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别开玩笑了。”
赵英宁胡乱地擦着头发斩钉截铁地否认。
把我扯进来,可就不好玩了哦。
“我叫他过来,这家伙害羞呢。”
我非常好奇,你在见到他之后,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徐倏影望着不断从水喉里涌出的热水,它们带着白色的蒸汽流进指缝间,然后迅速消失无迹,整个餐厅无比吵闹,充斥着孩童的喧嚣,还有聒噪的音乐。
即使集中起所有的注意力,竖起耳朵,也听不见那两个人究竟在聊些什么。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转身,更不敢让郁放看见自己。
他不想让自己出现在他的面前。
如果可以的话,徐倏影希望,永远都不要以现在这副狼狈慌乱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要,不要叫我的名字。
不能转身,不可以。
不能被你发现。
赵英宁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装傻亦是行不通的。那么逃跑,逃跑可不可以?
“大律师!”
“徐大律师?”
“这里这里,你想洗手洗到天荒地老啊?”
突然拍上肩膀的那只手,还有镜子里刺目的笑颜。
徐倏影暗暗深呼吸,拨开男孩沉重的胳膊。
赵英宁扬起的唇角和眼梢,挂着一闪而逝的残酷笑意。至少在现在的徐倏影看来,这笑容,是残酷而充满恶作剧意味的。
错觉吧,连你也要,嘲笑我吗?
“干嘛?”
“不是要请我吃饭么?介绍个朋友你认识呗。”
“嗯。”
“来嘛,打个招呼。”
郁放微笑地望着两人背对着自己的小动作,赵英宁把半边身体全部挂在男人的肩膀上,而男人似乎一时气恼无比却发作不得的样子。
这是他熟悉非常的情景。似乎每天晚上都会在自家上演。
都是冤家啊。
会心的笑容在男人转过身来的瞬间,迅速凝固在唇角。
有些东西,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降临。
那一张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面前的,记忆深处的某一张脸,清俊的,温柔的眉眼正一点点清晰。
男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没有任何脚步声。
郁放下意识地把手护到胸口,刹那间,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画面,没有任何声音,除了胸腔的波动。
噗通,噗通,噗通。
他的表情是淡漠的,没有微笑,不带任何情绪。
噗通,噗通,噗通。
不过是四张桌子的距离。
噗通,噗通,噗通。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徐倏影终于在郁放身前站定,他伸出右手,郁放低着头,视线向下。
“你好。”
淡漠的声音,不高不低,浮在头顶。朝自己伸出的手修长而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谁来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英宁拉扯着郁放的胳膊,自顾自地开始做介绍。
“这位是大帅哥郁放,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倏影徐大律师。”
郁放被定在原地,他始终不敢抬头,不敢相信,上帝在开玩笑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他一定是幻影。
赵英宁拉拉他的衣角,傻瓜都感觉得到这两人的不対劲。
郁放没有握住面前徐倏影的右手,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垂着头盯住地面发呆。仿佛结冰般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郁放。郁小放!”
男孩小声的提醒终于进入耳朵。
“什么?”
“你傻了,人家跟你打招呼呢。”
郁放抬头,徐倏影的右手,依然保持着向前的姿势,干净白皙的掌心摊开来,上面是斑驳的掌纹。他无比熟悉的右手,弹奏莫扎特的右手,抚摸学弟头顶的右手,握笔的右手,说“再见,再也不见”的右手。徐倏影的右手。
记忆像新的一样,颜色半点都不曾淡去。宛如压箱底的旧衣,再次拿出,色泽仍然鲜艳,除了被时光烙下的深深的樟脑印记。
“你,你好。”
双唇机械地蠕动,仿佛被粘在一块,声带颤动,发出的声音,却是暗哑到不可思议。
他始终,还是没有握住我的手。
徐倏影收敛住眼底的淡淡希翼。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一只警觉的蜥蜴,只要有一点小动静便会警觉地退后迅速隐匿。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聊聊,干嘛这么僵硬啊,我去买点吃的。”
赵英宁拍拍两人的肩,恶作剧的心思突然被郁放的奇怪反应打散递而消匿于无形。
玩弄人心有意思么?
看着郁放泣然欲泣的脸,赵英宁突然涌上一阵冲动,想把他拽起来,从这个糟糕的气氛中拽起来。
随便去哪里,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他还是喜欢看那张插科打诨玩世不恭的笑脸,而不是惊悸到僵硬的可怜男人。
你们之间,果然,曾经发生过什么。
“好久不见。”
“……”
点餐的长队快排到了大门口,看来赵英宁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郁放一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而徐倏影却看着郁放,慢慢跌进往事里。
言语,在他们之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完全难以想象,他和郁放,居然还能有这样平和地相处的时光。
没有愤懑,没有咒骂,没有控诉,甚至没有言语。
如同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可又不尽然如此。
表面的不动声色,内心的暗流汹涌。
窗外,不断走过形色匆匆的人群,雨,还在下。明明是午后,天却是黑的,恍如已经到了傍晚。
只有再次见面才知道,我终于是,永远地,失去你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明媚的阳光,少年清浅的微笑。仿佛就在昨天。
“你好,我是徐倏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
“我是'流云掠尘成倏影'的倏影。”
郁放把头更深地埋到胳膊里,时光始终超越我们的想象,有些人的心,可以走到光阴的前面,就像徐倏影,他就是那种人,灵魂比身体苍老,未成年已知天命的少年,他到底是没有心的。
“你怎么会认识赵英宁?”
沉默了几秒,郁放终于开口,充满了无法掩饰挑衅味道,打开防御机制的男人,是徐倏影不熟悉的,他怔了半秒,才接口回答,
“工作的关系。”
“哦。”
“你呢?”
“没什么特别的。”
谈话再次中断,强忍住抽烟的冲动,郁放再次埋头翻动报纸,视线停在每一个版面犄角旮旯的字里行间,就是不去看面前的人。
他想拔腿而逃,却又为产生这个冲动的自己而无比气恼。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逃跑?
往事的封条还牢牢地贴在那里,可是,还是真真切切地明白,有些东西,在再见到徐倏影的一瞬间,变得不同了。
“你瘦了。”
郁放翻动报纸的手指上沾了一点番茄酱,徐倏影下意识地动动了指尖,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尊冰雕,沉默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倏影无法控制自己,如果不说点什么,如果不说点什么,他怕自己会疯掉。
“是么。”
郁放没有抬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他不走,却也不想理会自己。是的该走的,是我。
徐倏影心下一片黯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
“你在哪里工作?”
“没工作。”
“那……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你想问我靠什么过活?”
“托您的福,我如今卖字为生,勉强读了个大学中文系,还不至于沦落到卖身。”
报纸被狠狠拍在桌面上,脆薄的纸张划破空气,发出“唰”的刺耳噪音,有一张刮上徐倏影的面颊,仿佛利刃,生疼。
郁放抬起头,着了火似的眸子,愤怒而幽深的琥珀色。瞪视着男人的闪躲的眼。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慌乱的叠声否定软弱无力。
“徐师兄!”
遥远到寒武纪的称呼,打断了徐倏影的无力的应答。
郁小放和徐师兄。曾经亲切无比的称呼现在听来却异常讽刺。
“你不想问问,我爸好不好吗?”
“别说了。”
郁放霍地的站起,他弯下腰,视线和徐倏影平齐,笔直的冰凉的目光冷冷地贯穿了徐倏影。
难以招架的无声谴责,让一向能言善辩不动声色的大律师节节败退。
“你是心虚了?还是愧疚了?”
“我……”
人的心是复杂的,开始以为只有爱与不爱,后来才发现原来还有爱而不得,由爱到恨。郁放,有一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大律师不是一向很擅长诡辩的吗?你既然有脸站在我面前,怎么又哑巴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没有什么?”
他们已经有那么久那么久没有见面,如果没有见面,那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突然的相逢,却逼得人几近崩溃。
“呵呵,你告诉我,你究竟'没有'什么?”
徐倏影终于意识到,郁放其实始终站在那里未曾远离,从青春期伊始便带来的盛大而细微的感动,直至如今,仿佛水滴穿石,慢慢地腐蚀入侵,让人全然没有预料和防备。
不管如何掩饰,如何自欺欺人,他所带来的震撼,仿佛世界末日。
“我……”
句子被堵在喉咙。
那时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用卑鄙的行为,怨恨的语言伤害别人和自己,希望别人远离自己,希望自己远离别人。他一直在折磨自己的胃,自己的心,企图把秘密埋下去,任它发霉,任它腐败。
在不断的自伤中,渺小的少年慢慢成长,在世界中站稳,只是不能回首,一旦回首,便会看见某些东西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
比如爱,比如信任,比如友情。
“徐倏影,我真恶心你!”
这才是,你心里,真正想说的吧。
“好,一杯咖啡三个汉堡加鸡翅大可再加两杯冰激淋!两位有意见不?”
赵英宁端着一大堆食物返回座位,两个男人间紧张到快要绷断的诡异气氛,被男孩特有的大嗓门适时地打散了。
“嚯——-”
椅子蹭动地板砖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郁放站起来,瞥了一眼垂头不语颓丧沉默的男人,感觉空气凝滞到令人窒息。
他已经没法在这里再呆下去。
“哼。”
如果不凝神细听几乎不可闻,紧抿的唇角泛出一丝冷笑。
“我还有事,你们吃吧,先走了。”
“喂!”
郁放的动作太快,赵英宁来不及抓住男人的衣角,他的背影已经迅速消失在玻璃门后。
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无数霓虹亮起,在雨雾中显得格外艳丽,又是模糊的。
“哎,搞什么嘛。”
果然,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的速度那么迅疾,快得根本来不及自己出场追上去。
赵英宁叹口气,坐上郁放刚才的位置,那上面,残留着他的体温。椅背上还搭着他的长围巾,一把折叠整齐的黑色雨伞还搁在桌面。他走的那么急,仓促间像是在逃跑。为了躲避什么东西。
“你们,到底怎么了?”
“故人。”
徐倏影揭开咖啡纸杯的塑料盖,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就这样大口灌下去。
滚烫的褐色液体刺激的味蕾和喉咙,引来一连串痛苦的咳嗽。他弯下腰,抓住胸口。那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胸腔轰鸣,心脏爆裂,跟咖啡无关,跟天气无关。只是痛。
“喂喂喂,不至于吧。你不怕烫啊。”
男人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感觉少年的手拍打在脊背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某种安抚力量。
“谢谢。”
“吃点东西压一压吧。”
赵英宁从未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徐大律师。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无助和敏感。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雀。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难道,是我做得太过分了?
“他是我以前的学弟。”
激烈咳嗽之后,终于能顺畅地呼吸。徐倏影深深叹息。这时,才感觉到饥饿,胃底空空,终于发出警告的信号。
“哦。”
赵英宁把纸袋里的金灿灿的薯条一股脑倒出,番茄酱被挤得歪歪扭扭,笨拙地一根一根抹到薯条上,弄得满手猩红。
“吃吧。虽说是垃圾食品,但是填饱肚子要紧啊。我说,你们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没什么。”
徐倏影垂下眼帘,似乎不想面对任何人的诘问,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漫不经心地把塑料杯盖反过来,从男孩手中接过酱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挤进盖子,蘸上薯条。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徐倏影毫无自觉地动作,完全没有意识到,同郁放如出一辙的动作乃至顺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都是从这些小习惯开始。一如这窗外的雨,是一点一滴润物细无声的,当你终于察觉时,那个人,已经完完全全进驻到你的灵魂里。
“好吧,我不问得了吧。他现在可是作家呢。”
左耳的专栏里的每一篇“徐倏影”,确实写的,是你吧?
“嗯。”
男人低头沉默地咀嚼着食物。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颊皮肤看起来居然是透明的。眼眶下是青黑色的浓重阴影。一向绷直脊背和肩膀终于垮塌下来,显得无比落寂。
赵英宁突然间产生一种错觉,此刻的徐倏影,只是一张强弩之末,绷紧了弦,拉满了弓。他竭尽全力保持完美的外型。可,完美躯壳之下的灵魂。心灰意赖的疲惫,早已拖得他无法站立。
郁放,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吧。
郁放在雨中越走越快,雨水狠狠地砸在脸上,风速大得让人无法呼吸。两把伞都没有拿出来,连同围巾一起遗忘在KFC。
逞英雄的结果是,被雨浇得头重脚轻。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疾走。淌过大片的水洼,溅起无数的水花。最后,终于忍不住奔跑起来。好冷,雨水模糊了视线,打湿的头发被紧紧贴在额头上。
城市在摇晃,沉沦在雨雾中的霓虹看起来是轻薄而伤感。
空气中悬浮的水汽,将意识浸透在一片混沌中。身体染上重重的寒气。饥饿的信号从胃底发出。郁放跑过人行横道,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面前是靳朗工作的端云大厦,抬头仰望,是漆黑的天空,20几层“楚鸣律师行”的霓虹招牌很是刺眼。
他都忘记了,这也是,徐倏影工作的地方。
路灯渐次亮起,黄昏色的灯光照出散漫的光线。
他站上台阶,努力向上看。不知道靳朗工作的窗口,是哪一方。
今天还真是糟糕透了,傻瓜似的把自己淋成落汤鸡,还让赵小猫看了笑话。
重逢徐倏影以来,接二连三的刺激,把原本就薄弱的意志揉碎成细小的微末。无处不在的残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不堪一击的自尊,和落荒而逃的懦弱。
明明,错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