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是带着仇恨,只要这双眼能看着他,也已经是天堂了。这个人,这个他爱到骨头里的人,分明说过不要再见他……
等等!明非说过,若是让他看到自己,那、那……
赵竑忽然清醒过来,怀中的身体那么真实,那双眼黑得令人心悸。这并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不是酒精的副作用!
这是实实在在的明非!
他骇得立时颤抖起来,向后退去,用被水浸得贴在一起的袖子挡住脸,嘴里胡乱说着:“你没有看到我、没看到……”
他向旁边看几眼,便又向湖水跑去。刚刚跑出一步,衣服不知被什么绊住,他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拎着他衣服一角的明非抖了抖手上的水,静静道:“是我来找你,你不用逃。”
赵竑整个人都僵了,慢慢撑起身,喘着气坐到一边。只是几个简单动作,在他做起来却是极艰难。他端正坐好,全身湿嗒
嗒的往下滴水,一头白发收拢成一绺绺,在阳光下反着光。
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慢慢开口:“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那些并不算什么大事。”明非看着他,缓缓道,“当日既然是你下令让侍卫们折磨我,
他们手段越厉害就是做得越好,你应该奖赏他们才是,哪有下狱的道理?”
“至于你那些莺莺燕燕,我既然选择不去多嘴,自然是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人比起来,动物要可爱得多。你我好歹算
是同乡,好歹要有些现代观念。嫉妒的正妻处置小三,说穿了也都是男人的问题。她们为你生儿育女,还有个正在怀孕的
,你何必追着不放呢?我明非就算再沦落,也不至于和这些生活在畸形环境下的女人计较。”
“我昨日说哪有首恶不办却杀从犯的道理,似乎是没有眼线告诉你呢。”
明非微微笑着,他腿上的水已经干了,他拎着鞋子,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往外走。那双脚因为很少见阳光,倒是很
白。只是走路的姿势多少有些怪异,脚趾的形状也不是很自然。
赵竑很清楚,他脚底有着很深的烧灼痕迹,是审问的时候留下的烙铁印。明非每走一步都会很疼吧,就像是……踩在刀尖
上?
很荒唐的,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枕边的听到的童话故事。美人鱼公主献出了她的声音,将鱼尾变成双腿,于是她的每一
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可是她的王子,始终没有认出她来。最后,在王子和公主的洞房花烛过后那个凌晨,人鱼变成了泡沫。
作为男性,赵竑即使在孩童时代,也从来没对这个故事产生过感情。他一直都觉得人鱼很蠢,王子很傻,邻国公主很无辜
炮灰路人甲。
但是,是说但是,如果有一天,在人鱼已经变成泡沫之后的某一天,王子忽然知道了一切,又会怎样?
赵竑笑了笑,奇怪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是王子。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爱的是谁,即使他没能认出来。
他不是王子,因为他很清楚,明非不是人鱼公主。
明非不爱他。
第四十四章
明非走得并不快,但这一带本来也不算大,他很快便要拐弯。
赵竑一直痴痴看着他背影,这时候忽然开口:“那几个女人我可以饶过一名,那些太监侍卫么……凡是暗中收受后宫贿赂
,故意下重手的,都不可能有活路。”
明非脚步一停,叹口气:“你果然是适合做皇帝的人。”
赵竑低下头,有几滴红色染在翠绿的草上。他语气愈发平淡:“你适合做辅佐之人……大宋还有很多问题,愿不愿意留下
来治理这个国家?”
明非背对着他,传来一声笑:“我付出的不算少了,我又不是圣人。”
他自然不是。
赵竑很了解他,就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陶然,还带着几分青涩的温和背后,依然是死倔到底的性子。或许一些小事不会去
计较,但真的遇到需要计较的大事,不管怎样,他都不回头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而如今,他已经在这古代奋斗了九年,在宫廷朝堂杀了几个来回,甚至灭了日后会成为最大国家
的蒙古。就算温和,明非这双手也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而性子……想必也更加狠绝了吧?
只诛首恶,不及其余么?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好过一点?”终究忍不住,赵竑开口,轻轻问道。
明非重新迈出一步,眼看拐过去,声音也渐渐没了:“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是啊,他早警告过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没用的。
赵竑微微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手抬起来,原本并不白皙的皮肤现在完全看不到血色,倒有鲜血沿着手蜿蜒流下。
他勉强起身,走到酒坛那里,一跤跌倒,压碎数个酒坛。瓷片刺进他身体,他却只闻得到酒气。
一旁还有没开封的酒坛,揭去封泥,赵竑举起坛子,直接对着口灌下去。
他一点都不想麻醉自己。喝得越多,他越清醒。越发能够明白,那个好不容易主动来找自己的人,刚刚说了些什么。
——“我去年刚满十八。如果过五年,你不变我不变,那我们就去结婚吧。”
“两个五年,都要过去了啊……”赵竑灌下一口酒,只觉胃里火烧一样,他却觉得舒服。有血从胃中向上涌,和酒混到一
起,湿了附近的地。
你不变我不变,结果什么都变了。只有他这一份痴恋,依然和最初一样。
看不到尽头。
明非面无表情地出了桃林,在常保和观雪的搀扶下,又回去寝宫。
他其实仍在震惊中,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自然很快想明白赵竑的头发为什么白了,同为穿越者,就算他们相当于有常
人两倍的脑容量,却也不是什么都会记在心里的。赵竑是技术人员,理科学得极好。但毕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无数人几百年的成就,用六天怎么写。没有来个呕血而亡,已经是侥幸了。这一头白发,却实在不冤。
不冤么?便他再自我折磨又能怎样?明非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心软。他冷冷看着赵竑表演,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种戏码,三流言情剧都不演了。
这么想着,因为刚刚走路走得有些累,明非又躺下睡,一觉睡到晚上,刚好吃饭。
今天的晚饭依然是御厨手笔,很繁华,很古代。明非不觉心下焦躁,转头问孔成丹:“孔大夫,我真的要在皇宫里熬满一
年?其实我还有点小本事,就算出宫想必也饿不死,调养身体在哪里不行?”
孔成丹捻胡子:“少年人不知道珍惜身体,你是完全不知道你身体受损多重,才会问出这种话。你每天吃的药,寻常人家
十年也未必吃得起一次。”
那药还是很苦的。明非喝了口茶:“那在附近找处地方呢?”
“太远了不利于照顾,何况哪里还有更方便又安静的地方?”孔成丹叹了一声,“在宫里好好的,怎么忽然想出去了?”
“有人碍眼。”明非耸肩,“不过算了,我不过是问问。”
他讨厌被这么讨好,被这么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照顾。尤其是想到就在两个月前,他还被当作垃圾一样,被丢给一个又
一个人折磨来去。
而这些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给个红枣就能忘了被打过的棒子?
苦肉计能使用成功,无非是因为被用计的一方,心有怜惜。
很可惜,明非对赵竑的所有感情都在发现他来历的那一天,那一场笑中,消失殆尽。
如果曾经有过的话。
所以明非好吃好睡,夏天有点热,他躺在床上撩起衣服,还在新生皮肤的肚皮袒露出来,孔成丹用了最好的药,上面的鞭
伤烫伤却还在。
发生过的事,永远会留下伤。就算再怎样精心照料,痕迹也总是存在的。即使日后痊愈,这一片皮肉,终究和其它的不同
。
他想着,有些昏昏欲睡。忽然窗外一阵雷声,随即是暴雨打下来,劈里啪啦。
明非竟然来了兴致,下地到窗边往外看。这寝宫里装了玻璃窗,是这两个月才装上的。玻璃本来并不用于民生,现在却也
遍布大宋各地。如今这制法既然都被赵竑写出,想必暴利是没指望了。
窗外雨打枝头,落花无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本该残败的河山,确实他和他,两人共挽。
明非透过窗子看那纵横雨线,低低叹了一声,回床休息。
这一夜却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总见那一头青丝变白发。明非觉得讨厌,想挣扎着醒过来,却总是被压着一般,无法清醒。
便在心下烦闷之时,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大喊:“明非,你昨日见了皇上是吧?他在哪里?”
明非蓦然惊醒,睁开眼。眼前是吉容那皱纹累积的脸,和焦急神情:“皇上一夜未归,我刚刚去御花园外看了眼,没见到
人!”
明非不悦皱眉:“他在湖边,不仔细找,你是看不到的。”
吉容伸手拉起他:“既是如此,就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吧!”
他力气并不很大,却比明非这病号大得多。常保是他手底下的,自然不会阻挡。观雪想尝试,却被常保拦下。几人于是连
拖带拽,进去桃林。
第四十五章
这桃林是赵竑的私人地界,连吉容也没来过,因此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布置,对里面还没有明非来得熟悉。被明非带着三
转两转之后,才到了湖边。
明非远远看去,只见昨日离开的地方有一黑色身影倒着,一阵浓烈酒气传过来。明非微微皱眉,停住脚步,由吉容上前去
扶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一个花园能有多大?就算道路再复杂,还能找不到一个人么?
因此别人往前冲的时候,他反而向后退了退,不打算参与这场无聊戏码。
果然,片刻之后,他听到吉容一声大喊:“皇上、皇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他觉得好笑,看过去一眼,只见吉容抱起赵竑。黑色衣服整个都是湿的,向下滴的水,并不是透明的雨水,而是艳红的血
。
明非心里一凛:昨晚离开的时候他就这样子,那岂不是被雨淋了一整夜?而他这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的?
集中注意力仔细看过去,赵竑一张脸却是红色的,不正常的红。软软垂下来的手却惨白无比,像是大量失血。他左手手心
扎着一片破碎的酒坛瓷片,沿着指尖不停往下流血。瓷片碎裂边缘很是粗糙,一只手便血肉模糊着,显出可怖伤口。
即使明非在疗伤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各种伤口,面对这样的伤势,依然有隐隐的恶心。他转过头去,不想看那可
怖伤处,慢慢向外走去。
他听到一声闷哼,随即见那吉容扛着赵竑往外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在他跑过的路上,留下斑斑点点血迹。
吉容毕竟老了,纵然有片刻的体力超常发挥,毕竟不是真的体能超常,也没服下兴奋剂。将将超过明非,便脚下一软,倒
了下去。常保连忙跑上来:“吉公公……”
倒下来的时候,吉容是拿身体当垫子的,因此并没有摔到赵竑。他爬起来:“我不成你还不会接着?快抱皇上去找太医…
…”
“他若真的出血,还是不要移动的好,把他放在地上,常保你去找太医过来。”明非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急救常识
,赵竑都没教过你吗?”
他语气中有很明显的怀疑,吉容一怔,依言做了。他把外衣脱下来,把赵竑小心放上去,忽然转身对明非跪下:“明公子
,我知道你恨皇上,但他、他都这样了,你能不能饶过他?”
明非轻轻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走到赵竑身边,慢慢坐下去。
手碰到赵竑的手,竟是火热无比。明非原本的冷笑忽然凝结,手像是触到火一般缩回:“怎么这么热?”
“皇上着了凉。”吉容也一脸担忧,“而且还不停流血,明公子……”
明非伸手解开赵竑衣襟,只见他脖上胸前尽是抓痕,应该是他自己留下的。明非俯身下去,用额头试了试他头上温度,不
由脸色一变:“怎么搞的?热成这样,都要有40度了。这人是想死吗?”
吉容已经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喃喃道:“打摆子,是打摆子……这可要怎么办?”
“打摆子?”明非一怔,才发现赵竑一身是汗,不停颤抖着。他自然知道赵竑这不是疟疾,但这样的高热和颤抖,看起来
比疟疾更要危险。
而且赵竑身上有若干瓷片造成的伤,有些瓷片在他身下,被他压得深入身体。又经过一夜暴雨浇打,此刻已经发白发肿,
边缘卷起来,血被冲得干干净净,依稀看到泥土。明非把他衣服扒下来,见有一块极大瓷片扎在他后腰上,没进去足足四
五厘米。明非眉头紧紧皱起:“观雪,帮我去拿坛烈酒来。”
观雪很快拿着一个小坛子过来:“就剩这一坛了,可以吗?”
明非向赵竑刚刚躺着的地方看去,那里一堆酒坛和碎片,看起来着实不少。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不怕酒精中毒。”
接过酒坛,闻了一下,竟然是大宋特产高度酒。
明非把外衫脱下,沾上酒,小心擦过赵竑身上伤口。这酒和纯酒精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赵竑高烧昏迷中也能感觉到疼痛
,一张脸迅速变了颜色,痛呼了一声,随即咽下。
明非动作不见温柔,赵竑额上大滴大滴冷汗流下,他只做不见。将人翻个身,一把拔下瓷片,含一口酒喷上去。赵竑身体
剧烈抽搐一下,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抬起,揪起一片草来。
就在他这么折腾的时候,太医已经赶到。太医院现在可能是后宫最忙碌的部门,随时都有人待命,此刻也来得极快。看到
赵竑这德行,赶来的太医也是大惊,急忙处理。
赵竑在军中多年,早搞出担架这东西,此刻自己也受了益,被抬回后宫中。他表面上是住在离寝宫最近的一处宫里,抬过
去之后,众人开展热火朝天的急救。
明非悄无声息地离开,只有观雪注意到,跟着他回了寝宫。
第四十六章
赵竑足足昏迷了两天,高烧两天。等第二天晚上醒过来,他眯着眼,只说了一句话:“哪里的狗?打死。”
吉容在床边泪水不停:“皇上,没有什么狗……四天前你下了旨,宫里的狗都打死了,皇上你忘了吗?”
赵竑眯着眼,眼神空茫,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依然侧耳听着,眼里尽是杀意。
眼前一切都是红的,他耳边依然听到狗叫声,还有蛇爬行的索索声音。赵竑翻身下地,要去杀了那些动物,耳边却响起明
非那句话“和人比起来,动物要可爱得多……哪有首恶不办却杀从犯的道理”。
最该死的人,是自己吧。
赵竑呆呆向前走,完全不顾身边的吵闹。他看到房间里的柱子,描龙绘凤的,看起来很结实。
以前小陶总说撞墙触柱而死需要很高的技术,这一次便由他来试试好了。
赵竑忽然加快步伐,向着柱子撞过去!
但这是宫中,他身边围着无数路人甲,怎么可能容得他干这种事?当即有人抱住他的腰拉他的手,再有人挡在柱子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