗处细心观察川泽的千叶很不放心。要不是还有公事在身,他真恨不得立即将兼人带走。川泽眼中的意图太明显了,这哪里是一个儿子看自己父亲该有的眼神?
12.
果不其然,兼人未走出去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川泽的声音,对方仍然是很不客气地直呼了他的名字,但好像叫完了又有点心虚。兼人转过头去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开口更正道,“论理说,你该叫一声父亲大人才是。”
或许是因为兼人的态度太过于平淡,川泽一时之间竟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他原设想过很多种两人见面之后的结果,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尴尬。
这段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川泽似乎也慢慢开始整理自己对于兼人的感情。从儿时的依恋到长大后惊闻背叛的恨意,所有的感情都好像是被单纯的爱恨所左右,但其实仔细想来又并非如此。
没有什么感情是绝对的,如果不是心底对他一直有那么执着的爱意,又怎会恨得那么刻骨?
“你今日受邀前来,该把握好机会为白水家多谋些利益才是,这样跟着我出来就不怕让千叶抢了先机么?”
兼人站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背向而立,他的背影像是水墨画里的一个疏淡的浅影,有着很漂亮的轮廓,但不真实,镜花水月一般。
“我来不是听你说教的。”
川泽忽而抢上了一步,他的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嗒嗒直响、跨过一步的距离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所以兼人几乎还来不及回头问个究竟川泽就已经先一步握住他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单薄的和服下那双手臂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健壮,可是他却能挥舞出最一流的刀法。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那么自豪有着这样一个父亲,而现在,自豪感已经消失,留在他心底是连他自己也都不愿承认的自卑。
“你告诉我,为什么发生了那种事,你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觉得羞耻么?不恨我么?”川泽的来意明明是想向他道歉,可是话到了嘴边立刻变了个意味。面对自己任性伤害的人,他却表现得好似是受害人一样,这让兼人禁不住拧紧了眉头。
“或许你觉得彼此憎恨才是我们父子之间相处的最好方式?”兼人冰冷的面孔终于露出了一丝愠怒。川泽是在抱怨他的无动于衷么?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狠狠地报复回去才能减少他侵犯自己父亲的罪恶感?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一直只有我在付出感情,恨也好,别的也罢……”川泽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能说的话险些破口而出。他到底还是承认了,对兼人,除了恨以外,还有存有别的感情。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原本以为川泽追到这里绝无善意,可是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兼人又不禁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什么,还是说其实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怀着内疚所以现在想来向自己解释?
“我想说的一定是你不想听的,不过没办法,我已经熬不住了……”
川泽话音刚落,就将兼人的身体用力一推,兼人毫无准备地踉跄了一下,身体撞到了背后假山的棱角上,碰的后脊背骤然一疼。而此时此刻川泽已栖身上前,比兼人略显高大的身体颇有压迫力地靠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兼人而言就犹如一场到不了尽头的噩梦一样。不,应该说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
“啪——!”
面对逼近的川泽,兼人这一次毫不留手地赏了他一巴掌。这是那一次之后兼人第二次动手打川泽。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了底几乎为止冻结。可是这一巴掌没能阻止什么。川泽就像之前一样,没有半点犹豫地继续向他靠近,直到,兼人伸手想去握住腰间的刀却不想手被川泽抓住,强势地扭到身后。
另一只手被川泽按住,假山突出的棱角让他感到手背的骨骼都要被压断了。
“果然是这样的,”川泽的唇在兼人的脸颊上轻而又轻地碰了一下,并未再深入下去。可作为父子,这样的动作已经太过越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