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直到亥时三刻,书院里才会真正安静下来,可眼下刚过戌时,灯光昏暗的书院里便不见几个人影,寂静得出奇。
“这帮臭小子,平日里总是‘慕容老师、慕容老师’叫得亲热,人家如今要走了,倒只有你一个来送我,真是……”
谢流芳也在心中意外,原本以为赵珩一定也会来的,却是连他的人影都看不见。
chapter 27
书院笔直敞开的大门已近在眼前,顾夫子和李夫子站在门前,迎着宋彬拱了拱手,显然特地开门候着。
眼看宋彬下了牛车与二人道别,慕容也停下了脚步,忽然道:“流芳啊……”
“学生在。”
“虽然你平时话不多,但我知道,这书院里最懂事、最自在的就是你,你总是在心里将一切都盘算个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自从你母亲去世后,最迷茫、最没有羁绊的也是你,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家族的负累,看不到对前程理想的执着,也看不到对平凡自由的向往。你有没有想过今后?”
“我……没有。”慕容这话像是突如其来的一把拂尘,将谢流芳近日原本就有些紊乱的思绪撩拨得更加复杂。
慕容深深看着他茫然的表情,轻叹:“好好想一想,人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是。”
“还有。”慕容从腰线摸出一团白色物什,稍微抬手拨弄了两下,递给谢流芳:“这是你早上落在棋斋门口的。”
谢流芳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仔细一看却怔了一瞬,正是几个月前赵珩送给自己的那只姻缘纸兔。
纸兔已经有些破旧,泛黄的宣纸点点污渍,唯有额头那一点朱砂清晰可见。
这纸兔原就是慕容教赵珩的折的,又让慕容看到兔子从自己身上掉落出来,谢流芳下意识就有点心虚,垂首将纸兔收在袖子里,不与慕容对视。
慕容拍拍他的肩,继续前走,什么也不问。
苍茫的夜色里,西风拂过脸颊,明显的寒意让谢流芳拉了拉前襟,不远处,几位老师仍在低声作别。
忽然,书院的门墙上方忽然响起了琴声,在这宁静的夜里犹显得突兀。老师们都停下了话语,谢流芳也不自觉地抬头寻找琴声的来源,直到凝住门墙石阶上,抱琴横坐的俊朗身影。
赵珩望着慕容和宋彬的方向,手下弹指轻动,曲子因生疏而错漏基础,但好在整体琴韵流畅。
入心处,无限感慨,怅然若失,仿佛云水奔腾,又仿佛飘零萧索。
宋彬寻着琴声微微一笑,闭眼聆听,已是动情十分,他所站立之处,是无法看到赵珩的,却已听出这曲子正是出自之前送给赵珩的那本琴谱《潇湘水云》。
顾夫子一捋胡须,笑道:“小宋,你放心去吧。”
宋彬点头,和慕容一起拱手作别,而后跳上牛车,一路颠簸着远去。
直到踪影消失不见,琴声才兀然停下。谢流芳走到他跟前,也在石阶上坐下。
“怎么不弹了?”
赵珩苦笑:“就学到这。”
谢流芳看着他无辜的表情,忽然笑出声来,随便抬手拨了拨琴弦,倒有几分顽童的调皮。
赵珩捉住他的手,立刻凝了眉:“手怎么这么凉?”
说完就将身上的裘袄截下来裹在谢流芳身上,谢流芳推拒,就被他一把揽在怀里,强硬地将人箍住,不许他乱动。
“宋老师和慕容老师就这么走了,我怎么看你高兴得很?”
谢流芳像孩子似的靠在他臂弯里,抬头看空中稀疏的星星:“因为慕容老师挺傻的。”
“哦?怎么个傻法?”
谢流芳没有接他话,依旧自顾自看了会儿星星,突然道:“宋繁,你会不会回京城?”
赵珩不妨他这一句,心中被猛敲了一下:“怎么了?”
“你叔叔是户部尚书,就算他真对你父亲的生意见死不救,将来还是希望你回京城担任个一官半职的吧,毕竟自己侄子比外人可靠得多。”
“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呢。”话虽如此,赵珩却在心里盘算,还有几天就是腊月了,但愿那一天不要来得如此之快。
“那你总归要走的吧。”
赵珩被这个话题堵得难受,略一沉吟,试探道:“如果我回京城,你肯跟我走吗?”
“跟你走?”
“是!一起去京城,反正你迟早要入京赶考!”赵珩终于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却又害怕他嘴里再一次说出让自己失落尴尬的话语,不禁激动地将人搂紧,脸埋在他肩胛处:“跟我走吧,别再说那些无情的话,我知道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
“我……”
赵珩立刻伸手掩住他的唇:“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舍不得管家、雪梅,甚至也放心不下你表弟,这些人都可以一起入京,我们重新在京城盖一座宅子,还是谢宅,仿着你母亲在世时的样子来建。”
“……”
“临安的山水虽然带不走,但是我们每年都能回来看看,如果你想吃馄饨、赤豆圆子,京城也一定有厨娘会做,我们找味道最正宗的好不好?”
“……”
“到时候我们同朝为官,一起辅佐皇上治理天下,便日日夜夜都能在一起。”
“……”
“你答应我吧,流芳……到时候跟我一起回京,好不好?”
谢流芳沉默着,耳边的话语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玩笑话,以赵珩的思虑,原不可能这样轻易许诺。
他想说很多话来反驳赵珩,击碎这亦真亦假的心跳,击碎这等同诓骗的天真。
但嘴唇呐呐张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chapter 28
两个人在黑暗里维持着依偎的姿势,直到书院大门因撞击而剧烈地摇晃起来。
远处,顾夫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开门,门栓刚一拔起,就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
赵珩和谢流芳连忙起身跑过去。
一队衙役约五六个人,挺拔严肃地站在门口,一旁站着气喘吁吁的黄玉甫。
看到黄玉甫,赵珩和谢流芳便心中有数。
“顾夫子,不是我们这大晚上的来打扰翁山长。而是衙门刚接到状纸,说天熹书院放纵老师强迫欺奸。你也知道,你们这的学生都是大有来头,书院出了这么个事,吓着哪一个都不好办,所以知县大人才让我们先过来拿人。”
顾夫子连忙摇头:“不可能,书院里没有这样的事,恐怕是误会。”
黄玉甫忽然大叫起来:“别听他的!我都知道,山长今天晚上要放他走,赶紧去南院拿人!”
捕头冷冷看着顾夫子:“是不是误会,见着了宋老师在说吧,顾夫子就不必在这挡着路了。”
说罢,便蛮横地推开顾夫子,急急往里走。
“慢着!”
捕头一见赵珩,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衙门的人都是在谢家见过赵珩的,知县大人都恨不能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了,这身份可想而知。
“诶,宋公子啊,有什么吩咐?”
赵珩和谢流芳对视一眼,冲衙役沉声道:“听说你们来拿人?”
“是是是……知县大人刚收到诉状,小的们来晚了,宋公子受惊。”
不料,赵珩只是点点头道:“这事是误会了,先前几个学生与老师有些顶撞,背地里捏造的谣言罢了,不值得你们特地来一趟。”
捕头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就被黄玉甫推到一边:“胡说!你是哪儿来的,敢说本公子造谣?吕捕头,别跟他废话,赶紧拿人!如果你们敢放任这样的老师在书院里,看你们知县大老爷的乌纱帽还能否保得住!”
“这……”吕捕头心中有些为难。
老实说,他并不确定赵珩是什么背景,只听说有亲戚在京城里当大官。但黄家的底子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天熹前几年出过朱夫子那一桩案子,当时黄家老爷勃然大怒,逼得上头改判充军。但事实的真相衙门内部的人自然知道,当年便是黄家白白诬陷了别人,如今弄到宋彬的头上,多半也是造孽。
吕捕头本来也不想来这一趟,正好有人出头阻止,本该就此打道回府,却又拿不准赵珩的底细。
这时候谢流芳走了出来,对吕捕头拱手一揖:“吕捕头。”
“谢公子。”吕捕头也抱拳示意。
临安下至乞丐、百姓,上至地方衙役、官差,都对谢听义十分崇敬,自然对谢流芳也就以礼相待。
“不知吕捕头是要来拿哪一位老师?”
“宋彬老师。”
谢流芳点点头:“不巧,宋彬早前已被山长辞退,早就离开书院了,你们就是来搜查,也找不到他半点踪迹。”
“什么!”黄玉甫怪叫起来:“果然!我就知道翁誉山要放他们走!不对……他们一定走不远,赶紧去追啊!追啊!”
吕捕头叹了口气:“黄公子,既然如此,还等属下去向知县大人回禀再做打算。”
“回禀?!你应该马上去追!”
“如若罪情属实,那宋老师已经是逃犯,通缉令还需要知县大人批准。”
黄玉甫被他噎住,正要发作,又听谢流芳道:“我倒是听山长说,宋老师这次是与慕容老师一起走的,想必也不会是畏罪潜逃,该是求学游历之类,更何况宋老师平时品行端正,为人师表,更受学生爱戴,还望吕捕头和知县大人明察。”
“宋繁愿为认人证,望知县大人明察。”
吕捕头欠了欠嘴角,心中已经明白十分,不声不响挥了挥手,带着自己的人走了,不与黄玉甫半句废话。
黄玉甫怔在原地,颤颤地指着赵珩和谢流芳,大吼道:“要你们管什么闲事!宋彬是你们什么人,用得着你们维护他!”
赵珩淡淡道:“是我们的老师。”
黄玉甫蓦然笑了:“呵呵……老师?当年恒逸被抓的时候,怎么没有人为他求情!没有人喊他老师?!所有人都耻笑他……所有人都谩骂他!他们说他该死!他们说他该死!”眼泪湿了一脸,毫无征兆。
赵珩不料他突然转变,不解地看着谢流芳,听他附耳道:“恒逸是朱夫子的字。”
“我告诉你们……我早就知道宋彬和慕容搞在一起,我是故意的!凭什么他们就能这么太平,凭什么我和恒逸就要永世不得相见?啊?当年翁誉山怎么没有想过要救恒逸,怎么没有想过让他也连夜逃走,啊?!”
谢流芳淡淡道:“如果当年,翁山长早知道的话……”
“住口!”黄玉甫红了眼睛:“早知道?他早就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翁誉山啊……翁誉山有什么不知道……他怎么会帮不了……他根本就是……他根本就是嫉恨恒逸博弈的时候赢了他!”
黄玉甫抹了抹脸:“慕容是他的得意门生,宋彬是他的得力子弟,所以就要保全他们?不公平!!!翁誉山……你不得好死!”
“啪——!”
赵珩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眼神冰冷,连谢流芳都愕然了。
“害朱夫子发配充军的是你,害他负尽一身才华的是你,害他被人唾骂的也是你!这是不论你如何将这罪名转移到山长身上,都掩盖不了的事实。”
“你胡说!”黄玉甫忽然慌乱了,扑上去揪住赵珩的衣襟:“我怎么会害他,你有什么资格胡说!”
赵珩冷道:“如果他没有认识你,黄家人又怎么会逼他到那般地步。如果不是你太天真又无力抵抗世俗,他怎么会独自一人承担罪名。如果你有慕容追随宋彬那般的决心,即便困苦也断不会到今天这地步。你选了一条艰难的路,却让朱夫子为你扛下一切风雨,你好无耻!”
“不是的!我总说要他带我走,是他不愿意!我说我不怕苦,不怕被人指责,我什么都不怕!他们抓住他的时候,我也求过爹娘,我什么都说了!我说要和他在一起啊!可是他们不许!!!”
黄玉甫跪坐在地上,捶地痛哭,仿佛压抑多年的悲痛瞬间倾泻而出,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我也不想啊……看到宋彬我就想到恒逸……他们为什么都不许……为什么要害他……恒逸……恒逸啊……我连他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谢流芳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这就是与世俗较量之后惨败的后果,这就是生离别的诛心煎熬。
赵珩叹了一口气,蹲在黄玉甫面前道:“如果告诉你他在何处,你要怎么做?”
黄玉甫怔了怔,抽噎着睁大眼睛,一把抓住赵珩:“你知道他在哪里?”
“如果我没算错,朱夫子应该是仁顺八年秋季发配的,那年大部分犯人都被送去河州充军。不过这两年河州曾与金兵交战,恐怕……”
黄玉甫木木地点头:“我会去找他……”
赵珩叹了口气,眼看黄玉甫渐渐平静下来,才起身拍了拍谢流芳的肩膀,一道回寝院。
路上谢流芳看赵珩冻得鼻子发红,便不声不响地将裘袄脱下来覆在他肩上:“你刚才话说重了,朱夫子出事那年,他才十五岁,刚来书院一年,也反抗不了什么。”
赵珩披了裘袄,使劲搓手:“若不刺激刺激他,这小子还不清醒。回头要把我们俩也告官了,实在不划算。”
谢流芳淡淡道:“原来是为了自己。”
赵珩嘿嘿一笑。
“你怎么知道仁顺八年秋季犯人被发配去了河州,这都是刑部密旨。”
赵珩搓手的劲道更大了些,同时出口圆道:“我以前和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关系不错,无意中听到的。”
说完还抬眼看一看谢流芳的表情,见他面无疑色,才定了心。
chapter 29
都说北方严寒,实际南方冬天更让人不适。
赵珩裹了厚厚的秋袄依旧冷得直哆嗦,总感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潮湿的阴冷。谢流芳比他耐寒,穿得不如他厚实,却一点不畏畏缩缩,只是露在外面的鼻子时常被冻得通红,连带眼睛也有些发酸,总像要哭似的。
赵珩心里一动,趁周围没人的时候,贴在他耳边笑道:“你这模样活像一只小兔子,看得我都想欺负你。”
谢流芳揉揉鼻子不理他。
期间谢流芳还病了一次。
早前风寒没有好,送慕容他们离开的那晚又将裘袄披了又脱,寒风里病情不免加重,吃药都不见好。后来索性发了温热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
大夫过来把了脉,也只开几副安宫牛黄丸,便是嘱咐多休息,寻常风寒而已。
小王爷自小没干过伺候人的活,但谢流芳病着的几日,赵珩天天守在他床边端药送粥,照顾得很妥贴。
有时候端着药碗被傅阳阎肆撞见了,免不了一顿起哄。
阎肆说:“我当初说什么来着,风流未必薄幸客,看来某人还真是他相克那一个。”
傅阳搭腔:“谢公子才是发温病而已,这人就日夜守候,面色都死气沉沉了……我昨儿个从石阶上摔下来哟,差点摔断腿,你看看,肿这么高,疼死我了。”说着,一边撩起裤腿,果然脚踝处明显红肿着一块:“可是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同人不同命啊……”