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耀狠狠掐着大腿,用疼痛换取一丝丝清醒。在寒风阵阵的时候,他的脖子和脸却满满是细汗,眼前一阵阵发黑……
大将军北堂昂此时并不应该在营地,正值战事紧张的时候,这位统帅着东玄最精锐的龙腾军的大将,本应该在朝中议事,这时候却竟然只身返回北郊驻扎地。
只因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张便条,上面简简单单几个字:回程中,速来接应。
白纸黑字,笔力浸墨。北堂昂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二皇子玄凌耀的字迹。
北堂昂此时正站在营帐里,银灰的铠甲卸下来,身材高大修长,不到三十的年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他将腰间佩剑轻轻放在桌上,举手投足,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反向一个风度儒雅的剑客。
他瞧了瞧指间的便条,眉头微蹙,拇指来回着、轻轻地摩擦浸着墨香的笔迹,片刻,扬手放在灯芯上烧掉了。
“报——”帐外响起亲信的禀报声。
北堂昂顾不得穿上铠甲,急忙奔出去,压低声音道:“周林,二殿下如何了?”
周林皮肤晒得黝黑,牙齿却白的发亮,点点头颔首答道:“殿下已经醒了,正在帐子里休息,消息封锁了,除了我们和军医,没有人知道二殿下在此。”
“好,我去看看。”北堂昂心中大定,抬腿便向卧帐走去,周林跟在后面,在帐外守着。
北堂家自东玄开国以来便是有名望贵族,九代单传,出过一个丞相,一个兵部侍郎,其余都是武职,到北堂昂这一辈,更是自幼随其父北堂鹏耳濡目染,府中兵书几乎能倒背如流,十四从军,十多年的时间从卑微的一名十夫长凭着卓越的军功一步一步爬上大将军的位置。
他撩起帐帘,看见床上的男人刚刚坐起来,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心中才渐渐宽心。
“二殿下。”北堂昂趋步上前,在床边半跪抱拳,抬头看着阔别多年的玄凌耀,眸中熠熠发亮。
“北堂,快快起身,不必多礼。”玄凌耀伸手虚扶,见多年的老友一如往昔的沉稳强健,心里不由透出一个微笑。
北堂昂依言站起来,瞥见对方手掌上刺目的白布,看向旁边侍立的军医,皱眉道:“军医,殿下身体如何?”
老军医几十年跟着北堂昂的父亲随军,看着他长大,这时也毫不隐瞒,在皇子面前多了些礼数,抱拳道:“回禀将军,殿下种了某种厉害的迷药,手掌被利箭穿透,受伤又淋雨,在马上颠簸,染了风寒,幸好及时被周林发现救回来,老夫让人熬了药,喝下去暖身,手上的伤也已经处理妥当了,只是好的慢些……不过就算伤好了,殿下的左手……恕老夫无能,唉,日后也不及右手灵活了……”
一瞬间,窒息的沉默。
北堂昂浑身一震,拳头蓦然攒起。
玄凌耀显然早就心中有数,神色淡然,只是朝老军医点点头,道:“多谢军医,先出去罢。”
军医太守擦去额上冷汗,连连点头出去了。
“殿下!北堂无能!害你……”北堂昂心中堵得慌,忽然跪下来,声音却哑下来,戛然而止。
玄凌耀见他如此却是微感意外,只是摆手淡淡道:“罢了,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还是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他目光一转,眼前浮起一个男人的身影,低沉缓和的嗓音渐渐变得锐利冷然,“他今日给我的一切,他日叫他十倍偿还!”
北堂昂一愣,眼光闪过细微的疑惑,继而喜悦,这次回来,他所熟悉的二殿下似乎哪里变了。
少了一点温和沉静,多了一丝凌厉霸气。
北堂昂一直苦于玄凌耀不够坚定的决心,对于这样的转变,他显然是乐意见到的。
由于父亲常年驻守在外,北堂昂受母亲的影响自幼喜静,喜欢一整天泡在书库里翻兵书。他与几位皇子皇女年纪相若,自小便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但是长皇子玄凌辉个性锱铢必较,三皇子又不够硬气,小公主刁蛮娇气,只有同样沉稳喜静的玄凌耀深得他的好感,两人志气相投,意气风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读书练武。
后来渐渐长大,北堂昂追着年少的理想从军,玄凌耀继续呆在宫中,多年后北堂昂从边关回来,带着他为之骄傲的荣誉,却才赫然发现原来映像中的风华少年经历了怎样的宫廷倾轧蜕变成了愈见沉默寡言的男人。
那时候的玄凌耀站下桃花树下,对阔别重逢的他微笑,眼中的情绪藏得很深很深。
那时候的北堂昂悔恨交加,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玄凌耀身边,甚至,一无所知。
那时候他暗自发誓,从今以后,这个男人,要守护他一辈子!
第二十二章:谋皮
萧初楼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暗。
他眯着眼睛,微微直起身,扫了几眼这间“客房”:昏暗的微光从床头的宫灯柔柔透出,四周是光滑的墙壁,床被很柔软,真丝的枕芯,两端各一个小几,上边两个青瓷花瓶,桌上几样点心,看来十分可口,桌椅柜架皆是上等的柚木,门口两束水晶帘垂下,壁上两个半尺宽的通风口透出几丝暖暖的空气。
好一间精致豪华的“囚房”。
昨日被迫向玄凌辉投降,就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不过此处应该是大皇子在城内一处别院的地下密室。萧初楼乌黑的眼珠转了两转,暂时收起心思,闭目运气细细查探这具疲劳不堪的身体。接连几日的奔波操劳倒不算什么,那“神仙倒”的药劲也差不多过去了,只是昨日迫于形势服下的那劳什子“忠心丸”,实在是让他郁闷之极。
他神识循着奇经八脉游走在身体各处,只觉得一股恶心的黑气从腹中渐渐向心脉靠拢,但是越是催逼越是紧紧附着,甩脱不掉,逼之不得。逼得急了,一阵针刺似的钻心直痛几乎要破体而出!
萧初楼眉头一紧,痛得几乎差了气,只得作罢。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只能以折损的功力的代价封住部分经脉以延缓黑气的侵袭。
过去来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压制住了,萧初楼刚欲下床走动走动,耳尖忽然一动,正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萧初楼索性不动了,盘腿静坐在床上。
石门悠悠缓缓的打开,水晶帘一撩起,步入一金钗雪裙的女子,霎时间,仿佛整间豪室尽失颜色,甚至连一向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的萧初楼都不由得眼前一亮,多看了她两眼。
雪裙女子目光冷然地看着萧初楼,如玉如珠的声音也平静的不起一丝生气,淡淡道:“殿下请楚先生沐浴用膳之后,往书房一见。”
萧初楼微微一愣,沐浴用膳?
哎呀,原来他还不是阶下囚么……
雪裙女子等得有些不耐,又重复催促了一遍。
萧初楼才微笑道:“请问姑娘可是姓雪么?”
雪裙女子微一皱眉,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虞,冷冷道:“先生何出此言,我姓冰,冷冰冰的冰。”
“哦,原来是冰姑娘。”萧初楼不以为杵笑笑,“在下有一位远房表妹姓雪,跟姑娘……嗯……冰冷如霜的气质十分相似,方才多有失礼,请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雪裙女子颇有些羞恼的神色,越发冷淡道:“冰落长居此处,同先生的表妹绝无任何关系,倘若先生不想用膳,便请立刻前去书房,莫让殿下等的急了,你我都吃罪不下。”说罢,一甩银白的袖子便出去了,一刻也不想多呆似的。
萧初楼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不由想起雪涯刚进王府中那会儿,那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冷淡劲儿简直跟这个冰落一模一样。
总算是梳洗一番,又填饱了肚子,萧初楼才悠悠闲闲晃到书房去。一路上除了冰落引路之外,其他家丁侍卫看都不看他一眼,倒真有些生出自己仿佛是客人而非人质之感。
萧初楼看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书房,心中暗暗惊讶,这个玄凌辉到底是弱智到太放心自己不会奸猾逃跑,还是相信自己根本没这个能力翻出他的五指山呢?
冰落见他眼神飘忽,心下冷哼一声,道:“不要妄想逃脱,莫说天子脚下,殿下通天之能,就算给你侥幸逃了,你体内的“忠心丸”也会让你早晚回到殿下身边,好生忠心替他做事的。”
萧初楼面色疑惑道:“忠心丸……你们全都吃过了?难道立了功殿下也不会赐解药?”
“解药?”冰落似乎是听见什么好玩的事一样,轻蔑道:“忠心丸哪来来的解药?不过是先生每个月须得向殿下讨要止痛药而已。”
萧初楼心中一沉,面上一副骤然变色的样子,又小心的陪着笑脸苦笑道:“那可真是名副其实了……”
冰落见他万年不变的笑脸也终于变色,心情似乎愉快了很多,只是冷淡的面容上依旧毫无表情。
到了书房门口,冰落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道:“殿下,冰落带楚先生来求见。”
门是漆红的雕花门,两个高大的侍卫立在门口,见到冰落,目光露出些贪婪的神色,却也不敢做声。冰落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只做不见。
片刻,房中传出一个冷然低沉的声音道:“让他进来,你去罢。”
冰落似乎松一口气,向萧初楼做了个请势,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那两侍卫目光一直盯在她纤细的身影上,吞了吞口水。
萧初楼饶有兴趣的收回目光,径自走进屋去。
书房里除了大皇子玄凌辉,还有几人人。
一人黑发黑衣,十分俊彦,神色冰冷的跟那冰落如出一辙。细看去,两人倒还真有些想象。
左边的椅上坐着一个白须老者,六十上下模样,精神矍铄,目光直盯着萧初楼,仿佛要看出个洞来。想来此人便是玄凌辉身边有名的谋士,人称算无遗策的神算鲁齐漠。
他身后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八尺大汉,虎目圆睁瞪着萧初楼,满眼的不屑。此人应是大皇子在军方十分依仗的伏龙军将军韩纵了。为人狭隘易怒,一向视飞龙军将军北堂昂如一生大敌,明眼人光看伏龙军这名字便知其深意了。
只是那黑衣人,任萧初楼怎么猜也不知底细。
萧初楼面上淡然,朝玄凌辉躬身道:“草民楚啸,见过二殿下,见过鲁神算,韩将军,嗯……不知这位是……”
玄凌辉背着身,目光凝在墙上那幅江山图上,似乎对萧初楼毫不在意,直到他将两人名字报出,才转过身来,嘿然道:“这位乃是新近入府的冰缔,身手十分了得,他的妹妹冰落一样,武艺高强,放眼宫中上下,恐怕也是无人能与争锋啊。”
果真是兄妹。萧初楼挑了挑眉,向他抱拳。
那人忘了他一眼,只淡淡点了头。
玄凌辉注视着萧初楼,半晌笑道:“在座几位都是十分有本事之人,你刚刚归顺于我,也要显显本事,要让大家服你才行啊,楚啸,你说是不是?”说到末处,那股子里的冷厉越发的冒出来。
萧初楼似是早有准备,握着手中折扇,微微笑道:“不知殿下为何事而烦忧呢?楚啸愿尽绵薄之力,为殿下效劳。”
玄凌辉目光一闪:“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只不过你那老主子,实在有些碍眼罢了。”
此言一出,房中空气似乎一瞬间凝结起来,几人目光一肃,紧紧盯着萧初楼,有些玩味,有些讥笑,又有些好奇的样子。
萧初楼只做不见,黑眸抬起,直直望着玄凌辉道:“属下倒有一计,属下不才,曾颇得二殿下看重,若以属下为质,二殿下必定前来相救,不如叫他单独前来,我们再布下天罗地网,择一处地势稍高处做埋伏,定叫他束手就缚。”
“哦?此计虽好,不过……”玄凌辉嘴边浮起一丝森冷的笑意,“叫我如何相信于你呢?何况你那旧主子已有了北堂昂的庇护,怎会为了救你而亲身犯险?那么此计不成了你的脱身之计?!”
萧初楼神色淡定,一字一句道:“属下既服下忠心丸,自然忠心于殿下,又怎会为了旧主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与自己小命过不去呢?至于二殿下,只要属下亲笔信以及信物,属下敢以人头担保他必定会赴约。”
玄凌辉神色不定,看了他半晌,终于脸色一变,嘿嘿笑道:“好!好你个楚啸!我便信你这一次!否则……叫你尝尝欺骗我的下场!”他一掌拍下,那最为坚实的柚木制成的精美书桌,硬是被齐齐削下了一角。
一直没说什么的鲁神算鲁齐漠突然开口道:“楚先生既然有此决心,忠心,自然再好不过,但是……听说阁下武功高绝,深不可测?”
玄凌辉忽然想起之前被他一举擒下之事,顿时冷哼一声,面露不虞。
“这还不简单?废了他武功便是!”韩纵大声道,他最是看不得两面三刀卖主求荣之徒,对萧初楼一点好感也无。
玄凌辉没有说话,似乎在犹豫什么。
萧初楼心里暗暗叫糟,心中顿时想了一堆理由保住自己的武功。
“恐怕不妥罢。练功不易,楚先生一声功夫,去了实在可惜,更何况属下还未来得及讨教一番。”众人望去,说话的却说那黑衣人冰缔,他挺挺的站在那里,仿佛一拔出鞘的利剑,连一向容不得人的韩纵竟也忘了反驳。
玄凌辉道:“那么你有何建议?”
冰缔看了萧初楼一眼,道:“回殿下,属下这里有一粒化功散,可在一日之内是服用者武功失掉大半,但是之后便会慢慢恢复。”
玄凌辉想了想,面露喜色。自从萧初楼归顺之后一直态度恭顺,何况服下了忠心丸,更加令他放心,而且在他心中皇位性命荣华富贵重于一切,以己度人,自然也相信萧初楼不会舍弃这些,那么待那玄凌耀除去之后,他一身武功更加会是自己的得力助臂,冰缔这法子再好不过了。
“好罢,就按冰缔说的办,楚啸,此举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你没意见罢?”
萧初楼心中苦笑:他能有意见么……
“殿下之命,属下岂有不从之理。”
“好,很好!”玄凌辉哈哈大笑,二弟啊二弟,这就是你的好属下!真真妙极!你的东西最后也都会一样一样成为我玄凌辉的!
这个楚啸,亦不例外!
萧初楼在玄凌辉的示意下,随着冰落退出了书房。
玄凌辉唇边一抹冷笑,望了眼冰缔道:“我叫你查楚啸的身份,如今可是清楚了?”
冰缔眸光一闪,恭敬的回礼道:“属下派人去蜀川探查过,此人原来名不见经传,只是成日留恋于花丛间的纨绔公子,在忘忧阁遇到二殿下等人,后来不知怎么去了王城,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恕属下无能,并无法得知,随后他们碰上了三殿下,在边境泉盘关太守罗继良处遭到暗算,似乎被楚啸所救,罗继良反而被杀,我们在泉盘关的眼线也几乎被全部清除……”
“够了!”玄凌辉狭长的双眼涌起杀意,“一群饭桶!我叫你查楚啸的身份,你却只告诉我这些?”
冰缔单膝一跪,沉声道:“属下无能,这个楚啸看似简单得很,但是蜀川向来管制外松内紧,我们的探子并无法深入查探,否则立即会被王城的人发现,是以此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哼,不简单?!废话!”玄凌辉短哼了声,怒气却消了些,毕竟蜀川内之事探查之难天下皆知,若说他有本事将蜀川之事都查个一清二楚,还用在这里为了吞不下这块肥肉而苦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