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中用过午膳,安笙就和罗紫卿一起,来到藏法楼下那一片梨树林。
正是梨花白雪香,退余寒,一阵风吹过,洁白的花办如轻烟一般散入楼台中。
安笙仰头看着,笑道:「碎叶城也有人种梨树,不过可没法会寺这么多,也没这么好看。」
罗紫卿平时听安笙说过他在碎叶城的时光,还有疼爱他的师父、师叔,正想说话,安笙已经回过头来。
「月底我就离京,长安到碎叶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不少日子。」
紫卿虽然早就知道安笙的决定,可如今听他说要分开那么长的时间,终究舍不得,心里也闷闷的,脸上不禁流露出黯然的
神色来。
安笙见状,抱歉的笑了笑,「离乡太久终会想家,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想念师父、师叔。」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罗紫卿,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碧空一样清澈,而开遍四周的梨花嫣然如雪,淡淡的清香随风而至。此情
此境,罗紫卿也下禁有些醺醺然,不知是醉在梨花暗暗的清香中,还是那双湛蓝的眸子里面。
两人四目相对,安笙眼望着他,罗紫卿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就开口道:「我陪你回去。」
安笙闻言,明显一愣。
罗紫卿这才发现竟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心事说了出来,当下也再不隐瞒,继续道:「过几天我就辞官挂印,陪你回去碎叶城
。」
「为什么?」安笙不解的问:「你这官不是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想辞官?」
「我这官,做来也没意思。说是官,其实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罗紫卿叹息一声。
他想到了五年前屈死的好友陈进,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御史院抓走却无能为力,更连替他收尸都做不到。
又想到自己心爱的人,一入虢国夫人手里就是五年,自己明知虢国夫人贪得无厌,有心想救他出来却扳不过杨家遮天的势
力,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一天天削瘦下去,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身边守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他保重身体。
如今新九龙白玉冠已成,虢国夫人得了宝物应该暂时不会再打安笙的主意,也允了安笙回去探亲,他正好趁此机会辞了这
让他早已心灰意冷的「官」,和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倒也不错。等到了碎叶城,再劝说安笙留下别再回来长安,反正碎
叶城地处西疆边陲,天高皇帝远,虢国夫人的势力再大,也伸不到那里去。
离开了这个群狼环伺的地方,也许,就真的能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吧?
安笙知道罗紫卿的心意,心里也甚为感动,只劝说了一句「你可真的下定决心了」,就没再多言。
◇◆◇
安笙和罗紫卿又沿着长廊慢慢走来,刚走到后厢房,迎面看见哥舒碧正与一位陌生人说话。
那人五、六十多岁年纪,相貌威武,虽然一身便服,可浑身上下那股长期沉浸军营而成的精干剽悍之气,让素来不羁的哥
舒碧也收敛了平时嘻笑的表情,一脸正色,低声恭敬的说着什么。
安笙甚少见到哥舒碧这般正经的模样,不由好奇,可罗紫卿已经认出那人是谁,顿时心里一震。
他竟不知,哥舒碧居然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也有来往,而且看两人神色,似乎关系匪浅。
陈玄礼在军中多年,威望甚高。自玄宗还是临淄王的时候就随他左右,那时韦后和安乐公主联手毒死皇帝,想要效仿武后
自立为帝,危急之时,临淄王李隆基宫门兵变,除了韦氏一族,稳了李唐江山,陈玄礼就是那夜兵变的功臣之一,又因人
品正直,忠心不二,向来被玄宗皇帝器重并亲信,官至龙武大将军,掌管宫中禁军。只是哥舒碧向来心下在庙堂,性子不
羁狂放,游侠习气甚重,又怎么会忽然之间和陈玄礼将军如此熟稔?
罗紫卿心中疑惑,可那两人已经看见了他们,齐齐转过头来。
眼见躲不过,罗紫卿只好上前几步,对陈玄礼行了一礼。
「陈将军。」
陈玄礼并没有马上认出罗紫卿来,罗紫卿不过是太常寺少卿,他虽然觉得面善可也着实想不起对方到底是谁,直到哥舒碧
小声提醒,他才客套的点点头算是还礼,然后告辞离开。
看着陈玄礼昂首阔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安笙忍不住问道:「陈将军?那是谁?」
「就是昔日除韦后乱党有功的陈玄礼将军。」哥舒碧回答。
安笙并非孤陋寡闻,以前也在师父、师叔口中听说过那场震惊天下的兵变,可想不到那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玄礼,不
禁愕然。
「想不到你和陈将军也有往来。」罗紫卿开口。
哥舒碧闻言,不露痕迹的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家人在朝里为官,父亲更在军中供职,陈将军也是行伍出身
,还是有点交情的。」
罗紫卿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那样熟稔的谈话模样,岂止是「有点交情」而已?不过既然哥舒碧不想说,他也不便再问。
这么多年在官场磨练下来,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该知道的,千万别刨根究底!
见他不再多言,倒是哥舒碧笑呵呵的岔开话题去,打趣道:「安笙月底就离京,紫卿你可舍得?」
「我和他一起去。」罗紫卿笑笑回答,倒让哥舒碧愣了一愣。
「一起?」
「我决定辞官。」他云淡风轻一般说来。
哥舒碧睁大了双眼,看了他良久。
想是没料到罗紫卿居然打算辞官不作,一时之间吃惊不小,待看到他凝视安笙的温柔眼神,哥舒碧才明白过来,当下笑着
开口:「恭喜恭喜!」
见罗紫卿不解的看着他,哥舒碧解释道:「这些个名利,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为了荣华富贵,真真是可以连爹娘老
子祖宗八代都不要,趋炎附势者有之,利欲熏心者有之,就像恶狼见了血肉一样,如今紫卿兄拿得起放得下,远离这追名
逐利的圈子,怎么不值得恭喜?」
罗紫卿听见他这般说反而笑了起来,「哥舒兄太抬举我了。」
「这可不是抬举!你什么时候听见我哥舒碧夸奖人的?」哥舒碧大大咧咧的一掌拍在罗紫卿肩上,笑道:「我是真心佩服
你能舍弃这些名利的东西。」
他大笑着,和罗紫卿、安笙往院外慢慢走去。沿途三人说话声传来,爽朗又开心。
「说定了,让我作东,在你和安笙离京之前定要好好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哥舒兄何必破费?」
「什么破费?难道我连请你们吃顿饭也请不起?」
「知道石头你有钱!所以这顿饭可得是山珍海味才行。」
「哇~~安笙,你想吃穷我吗?」
「好说好说!」
◇◆◇
既然已经萌生了离去的念头,罗紫卿本想早点辞宫,也好和安笙在一起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可这个月正好是太常寺按例清
点藏品的日子,上上下下都忙了好几日了。
他虽然有心辞官,但觉得在这个时候提出也确实不太好,一来二去就拖了下来,心想等到忙完这阵子再说,只要来得及和
安笙一起离开就成。
这日清点到天府院,那里放的都是各色瑞应及进贡之物,更有不少价值连城的宝物,说是一处藏宝阁并不为过,九龙白玉
冠也放在其内。
「玉蝉出牙白玉环。」
「翡翠双龙首璜。」
「王羲之《丧乱帖》。」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
随着持事太监一样一样报名,小太监们小心的将对应的宝物自盒中取出,放在殿中铺了厚厚一块绒毡的案上,让罗紫卿过
目之后,再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
这里所藏宝物甚多,两个时辰之后,罗紫卿不禁觉得眼花缭乱,伸指揉了揉太阳穴。
「罗大人,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再继续?」一旁的持事太监见状问道。
罗紫卿笑着摇摇头,「职责所在。」
持事太监也就不再言语。
罗紫卿转过头去继续,自然没看见持事太监眼中那一抹诡异又慌张的神色。
点到了九龙白玉冠,罗紫卿抬眼多看了一会儿。
依旧还是那样璀璨夺目,在它熠熠的光芒下,别的宝物似乎都被掩盖住了光彩,风华尽湮。
大唐国宝,当之无愧!
罗紫卿看着,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一丝微笑来。
只待这两日一过,他就可以离开长安,和安笙一起去碎叶城了。
他想得略微有点出神,不意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所有的人顿时沉默了下来,谁也不敢吭声,更连大气都下敢出一口,牢牢的盯着地上。那两个负责拿取九龙白玉冠的小太
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上不停发抖,牙齿打着颤,魂不附体。
听见那清脆的撞击声,让罗紫卿一颗心狂跳,犹如寒天兜头淋下一盆冰水,浑身凉了半截,慢慢的,僵硬的转过头来。
地面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一堆晶莹雪白的碎片,已经看下出原来的形状,只有一片一片好像碎雪一般的残片,被深青色
的地板一衬,彷佛积雪一般。
罗紫卿死死盯着,脑中空白一片,一刹那间,似乎连魂魄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这个躯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眼前只有那
一堆晶莹的玉石碎片,天旋地转。
九龙白玉冠……竟然摔碎了九龙白玉冠?
竟然在他眼前……摔碎了这顶大唐国宝九龙白玉冠?
第十二章
九龙白玉冠玉碎,罗紫卿难辞其咎。
那两个小太监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当天晚上就在狱中自尽身亡。而当时在场的一干人等,都被抓进了大理寺狱中,听候审
问。
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祸从天降。
铁窗外,明月一如昨日,安静的挂在夜空之中,铁栅栏上一层银色的光芒,投射进来的月光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照出长长
的影子。
大理寺狱中,安静得针落可闻,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轻微,却急促;紧张,又无措。
罗紫卿此刻真的是一片茫然。
他不明白九龙白玉冠为什么会忽然之间被摔碎,那两名小太监在天府院做事多年,向来手脚稳妥……
而且……又正是在安笙那顶新九龙白玉冠完成的时候……
罗紫卿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远处传来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带起空旷的回响,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最后在罗紫卿牢房前停下。
罗紫卿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雪白的身影。
李任青正隔着铁栏看着他。
明明是那么俊美的容貌,偏生在层眼间又带了一股凛冽的冰冷杀气,双目漆黑如墨,目光像针一般,彷佛能看到人心最深
处去,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隔着铁栏,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罗紫卿怎么不知李任青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如今自己落人他手中,前途未卜,占凶难定
,虽然他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自然也不必怕这个臭名昭着的酷吏,但是面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头,有点心神不定。
李任青却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原本凝聚在眉宇问的杀气顿时消逝无踪。
「想不到会是你。」
罗紫卿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下也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
说也奇怪,明明眼前这人杀人无数,双手染满了不知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可偏生爱穿一身白衣,除了朝堂之上,平时见到
,都是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华贵而精致,素净得一点都不张扬。
倒是真应了「白无常」三字,拘魂勾魄,生生死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见罗紫卿看着自己也不说话,李任青脸上淡淡的,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开口道:「你总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自然知道。」罗紫卿点点头。
「那你可知持事太监已经死了?」李任青彷佛随口提到似的。
罗紫卿猛地抬起头来,「他死了?」
「被狱卒发现的时候,已经悬梁自尽,死去多时。」
听了李任青的话,罗紫卿心里顿时咯登一下,暗叫不好。
当时在场的人都先后毙命,那九龙白玉冠被摔碎一事,绝对不是「失手」这么简单……难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踏入
了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
李任青见罗紫卿脸色惊疑不定,又轻轻的笑了起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
罗紫卿连忙上前一步,抓住铁栏问道:「你想怎么处置我?」
李任青的脚步应声停了下来。
「还是……打算杀了我?罗织罪名?」
李任青又慢慢转过头来,眸子里精光一闪,旋即敛住,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逐步靠近罗紫卿,双眼盯着他,缓缓开口:「你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了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李任青目光冰冷凛冽,若是旁人早就恐惧得不敢再看,可罗紫卿毫无畏惧,直勾勾的看着他的双眼。
半晌,罗紫卿才略带疑惑的皱起一边眉,问道:「那就是想放了我?」
李任青没有立刻回答,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有点自嘲,有点不舍,还有点思念,可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表
情,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起伏。
「自当按律处置。」李任青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罗紫卿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牢房阴暗的门口处,才慢慢的走到墙壁气窗下,仰头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
良久,才轻轻的,缓缓的叹了口气。
那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想不到……你对安笙……居然用情如此之深……
如此之深啊……
◇◆◇
隔日,就是提审罗紫卿的日子。
此案重大,不但罗紫卿在押期间禁止探监,今日过堂,大理寺几乎是人员尽出。
殿内黑压压的都是人,两旁肃立着大理寺各级官员,正中落座的是大理寺卿李任青,身后少卿、寺丞诸官,皆森然而立。
更有众多持械环伺的寺卒和侍卫,以及负责掌管重狱守卫的驻兵,分列在廊檐下,殿外守着禁军。
罗紫卿跪在堂下,脸色略微有点憔悴,面容还算整洁,看样子并未在狱中受到刁难或者折磨。
李任青开口问:「堂下何人?」
「罗紫卿,曾任太常寺少卿一职。」
李任青示意寺丞拿出已经变成碎片的九龙白玉冠,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罗紫卿抬眼看了看,回答:「认得。」
「何物?」
「九龙白玉冠,本是太常寺天府院所藏。」
「从何而来?」
「天宝六年,波斯玉人胡言、安笙献九龙白玉冠于长庆殿,旋即藏入大常寺天府院中。」
两人一问一答,皆按审讯步骤而来,刚审了不到一刻钟,忽然有大队禁军冲了进来,顿时吓了大理寺众人一跳。
李任青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见两人各持朱幡开道而入,后面都是宫中内侍、宫女,排列进来,最后是一辆华贵的七宝龙辇
,缀满明黄色的金线和流苏。
竟是玄宗亲自来了。
李任青大惊,连忙下堂接驾,大理寺上上下下都俯下行礼。
玄宗走上大理寺正堂大殿,高力士早示意小太监们设好了桌椅几案,玄宗坐下,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
李任青心里犯疑,玄宗皇帝向来不关心大理寺刑狱之事,更遑论亲自听审,可今日却破天荒的来到大殿之上,细细过问九
龙白玉冠一案,可见重视,自要按律细审,出不得半点纰漏才行。
他主意打定,听见玄宗又道:「你且审来,朕听听便是。」
李任青当下点头,却不敢正坐,略微朝着玄宗的方向斜坐在正堂官椅之上,以示恭敬,然后继续审案,可眼角一直注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