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落落寡欢的少年自然便是荣越了。他天不亮就起了身,独自一人出了门上了车,未与任何朱家人告别。
此时时辰仍然尚早,天色微明,某只小肥猪昨夜很晚才睡着,现在恐怕还在被窝里打呼噜吧……
对面一名眉眼上挑的年轻武师将始终默不作声的荣越上下打量一番,戏谑道:“小兄弟,看你这模样既不是武师,又不像下人,难不成是朱家哪位没听说过的小主子?”
荣越眼皮也不掀,懒懒道:“不敢当,小爷只是一个跑腿的小厮罢了。”
一个小厮也敢摆出一副大爷样,朱家本宅的主子们都生了眼疾么?车内几名武师集体翻了个白眼,再不理会那目中无人的臭屁小厮。
马车开动了,随着车厢的晃动,荣越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车窗外突然传出连声呼喊,“荣越!荣越!”
荣越浑身一震,一把掀开车帘,便见到朱小肥从送别的人群中费力地把自己圆滚滚的身子挤出来,一面迈动小胖腿跌跌撞撞地追在马车后面跑,一面大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荣越眼底蓦地冲出一股热辣,一声“小肥”生生卡在喉咙里,硬是没能冲出口来。
“荣越!荣越!”
朱小肥仍在追,仍在喊,但马车开得越来越快,将他拉得越来越远。
苍茫的烟雨间,荣越远远地望见小胖子的脸上一片濡湿,也不知是淋了满头的雨,还是没出息地流了满脸的泪。
“荣越!荣越!你早点回来啊,小肥等着你……”
小胖子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带着哭腔的叫喊声也最终消散在深秋萧瑟的风雨中。
荣越放下车帘,低着头缩进车厢的角落里。
几名武师惊诧莫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刚才那个追在后面跑的小胖子,好象是朱家的小肥少爷?”
“什么好象,分明就是!”
“兄弟,这小胖子可不能随便乱喊,要让老盟主听到了,一巴掌把你小子扇到天边去!”
“嘿嘿,不知者无罪,刚才兄弟不是不知道嘛。话说回来,小肥少爷怎么哭得那么惨,听着真让人揪心哪。他刚才喊的好象是荣越?荣越是谁,跟咱们一道南下的武师么?”
“不知道,没听过朱武有这一号人物,等下找人问问……”
角落里的少年对周遭的嘈杂一概充耳不闻,只是闭着眼睛瑟缩成一团,将眼角湿冷的液体默默洒落在襟前。
别了,小肥。
【糟糕,小胖子要爬墙】
19.成长
朱家车队行进速度很快,也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抵达南津,荣越的伤感与失落便也维持了一个月,随后便从溺死人的少年轻愁中爬上了岸。不是他没心没肺这么快就把某个小胖子忘了,而是他根本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活了十六年,荣越这趟出行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天地的广大与人世的复杂,每日头脑都被大量新奇陌生的事物充塞着,应接不暇。
朱二公子雷厉风行,下车伊始便开始大刀阔斧地筹建新馆,与当地武学各流派的头脸人物会见,规划新馆的格局与陈设,然后选址买地、兴建场馆、招募学徒……
荣越以往从未接触过这些繁琐庞杂的事务,也未与如此之多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基本上是两眼一抹瞎,没头苍蝇似地跟在朱二公子屁股后面来回折腾,说是跑腿一点也不假。不过,朱大盟主眼光不错,荣越的脑子比一般人活络,又比一般人多了一股子神鬼不惧的彪悍之气,跟着朱之仁跑了一阵子后很快便摸出了些门道,渐渐便能独当一面,有些一般性的事务不用朱二公子亲自出面,荣越自己便能搞定了。
与在朱家本宅时一样,荣越在南下的队伍里也是一个特殊存在,说是跑腿打杂的,与朱二公子对话时又完全没有一般下人应有的谦卑之态,而朱二公子也并不以为忤,反而听之任之,偶尔还会对他特别关照。另一方面,荣越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过从密切,俨然自成一派,让一众武师十分看不过眼。
离开朱家本宅那天第一个在马车上调侃荣越的武师名叫苏子玉,最是看荣越不顺眼。
苏子玉二十余岁年纪,长得白白净净削瘦文秀,看上去不像会功夫的武人,倒像是个读书的秀才,在南下的一众孔武有力精壮魁梧的武师中是个另类,但身手却是数一数二的,因此颇有一股子目下无尘的清高之气。
当初听说荣越的名字后得知小肥少爷哭天抹泪追的人就是这小子,苏子玉很是吃了一惊。后来又听某些知情人士透露小肥少爷与荣姓小厮纠缠六年的恩怨后,苏子玉疑惑更甚,这小子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博得朱家几百口子的心头肉如此青睐?
到达南津的第一天,朱二公子包下了一整座客栈,作为新馆落成前的暂居之所。每名武师均分得一间单独客房,荣越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令所有武师侧目。
当天夜里,苏子玉便把荣越单独叫到客栈后院,要与这个眼高于顶的臭屁小子切磋一番。
荣越习武六年,还没怎么与人交过手,最多也就是与朱长青半真半假的比划一下。虽然朱长青视荣越为得意弟子,但荣越对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并不是太清楚,因此便很想搞清楚,加上一路南下受够了苏子玉的讥讽与白眼,于是在接到他的挑衅后便欣然应战。
苏子玉初始便小心翼翼全神戒备,以大对小已然有些不光彩,若是输了,那更是颜面扫地,以后也不用在南津武馆里面混了,因此与荣越这一战许胜不许败。
荣越一见苏子玉出手的架势心里便是一凛,这长得跟女人一样秀气的家伙身手居然如此厉害?朱长青与之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当下不敢懈怠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应对。
两人乒乒乓乓交手了二十多个回合,苏子玉便摸清了荣越的底细,继而大失所望,这小子看上去不可一世,其实也不过就是三流武师水平,和自己比还差得远了!当下再不客气,招式徒然变得刁钻凌厉起来,三下五除二便将荣越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末了,苏子玉掸了掸依然干净的袖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荣越,削薄的唇角勾起一抹鄙夷的讥笑,“我当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不过是一只狂妄自大的井底蛙,真是浪费我时间。”说罢扬长而去。
而就在此时,客栈后院的角落里响起三三两两阴阳怪气的唏嘘声。
“小苏子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出手也太重了,这么快就把人打趴下了。”
“哪能怪小苏子出手太重,分明是那小子太没用。”
“真没劲,早知道老子就回房睡大觉了。”
“你现在回房去睡也不晚嘛,时间还早得很,那小子不过就扛了撒泡尿的功夫。”
“嘘,小声点,要让荣小爷听到了,得多伤自尊哪!”
“哈哈哈哈,说的是啊……”
一众武师们夸张地放声大笑一哄而散,留下荣越趴在冰凉潮湿的泥地上久久抬不起头来。
荣越这回被刺激得着实不轻,活到这么大,以此次受到的挫折屈辱为最。他头一次认识到以前的自己有多么的浅薄无知,苏子玉骂他是井底蛙,还算是客气了。
抵达南津的第一晚荣越便彻夜失眠,翻来覆去地回想着与苏子玉短暂对打的经过与武师们七嘴八舌的嘲笑,最后痛下决心,他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他荣越总有一天会凭自己的本事顶天立地地站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一脸狼藉的荣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朱之仁,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来,“请二公子收我为徒!”
自出生起,他这双膝盖只跪过爹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跪在另一个人身前乞求。
荣越低着头,看不到朱之仁的表情,片刻后才听到朱二公子淡淡开了腔,“我只负责开馆,从不亲自收徒传武。”
荣越心中顿时一沉。
他明白自己出身太过低微,要朱二公子当师傅实在是有点痴心妄想,而当初朱万年给他开出南下条件时也未应承朱之仁一定会教他,只是模棱两可地假设了一下,因此现在朱之仁拒绝收徒他也无话可说,更不能指责千里之万的朱老狐狸花言巧语忽悠人,心里一时间又苦又急,冲动之下便闷不吭声地呯呯呯给朱之仁磕了三个头,本就红肿的额头立时渗出血来。
荣越还要继续往下磕的时候,肩膀被人按住了,抬起头来,对上朱二公子一双波澜不兴深遂无底的眼,“我说了不收徒就是不收,你就算把头磕掉了也是无用。你先起来,打一套拳来看看。”
荣越无奈只得站起身来,一板一眼打了一套拳,一套朱家大部分下人都会的拳法。没办法,朱长青当了他几年师傅,就没教过他什么精深高明与众不同的武功。
朱二公子不置可否,回屋取了一件物什递给荣越,干脆道:“我很忙,这个拿去自己看,一个月后还给我。”说罢转身进了屋。
那是一本老旧泛黄的薄薄的小册子,一共才十多页,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封面上写着“朱武”两个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也不知道是谁写的。翻开来一瞧,里面每一页都绘着一张人体经脉与穴位图,每幅图下面都配了几句精简的注释。荣越好歹也跟朱长青学过六年功夫,一看便知这是一本内功心法。
朱二公子给的东西必定不是凡品,荣越热泪盈眶如获至宝,捧着小册子的手都不住发抖,像捧着一块千斤巨石般。
还在小村子里当穷苦的小老百姓时,荣越没读过书,勉强认得的几个字还是偶尔闲得无聊到乡里一间私塾玩时偷学来的。被朱小肥捡了收进朱家后,拜心狠手辣的朱长贵所赐,荣越被逼着学规矩背章程之余也不得不认了许多字,虽然没学出什么名堂,但也够用了,一般的书还是看得懂的。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荣越每天除了跟着朱二公子跑腿办事,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看书。一个月里他拼了命地将每幅图和相应注解死记硬背下来,达到睁眼闭眼那些图和字都在面前天花乱坠的地步,然后依照约定在一个月后把小册子还给朱之仁,接下来才开始根据记忆逐字逐句逐图地琢磨那套内功心法,一回到客栈便关起门来自行修练,练得投入时连吃饭睡觉都能忘在脑后,甚至做梦时都在拳打脚踢哼哼哈嘿,人都快魔怔了。
自从苏子玉与荣越实力悬殊的一战后众武师已经将荣越视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草包,没人关心他现在反常的举动是在做什么,只当这小子受的刺激太大,脑子出了问题。
小册子上的注解看着短小简单,想要理解极为不易,练起来更是难上加难。荣越十岁才开始习武,比一般人练武人起步要晚,后六年跟的师傅又只是三流水准,所以一开始的进度极其缓慢,每每想得脑壳都痛了。所幸他天赋高,根基打得扎实,又拿出读书人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来钻研,因此小册子上的内功心法还是被他磕磕绊绊地练了下来。
另一方面,朱武南津分馆的创立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荣越整天不是忙着练武,就是忙着办事,就算新馆在经过漫长而隆重的筹备后终于落成开馆了,又有一大堆新的杂事等着他来做,仍是从早到晚连轴转,没有半点空余时间。
有句话说得好,岁月是把杀猪刀,当日子流沙一般从荣越一刻不得闲的手指间漏过时,他与某只小肥猪的纠缠便也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渐渐淡出记忆而变得遥不可及了。
一转眼,便过了六年,荣越二十二岁了。
20.考验
六年,说短不短,要说长,在忙得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的荣越看来,却也算不得太长。
朱万年武林盟主的金字招牌不是虚的,朱二公子的实务能力也是有口皆碑的,南津朱武分馆落成后,不止南津城,整个南域五省的好武之人都慕名前来,而朱武不拘一格量才收徒,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一颗向武之心而又心存仁义之念,皆可入馆学武。
至于学资则同样是看人下单,有钱的官宦子弟不搬出金山银山来别想进门,没钱的平头老百姓交上几石粮食也行。实在穷得叮当响钱物皆无的,也可以在武馆里找份差事,一边做工一边学武,皆大欢喜。
六年间,南津朱武分馆的规模不断扩大,武师由最初的二十名增加到上百名,学徒也洋洋洒洒达数千人,当之无愧成为南域的最大武馆,与北安城的朱武分馆平分秋色,遥相呼应。
最初跟随朱之仁从朱家本宅南下的二十名武师劳苦功高,都得到了朱武的特别优待,在武馆中被分别委以重任。而苏子玉因在武馆成立三年后举办的武师比擂上力拔头筹,而被朱之仁提拔为南津朱武的总教头,人称“苏大教头”。
荣越在武馆里始终没有明确的身份,他自己也不在乎,除了收徒传武,其它什么事都做,说白了就是个高级打杂的。武师们倒是送了他一个绰号,美其名曰“荣大总管”,期间的揶揄讥讽不言而喻,荣越只是充耳不闻,仍旧低头做事,关门练武。
六年间,荣越一次都没回过朱家本宅。南津城与北安城距离遥远,一来一回光在路上少说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就算朱之仁六年里也只抽空回了三次朱家本宅,荣越却总因为临时突发的意外状况绊住了手脚,以至一次也没成行。
其实,回不回朱家本宅,于荣越而言是无所谓的,他无亲无故无家无业,回去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留在南津武馆来得充实自在,至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那么多见面就要低头行礼的主子。
每年的九月初八,照例是无人为荣越庆祝生辰的。到那一日他忙起来忘了也就过了,若是记起了,晚间便会独自一人到南津城里寻一间小酒馆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了再跌跌撞撞回武馆睡大觉。
在半醉半醒之际,荣越偶尔会想起与他同一天生辰的某个人。他这么久没回去,那个傻乎乎的小胖子只怕早把他忘了,将精力重新投放到别的人与物上面了吧。
啧,可惜了他的六十六两银子,如果他不回去了,不是便宜了那小胖子么?
荣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突如其来泛起的失落与惆怅是为了某个多年不见的小胖子,还是为那有去无回的六十六两血汗钱,他只是喝下更多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再也想不起任何烦心事。
到第六个九月初八那一天,朱之仁叫来荣越,告知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今年将于十月初十在朱家本宅召开,他必须回去协助老父主持,并且打算带上荣越一起回去帮忙打点。由于时间紧张,翌日一早便要起程北上。
荣越一时间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想,六年了,终于要回朱家本宅了,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去了呢。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荣越便忙着手头事务的交接。他在武馆中虽无实职实权,但好歹也是创馆之初就在的“老人”,资历不可谓不深,经他手办过的杂七杂八的事数不胜数,苦了暂时接手的几名管事,如今才发现荣越的可贵之处,他一人做的事几乎抵得上三个人的分量。
到了晚间总算将手头的事交待了个七七八八,荣越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房打点行装。与六年前来时一样,他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除了换洗衣物,就是来南津六年攒下的钱。
到南津后,荣月的工钱还是每月一两银子,六年便是七十二两,不过这只是荣越小金库的零头。由于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的比牛多,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朱之仁便私下赏了他一份武馆的干股,年底与几名老资历的武师和管事一起参与分红。南津武馆生意红火蒸蒸日上,朱二公子赚了个盆满钵满,荣越跟着也发了一笔小财,六年共得红利九百余两,加上积攒的工钱,一共便有差不多一千两了。
一千两白银,足够一户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用一辈子了,荣财迷乐开了花,立即背着一大包散银上了街,到钱庄换成了一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再珍而重之地贴身藏好。出钱庄时荣越步伐就与那张银票一样轻飘,心中暗自佩服自己六年前做出的英明决定,如果仍旧在朱家本宅里呆着,这一千两银子他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