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这两天朱家上下动静不一般,原来是在为庆祝小胖子的生日做准备。荣越撇撇嘴,“那又怎么样。”
他没了爹娘,没人会为他庆祝生日,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日其实也是九月初八,所以得知小胖子与他同一天生日,他心里十分不爽。
朱小肥歪着头道:“过生日很好玩的,明天你跟我坐一起,我们一起庆祝,好不好?”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荣越心中一动,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不自觉便点了头,低声应道:“好。”
朱小肥笑眯了眼,张开小胖手就要往上扑,荣越连忙起身退开,“慢着!”说罢奔出了门。
朱小肥不明所以,坐在床上发愣。
不多时,荣越去而复返,将手里一个东西扔到朱小肥怀里,自己掀了被子侧身朝外躺了下来。
朱小肥将怀里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个用麦秸杆编的小玩意儿,圆鼓鼓,胖嘟嘟,赫然是一只四蹄撒欢的小肥猪。
朱小肥呆了一呆,瞬间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扒着某人的肩头问:“荣越,这是送给我的礼物么?”
荣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来而不往非礼也,小胖子要和他一起庆祝生日,他拿不出同等价值的东西来还他,便只好自己做个小东西来意思一下了。
朱小肥激动得无法形容,胖脸蛋涨得通红,语无伦次道:“荣越,你真好……我,我好喜欢,不,我最喜欢了……你……”
荣越脸上有些发热,粗声粗气道:“你什么你,我睡了,别吵我。”
尽管依旧被呵斥了,朱小肥却还是笑开了花,将秸杆小猪小心压在枕头下,伸出小胖手抱住荣越的腰,无比快乐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九月初八,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朱家大宅里照例摆起了五十桌酒席。各位主子们是不必说了,朱家但凡有点身份头脸的下人,都可以坐在外围的桌上吃一杯寿星公小肥少爷的庆生酒。
花园中正间的主桌是最大的,坐了朱万年、四位夫人、五位公子及四位少奶奶,满满当当一共十四个人。朱小肥坐在朱万年和他娘杨玉真中间,手舞足蹈别提多高兴了。
不过等到菜上齐了要开席前,朱小肥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问:“荣越呢?”
对面的朱之仁答道:“他应该在园子外面坐吧。”
朱小肥忙道:“快点叫他来和我一起坐。”
杨玉真一听便蹙了眉,“小肥,荣越只是个杂役,哪能和我们一起坐。”
朱小肥嘟起嘴扭动,“不嘛,我昨天跟他说好了,要和他一起庆祝的。”
朱万年闻言不由沉了脸,“小肥,有爹娘哥嫂们替你庆祝,还不够么?这一桌只坐我们自家人,荣越要是来了成何体统。”
他知道荣越是朱小肥去年冬天去梁家堡看望朱之梅时半路上捡到的一个孤儿,后来进了朱家后白天在府里打杂,夜里陪小儿子睡觉,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小子,也不明白哪里入了小儿子的眼,会对他格外高看。
不过,朱小肥喜欢就好,只要没病没灾,陪个床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都是小男孩,朱万年便默许了。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桌坐的全是朱家的核心成员,若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杂役掺和进来,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被老爹拒绝了的朱小肥扁了扁嘴,直接翻身要从椅子上爬下来。
杨玉真连忙按住他,“小肥,你要上哪去?”
朱小肥振振有词道:“你们不让荣越过来,那我就去找他,和他一起坐在外面好了。”
朱万年当下就火了,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碗盏一阵乱跳,张嘴就骂:“你给老子坐好,哪里也不许去!”
这还是朱万年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对朱小肥发火,朱小肥呆了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紧跟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立时震得周围所有人全部慌了手脚,要知道小胖子上一次发出如此嘹亮的哭声还是刚刚出生那一刻。
朱小肥不哭则已,一哭惊人,硬是半个时辰没止住,任谁来哄也不顶用,只是一个劲地叫着要找荣越,却被朱万年硬下心来死死按在怀里,直到最后哭得声嘶力竭睡着了为止,本来欢喜热闹的寿宴也只能草草收了场。
朱万年郁闷后悔疼,同时羡慕嫉妒恨,儿子过生日不与自家人庆祝,居然一门心思地惦记着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外来的野小子,还大哭大闹毁了好端端的寿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之仁一看老爹气冲斗牛的样子就知道不好,小肥有多看重荣越那臭小子,可以说他比谁都清楚,如果当初能够拗得过,荣越也不会进朱家大门了。此外,小肥对荣越的执着也很令他意外,他本来以为最多不过三五个月,小弟的新鲜劲头过了,便会将荣越抛到脑后,可现在过了一年,小弟对那臭小子的黏乎程度不但未减,反而有不断增长的趋势。
他本欲说些什么劝阻父亲即将采取的行动,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若这一回能成功让小肥与荣越分开,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是他有多么古板的等级尊卑观念,而是小肥总是捧着一张热脸去贴一个臭小子的冷屁股,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也实在看不过眼。
于是,当晚荣越就从朱家大宅消失了。
除了极少数人外,朱家大部分人都对此拍手称快,姓荣的那小子有什么好的,整天一副谁都不服谁都懒得搭理的臭屁模样,居然还被小肥少爷当成宝贝一样另眼相看,真是老天不开眼。如今老天总算开了眼,有些人恨不得放上一挂鞭炮以示庆祝!
朱小肥醒了以后在朱家大宅里没头苍蝇般到处跑,一边跑一边叫“荣越!荣越!”,声音凄厉响彻整座朱家大宅,人人不忍猝闻。可是任凭朱小肥喊哑了嗓子、摔了无数跤、跌破了手掌和膝盖,那个以往每次听到自己连声叫唤都会黑着脸说“闭嘴”的男孩还是没有出现。
朱之仁于心不忍,将精疲力竭的朱小肥抱到房里上药包扎,正色道:“小肥,你听清楚,荣越走了,他已经不在我们家了。”
朱小肥流着眼泪,抽抽嗒嗒问:“为,为什么?他不,不要小肥了么?”
朱之仁狠狠心道:“是的,他说你说话不算数,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朱小肥一下子呆住,泪水涟涟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瞬间碎裂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之仁心中抽痛,将哭不出来的朱小肥抱进怀里,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残忍,心中不无后悔。然而他并没有撒谎,那句话的确是荣越自己说的,他只不过是转述罢了。小弟会伤心是自然的,不过,时间长了,应该就会慢慢好起来,逐渐把荣越淡忘掉吧,毕竟两个人都还只是孩子,又仅仅只相处了一年的时间。
后来朱之仁把朱小肥送回他自己房里,亲自给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
朱小肥不哭不闹了,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朱之仁在床边陪坐着,直至听到他沉睡的呼吸声才悄然离去,暗自希望明天太阳升起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过了一会儿,朱小肥猛然从梦中惊醒,“荣越”两个字像小动物的哀鸣一般卡在了喉咙里。
无人应答,屋子里黑漆漆的,宽敞的大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自去年冬天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第一个没有暖床人的夜晚,朱小肥惊恐地爬到床角,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手里紧紧抓着那只秸杆小猪。
10.寻人
第二天早上,陈嫂进屋便骇了一跳,朱小肥穿着单薄的里衣倒在床角人事不醒,嘴唇冻得发乌,原本红白粉嫩的圆脸蛋呈现不正常的青白色。她冲上前将朱小肥抱起来,却被他额头的热度烫得打了个哆嗦。
朱小肥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翻来覆去挣扎着叫荣越。
杨玉真心疼得哭成泪人,愤恨地捶打朱万年:“你个老混蛋,谁要你把姓荣的小子赶出去的!小肥若有个好歹,姑奶奶就跟你拼了!”
朱家大奶二奶和三奶一起在旁边陪着掉眼泪,一起控诉朱万年残忍无良的暴行,小肥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也是大伙儿共同的心头肉啊。
老混蛋脑门青筋直跳,黑着脸对杨玉真吼了回去,“老子还不是为了小肥好,当初把那姓荣的小子赶出去还是你出的主意,现在又来怪谁!”
“我那只是说说而已!谁要你个老不死的真把人赶出去了?姑奶奶现在就跟你拼了!”杨玉真又气又悔又恨,伸爪就要往老不死的脸上挠,被三位姐姐连忙拉住扶到一边劝解安慰。
朱万年烦躁得一个头两个大,犹如困兽一般在屋里来回走。纵横江湖五十载,从来无往不利的朱大盟主,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朱之仁默默来到床边给朱小肥喂药,三个大弟弟站在一边摇头齐叹,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下心不让小肥从小村子里带走荣越。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世间最高级珍贵的汤药灌了几天,哪怕死人也能医活了,何况只是受凉发烧的朱小肥。
五天后,朱小肥退烧痊愈,擦破的手掌和膝盖也结了疤,人却变得呆呆的,不哭也不笑,不说也不闹,只是经常直着眼睛转着头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朱家上下人等想尽一切办法来逗他哄他,拿出无数好吃好玩的东西摆在他眼前,都不能令他脸上重绽往日无忧无虑的单纯笑容。
病虽然好了,朱小肥仍旧吃不香睡不安,尤其是夜里,入睡总是很难。好不容易睡着后,往往又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犹如受伤的小动物般蜷缩起身体,哪怕被他娘杨玉真抱在怀中亲自来哄,也很难再次睡着。
于是,朱小肥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原本肥润的下巴也一天一天变得尖削。脸蛋一瘦,眼睛倒显得大了不少,只是黯淡无光,没有半丝神采。
朱家大宅一片死气沉沉,再无一个人笑得出来。
杨玉真痛不欲生,一番折腾下来,她也憔悴了一大截,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不得不流着泪向朱万年哭求:“老爷,小肥这样真是要了我的命啊!你快点把荣越找回来吧,我以后再也不赶他了,哪怕把我赶出去我也不赶他了。”
朱万年心里又哪里比她好过,搂住她瘦削下来的肩膀仰天长叹,“罢罢罢,姓荣的臭小子上辈子肯定是咱们小肥的克星。”
可是距离荣越被赶出门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天下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个无亲无故、只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呢?朱万年只能派出大批家丁四处寻找,同时在江湖上发出附带画像的悬赏寻人令,凡能找到荣越或提供有效线索者,朱家必重酬谢之。
然而又是半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传来。倒是有不少人依着画像找来十几个同荣越年纪模样相仿的孩子来邀功领赏,但那些孩子毕竟都不是真的荣越,朱小肥呆滞的目光每每从他们身上茫然扫过,不作半点停留。
朱之仁不得不亲自出马找人了。他本来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过一段时间小肥习惯了荣越的离开,情绪会慢慢恢复如常,但现在过了一个月,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持续恶化的趋势,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小肥变成这样,他的心疼不比任何一个人少,而在此之外,他又有一分深深的自责,如果当初他能劝阻他爹赶人,事情便不会闹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了。然而事已至此,追究谁的责任都没用,他只能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现在已经想通了,热脸贴冷屁股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小肥开心就好。朱家人对小肥百般宠爱,为的不就是他能健康快乐么?
朱之仁并没有像家丁们那样无头苍蝇般到处去找,只是独自一人骑着马直奔当初遇到荣越的小村子。
那个小村子实在太不起眼,又穷又破又没有几户人家,谁都没想到荣越在朱家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后还会甘心回到这里,所以没人找到这里来,但朱之仁凭着直觉相信自己一定能在那里找到他。
疾弛两日后,朱之仁再次来到那座土坯房前。
一年过去,那座矮小的土屋更破了,当初被朱之仁敲掉的烂门板斜靠在门框上,房顶的茅草塌了好几块,在昏暗的屋子里漏下几块明亮的天光,照亮了屋里几件残破腐朽的家具。
小屋里没有人,但却看得出来有人生活的迹象。
还好现在是秋天,天干水少,若是下雨,光景只怕会更加凄凉。不过眼看就要降温入冬了,这破屋又哪里能够住人。
在土屋外站了片刻,朱之仁转过身,见到荣越从旁边的田里走出来,手上抱着一捆稻草。十多天没见,臭小子黑了,也瘦了。
想到家里瘦到几乎脱形的小弟,朱之仁有些抑制不住的心酸。
看到朱之仁,荣越只是略怔了一下,旋即低着头绕过他,一言不发地来到土屋前,将稻草捆夹在左腋下,开始爬靠在墙边的一架梯子。
那梯子歪歪斜斜很不牢固,荣越在攀爬过程中差点摔下来,所幸他练了一年的功夫,身体的平衡力与敏捷度大大增加,不等朱之仁抢上前来扶住他,便猴子一般窜上了房顶,然后开始往塌陷的地方铺稻草。
朱之仁仰头道:“荣越,跟我回去吧。”
荣越头也不抬,手下不停,“你们不是把我赶出来了么。”
这臭小子还真记仇,朱之仁苦笑,“现在我专程来请你回去,行不行?”
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此时若看到堂堂武林盟主朱万年的长公子、江湖上最大连锁武馆“朱武”的总馆长朱之仁,居然迂尊降贵亲自来请一个不过十一岁、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回朱家主宅,只怕要惊得眼珠子都脱眶了。
荣越一点面子也不给朱总,干脆道:“不行。我爹说过,好马不吃回头草。”
朱之仁眼角抽了抽,想想又道:“你要不想回朱家也行,但你能不能去看小肥一眼?”
“这有什么区别?你那尊贵的十弟又怎么了?”荣越手上动作终于有所停顿,讥诮地撇了下嘴,“当初我就不该跟你们走的,如果你现在又想用这种办法把我骗去朱家,我只能说真幼稚。”
被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幼稚,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朱之仁叹道:“小肥怎么样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如果你看过之后还是要走,我保证朱家没有一个人会拦着你。”
如果看到那样的小肥还是无动于衷,只能证明这小子是铁石心肠的冷血人,那他的确该走,就算勉强留下来也没用。
荣越眉心纠结嘴唇紧抿,显然内心犹豫不决,片刻后终于松了口:“好,我就再跟你走一趟,看看你们还能耍什么把戏。”
朱之仁心中稍安,荣越并不是全无良心的,现在肯回朱家,问题至少解决了一半。
接下来朱之仁骑马带着荣越离开了小村子,疾弛两天后于第三天下午回到了朱家本宅。
一进门荣越就显得心神不定,几次都想夺路而逃,朱之仁不得不出声提醒他别忘了先前应承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荣越跟朱之仁以往认识的所有孩子都不同,或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父母双亡独自过活又让他过早品尝了人生的辛酸苦痛,所以荣越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早熟得多,心思也要更为敏锐复杂,有时候说出的话甚至比大人都要老成。
朱之仁凭借数十年精深老道的识人阅历得出结论,对荣越这样心智超越年龄的孩子,与其花言巧语的欺哄,不如拿他当大人对待,效果肯定要强得多。
果不其然,那句激将很有效,荣越听了之后便安静下来,认命地跟着朱之仁到了玉暖阁朱小肥的屋子。
一路前来朱家上上下下有不少人见到了荣越,目光里有怨愤,有不平,有嫉妒,不一而足。而荣越统统视而不见,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